始建國元年,春。
王莽的詔令如同一道冰冷的寒流,自長安席卷而下,直撲四海。最令人震驚的,莫過于那份《王田令》。
舂陵侯府的田莊管事老陳,佝僂著腰,站在劉敞書房前,一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滿是愁苦?!昂顮?,這……這《王田令》下來,說是地都成了‘王田’,佃戶也成了‘私屬’,不許買賣了??蛇@怎么分吶?一家子男丁不夠八個,地又多的,多出來的要分給宗族鄰里?那自家的地,還能算自家的嗎?”
劉敞坐在案后,手里摩挲著那份皺巴巴的詔令,眉頭緊鎖。他倒不是完全反對抑制土地兼并,可王莽這法子,未免太過粗暴,且朝令夕改,讓人無所適從。尤其是那句“不許買賣”,簡直是釜底抽薪,讓多少人生計斷絕。
“還有那奴婢……”老陳壓低了聲音,“府里這些下人,原本是買來的,如今成了‘私屬’,說是也不能賣了??扇羰撬麄兎噶隋e,難道還不能處置不成?”
劉敞擺了擺手,示意他先下去,只覺一股氣悶在胸口。王莽打著復古的旗號,行的卻是前所未聞的亂政。這份詔令,看似仁慈,實則將天下財富攪成一鍋粥,不知要逼死多少人。
劉玄站在窗邊,聽著老陳的匯報,眼神平靜。他知道,《王田令》只是開始。王莽的“新政”是一系列復古改制的組合拳,包括恢復井田制、五均六筦(國家壟斷鹽、鐵、酒、錢、山澤,控制物價、信貸)、改革幣制等等,每一項都脫離實際,最終都會走向失敗。
正如他所料,很快,舂陵縣城里也開始傳出各種消息。縣衙的官吏借機勒索,量田不公,分地不清,鬧得雞飛狗跳。許多自耕農被強行分出土地,豪強地主更是怨聲載道。商賈因為幣制混亂、五均六筦的限制,生意難做,“食貨俱廢”的跡象已然顯現。
“父親,族中幾位長老來了,說是有要事相商?!惫芗覄⒏T陂T外稟報。
劉敞嘆了口氣:“請他們進來吧。”
劉玄轉身,向劉敞行禮:“父親,孩兒也想聽聽。”
劉敞看了他一眼,微微點頭。他發現最近處理政務時,總會習慣性地想聽聽這個養子的意見。
幾位劉氏宗族的長者顫巍巍地走進廳堂,臉上都帶著憂色。他們先向劉敞行禮,又有些復雜地看了劉玄一眼。這個孩子,自從大病一場后,變化實在太大,以前的怯懦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讓人難以忽視的沉靜和銳氣。
“侯爺,”為首的族老劉安坐下后,搓了搓手,語氣沉重,“今日請侯爺過來,是想議議這朝廷的事?!?/p>
另一位族老劉康接口道:“是啊,這《王田令》一下,咱們舂陵的田產都亂套了。縣衙那些人,借著量田的機會,敲詐勒索,簡直沒法活了!聽說外頭好多地方都鬧起來了?!?/p>
“鬧是肯定要鬧的?!眲⒖t大步從外頭進來,身上還帶著習武的汗氣,聽到這話,立刻接過話頭,“王莽這廝,簡直是自絕于天!把好好的天下搞得烏煙瘴氣,活該被人推翻!”他沒等劉敞發話,就一屁股坐下,語氣憤慨。
劉敞皺了皺眉:“伯升,莫要胡言。”
“我哪有胡言!”劉縯梗著脖子,“當年高祖皇帝定下的規矩,他憑什么說改就改?這天下姓劉,不姓王!”
“伯升兄說得是?!眲⑿阋搽S之進來,向長輩們行禮后,安靜地站在劉玄旁邊。他手里照舊捧著一卷竹簡,此刻卻垂著眼眸,只輕聲說道:“《尚書·泰誓》有云:‘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衷疲骸裰?,天必從之?!缃衩裨狗序v,這便是上天示警啊。”
劉安和劉康聽得連連點頭:“文叔公子說得好,民怨即是天怒!可……可那王莽不是說有‘符命’嗎?什么‘天帝行璽’,什么‘赤帝傳予黃帝’,說是得了天命,才取代漢室的?!眲⒖碉@得十分困惑。
“符命?”劉縯嗤笑一聲,“那都是他自個兒造出來的鬼把戲!騙騙那些蠢貨罷了!真有天命,還用得著藏在銅匱里?”
劉玄一直沒說話,直到此刻,才緩緩開口:“符命,是人造的。天命,是天定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他。
劉玄走到廳中,看著地面繁復的紋路,仿佛那是歷史的縮影?!巴趺Q的‘符命’,不過是借口。他篡漢,靠的是權勢,靠的是陰謀。如今他改元稱帝,推行新政,本意或許是想建立不世之功,向天下證明他才是真正的天命之子。然而,他這些政令,脫離民生,違背常理,只會讓天下更加動蕩。”
他看向眾人,語氣沉靜而有力:“民不聊生,商賈失業,田地混亂,奴婢不安。這難道是得了天命的君王所為?恰恰相反。天命非一成不變,乃在民心,在施政。王莽失民心,即是失天命。”
劉安顫聲道:“圣公公子是說……這天下,要亂了?”
“不是要亂,是已經亂了?!眲⑿m正道,“只是這亂局,尚未徹底爆發。而王莽的新政,正在火上澆油,加速這一進程?!?/p>
劉康憂心忡忡:“可亂了又如何?咱們劉氏,如今勢單力薄,如何能與新朝抗衡?”
“抗衡,不是靠匹夫之勇。”劉玄目光轉向劉縯,后者雖然不服氣,但也沒打斷他,“也不是靠坐以待斃。而是要順應天時,積蓄力量,等待時機?!?/p>
他頓了頓,接著道:“王莽的新政,雖然帶來痛苦,卻也撕裂了舊有的秩序,瓦解了漢室的統治根基,同時也動搖了他自身的統治根基。這對于我們而言,便是機會。”
“機會?”劉縯忍不住問,“什么機會?”
“機會在于,天下人心思變,苦新朝久矣。”劉玄答道,“那些因為新政而失去土地、生計的百姓,那些被官吏盤剝、被改制束縛的商賈豪強,他們需要一個希望,一個能夠撥亂反正、重建秩序的力量。而我們劉氏,作為漢室宗親,便是這個力量最好的旗幟?!?/p>
他環視廳中的長者們:“王莽以假符命竊取神器,是為不義。他施暴政,失民心,是為不仁。不仁不義,豈能長久?真正的天命,不會眷顧這樣的統治者?!?/p>
劉秀在旁聽著,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芒。劉玄將天命與民心、施政直接掛鉤,這與他從《尚書》中體悟到的君王之道不謀而合,卻又更加直白和具有煽動性。而且,劉玄將劉氏推到了“應天命”的位置上,這無疑是為日后的大業奠定法理基礎。
劉敞一直默默聽著,此刻終于開口:“玄兒的意思是,我們劉氏,要應天命而起,光復漢室?”
劉玄正色道:“父親,高祖皇帝以布衣之身,斬蛇起義,定鼎天下,靠的是什么?是順應民心,是勇武,是智謀,更是……天命。如今漢室傾覆,百姓倒懸,正是天命需要新的承載者之時。而我們劉氏,理應擔負起這份責任?!?/p>
他語氣堅定,仿佛他所說的不是一個大膽的設想,而是一個必然會發生的未來。
劉安和劉康等族老們面面相覷。他們雖然年邁,但經歷過漢室的輝煌,也目睹了王莽的崛起。他們害怕新朝的殘酷,也對劉氏的未來感到迷茫。但劉玄的話,卻像一道閃電,劈開了他們心中的陰霾。是啊,王莽的政令如此荒謬,天下的確要亂了。亂世之中,誰來主導?難道不是他們這些漢室宗親,這些有著深厚根基的豪強嗎?
“可是……可是起事談何容易?”劉安還是有些猶豫,“兵馬錢糧,咱們府里雖然有些底子,可要與朝廷大軍抗衡……”
“所以要積蓄,要等待?!眲⑿釉挼?,“王莽的新政,會幫我們‘積蓄’。他搞得民不聊生,自然會有越來越多的流民、盜匪出現。這些都是被逼無奈之人,若能加以收攏,加以訓練,便是我們的兵源。他搞得土地混亂,商貿停滯,但只要我們守好自己的莊園,暗中經營,糧草錢財總能籌集一些。更重要的是,他會逼反更多的人,綠林、赤眉……他們都是我們的潛在助力?!?/p>
他故意提到了綠林和赤眉,這兩個名字在座的長者們可能還不熟悉,但這預言般的語氣,讓他們更加信服。
劉縯握緊了拳頭,眼神熾熱起來。他雖然聽不懂什么符命天命的深奧道理,但劉玄說的“應天命而起”、“收攏流民”、“積蓄力量”,這些實實在在的東西,讓他看到了報仇的希望?!靶苷f得對!不能再等了!咱們劉氏,不能就這么看著漢家天下亡了!”
劉敞看著在場眾人的反應,心中百感交集。他深知這條路有多么艱難,但劉玄所描繪的未來,以及他所分析的局勢,卻讓他看到了希望。王莽的篡位是既成事實,一味悲憤和逃避毫無意義。與其被動等待滅亡,不如主動出擊,哪怕希望渺茫。
“好!”劉敞猛地一拍案幾,發出一聲悶響,驚得眾人一跳。“就依玄兒所言!從今日起,我舂陵劉氏,暗中準備,積蓄力量,應天命,復漢室!”
他站起身,看向劉玄,眼神中帶著贊許與信任:“玄兒,你雖年幼,卻有經天緯地之才。日后府中之事,但凡與起事相關的,你皆可做主?!?/p>
劉玄躬身道:“父親謬贊,孩兒只是盡力而為。”
劉秀站在一旁,看著劉玄被劉敞委以重任,心中五味雜陳。他承認劉玄的分析入木三分,對局勢的判斷遠超常人。他甚至覺得,劉玄比他更早、更透徹地理解了“天命”的真諦——那不是虛無縹緲的符瑞,而是順應時代潮流,贏得民心所向。然而,劉玄身上那種不容置疑的領導者氣質,卻讓他感到一種莫名的壓力。
族老們紛紛附和,雖然仍有擔憂,但在劉敞和劉玄的決斷下,整個舂陵劉氏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新的活力。他們不再是等待被王莽宰割的宗室,而是肩負著光復漢室、重定天命使命的潛在力量。
更新時間:2025-05-06 10:01: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