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天,寒意更甚,鉛灰色的云低低壓著舂陵侯國的屋檐,仿佛隨時會再降一場大雪。劉玄正式被記入劉敞名下已有月余,府里的下人如今都恭恭敬敬地稱他一聲“圣公公子”。
這日清晨,劉玄正在后院練習槍法。他選了一桿白蠟木的長槍,槍身柔韌而沉重,遠非前世在體育課上接觸過的那些輕飄飄的器械可比。融合的記憶里,屬于少年劉玄的那部分武藝基礎還在,雖然不算精湛,但底子不差。而來自現代的靈魂,則帶來了對發力技巧、重心轉移更為科學的理解。他摒棄了花哨的招式,一刺一挑,一撥一拿,都力求簡潔、高效,槍尖破空,發出“嗚嗚”的低鳴。汗水浸濕了內衫,在寒風中蒸騰起淡淡的白氣。
“玄……圣公公子!”一個家仆氣喘吁吁地跑進院子,聲音都有些變調,“侯爺請您趕緊去前廳,出……出大事了!”
劉玄收槍而立,氣息微勻,接過旁邊侍立的小廝遞來的布巾擦了擦汗?!昂问麦@慌?”
“朝廷……朝廷來了公文,說是……說是攝政王改了年號,叫什么……‘初始’!”家仆結結巴巴地說著,“還說是什么天降祥瑞,應了天命!”
初始?劉玄擦汗的動作頓了頓。來了。王莽篡位的序幕,終于拉開了。這個只用了一個月的短命年號。
他將長槍交給小廝,整了整略顯凌亂的衣襟?!爸懒耍疫@就過去?!?/p>
前廳里,氣氛凝重得像結了冰。
劉敞坐在主位,臉色鐵青,手里捏著那份來自長安的公文,指節都有些發白,劉縯則像一頭困獸,在廳中來回踱步,拳頭捏得咯咯作響,嘴里不停地咒罵著:“狗賊王莽!亂臣賊子!什么狗屁祥瑞,我看是妖孽橫生!”
劉秀也站在一旁,手里沒拿書簡,只是安靜地看著地上的紋路,眉頭微蹙,不知在想些什么。
“父親,伯升兄,文叔。”劉玄走進來,依次行禮。
“玄兒來了?!眲⒊ㄌ痤^,眼神復雜,“你也聽說了?”
劉玄點點頭:“剛聽家仆說了。改元‘初始’,托名‘符瑞’?!?/p>
“什么符瑞!分明是矯造天意,欲行不軌!”劉縯猛地停下腳步,一拳砸在旁邊的案幾上,震得茶杯都跳了起來,“叔父!不能再等了!王莽這廝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再不動手,漢家天下就要斷送在他手里了!”
“伯升!”劉敞低喝一聲,“眼下長安局勢未明,敵強我弱,豈能輕舉妄動?”
“那要等到什么時候?等他坐上龍椅嗎?”劉縯脖子上的青筋都爆起來了,“我這就去聯絡南陽的宗室故舊,揭竿而起,討伐國賊!”
“伯升兄稍安勿躁。”劉玄開口了,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鎮定力量,“王莽借符瑞改元,恰恰說明他心虛。真正天命所歸者,何須如此遮遮掩掩,急于粉飾?”
劉縯一愣,看向劉玄:“心虛?他都敢改年號了,還心虛?”
“越是如此,越顯其虛?!眲⑿叩綇d中,目光掃過眾人,“符瑞之說,自古有之,真假難辨。王莽倉促改元,名為‘初始’,意在宣告新始,實則根基未穩,急于尋求法統依據。這恰恰給了我們時間。”
“時間?什么時間?”劉縯追問。
“積蓄力量,靜觀其變的時間?!眲⑿聪騽⒊ǎ案赣H,王莽此舉,必然引得天下人心浮動。我等此刻更應謹慎,一面遣人密切關注長安動向,一面加緊操練家兵,聯絡可靠之人,但絕不可貿然出頭,以免成為眾矢之的?!彼洲D向劉縯,“伯升兄,勇冠三軍,固然可敬,但匹夫之勇,于大事無益。若真要起事,也需謀定而后動?!?/p>
劉敞看著侃侃而談的劉玄,心中驚疑不定。這孩子,不僅見識不凡,這份臨危不亂的氣度,更是遠超同齡人,甚至比自己還要沉得住氣。他沉吟道:“玄兒所言有理。伯升,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此刻絕非沖動之時?!?/p>
劉縯被劉玄一番話堵得啞口無言,雖然心里還是憋著一股火,但也不得不承認,貿然起兵確實風險太大。他恨恨地瞪了劉玄一眼,嘟囔道:“歪理多……”但終究沒再堅持。
劉秀抬起頭,看了劉玄一眼,眼神里帶著一絲探究。這位圣公兄,似乎總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
日子在一種壓抑的平靜中滑過。舂陵侯府表面上波瀾不驚,但暗地里,往來的信使明顯增多,演武場上的操練也更加頻繁。劉玄除了每日練習槍法、研讀兵書,也開始更多地參與府中事務,向劉敞請教如何處理佃戶、管理莊園、聯絡鄉紳。他學得很快,往往一點就透,甚至能舉一反三,提出一些讓劉敞都覺得耳目一新的見解。
很快,更驚人的消息從長安傳來,如同一塊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面,激起滔天巨浪。
初始元年的最后一個月,臘月。梓潼有個叫哀章的人,偽造了一份所謂“天帝行璽金匱圖”和“赤帝行璽某傳予黃帝金策書”,說王莽才是真正的天命之子,是漢高祖劉邦親選的繼承人。王莽大喜過望,竟然真的帶著百官跑到高皇帝廟,像模像樣地搞了個受禪儀式,接受了那份假造的銅匱符命!
緊接著,一道詔令傳遍天下:
漢亡!
孺子嬰被廢為定安公,圈禁于長安。
王莽,正式登基稱帝!
改國號為“新”,改元“始建國”!
消息傳到舂陵,猶如晴天霹靂。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眲⒊獾脺喩戆l抖,猛地將手中的茶盞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欺天!罔上!亂臣賊子!他竟敢……竟敢廢黜漢祚??!”這位一向沉穩的長者,此刻也無法抑制心中的悲憤。
“殺了他!殺了他?。 眲⒖t雙目赤紅,拔出腰間的重劍,轉身就要往外沖,“我這就去長安,宰了那狗賊!”
“伯升兄!”劉玄一把拉住了他,手臂上傳來的力量竟讓劉縯一時掙脫不得。
“放開我!玄弟!此仇不共戴天!”劉縯怒吼道。
“你去長安送死嗎?”劉玄厲聲喝問,“你一個人,一把劍,能闖進未央宮,還是能殺盡王莽的爪牙?你死了,誰來光復漢室?!”
劉縯被他吼得一滯,胸口劇烈起伏,握劍的手因為用力過度而微微顫抖。
“父親!”劉玄轉向劉敞,語氣斬釘截鐵,“事已至此,悲憤無益!王莽篡漢,倒行逆施,天下必將大亂!這正是我們的機會!”
“機會?”劉敞茫然地看著他。漢室都被傾覆了,哪里還有機會?
“對,機會!”劉玄眼神銳利如刀,“王莽以符命篡位,得位不正,民心不附。他接下來必然會推行改制,以示新朝氣象。但我料定,他那些所謂的‘新政’,必定是紙上談兵,不切實際,只會搞得民怨沸騰,天下洶洶!”他幾乎可以肯定,王莽那套復古改制會帶來什么災難性的后果。
“新政?”劉秀在一旁輕聲問,他似乎對這個詞更感興趣。
“不錯?!眲⑿戳怂谎?,“改一些聽起來冠冕堂皇,實則必定弊端叢生,擾亂民生的制度。到那時,流民四起,盜賊蜂擁,綠林、赤眉之輩,必將應運而生!”
綠林?赤眉?劉敞和劉縯都聽得一愣一愣的。這些名詞,他們聞所未聞。
劉玄意識到自己說得太超前了,連忙收斂了一下:“我的意思是,王莽改政,必起禍端。我們現在要做的,不是逞一時之快,而是積蓄力量,聯絡天下豪杰,等待時機成熟,振臂一呼,撥亂反正!”
他走到廳中懸掛的輿圖前,目光落在南陽郡的位置:“舂陵地處南陽,宗親眾多,民風彪悍。這里,將是我們舉事的根基!父親,伯升兄,我們必須立刻開始準備!”
劉敞看著輿圖前那個身形尚顯單薄,但目光堅定、言語鏗鏘的少年,心中的震驚無以復加。他仿佛第一次真正認識自己的這個嗣子。那不是一個十四歲的少年,而是一個運籌帷幄、洞悉未來的智者。
“玄兒……你打算如何準備?”劉敞的聲音有些干澀。
“第一,錢糧?!眲⑿斐鲆桓种?,“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必須清查府庫田莊,開源節流,儲備糧秣。”
“第二,兵甲?!彼斐龅诙种?,“家兵需擴充,操練不能停。刀槍劍戟,弓弩甲胄,都要暗中添置打造。此事需隱秘進行?!?/p>
“第三,人才。”他伸出第三根手指,“伯升兄勇武過人,當為先鋒。但我們還需要更多能征善戰的將領,深謀遠慮的謀士。南陽郡內,乃至天下,有才德的宗室、豪杰、士子,都要設法結交,以為羽翼。”他頓了頓,目光若有若無地掃過劉秀,“文叔聰慧好學,日后必能為我等臂助?!?/p>
劉秀迎上他的目光,微微躬身:“小弟愿聽圣公兄差遣。”
劉縯看著劉玄在輿圖前指點江山,條條分析,句句在理,心中的怒火漸漸被一種復雜的情緒取代。有驚訝,有不服,但也有一絲……隱隱的認同。他不得不承認,這個堂弟說得對,沖動解決不了問題。但他還是嘴硬:“說得輕巧!錢糧兵甲人才,哪一樣是容易的?”
“事在人為?!眲⑿D過身,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帶著強大的自信,“只要我們目標明確,同心協力,就沒有辦不到的事。王莽的新朝,看似強大,實則外強中干,根基不穩。他那個‘新’字,我看也撐不了多久?!?/p>
看著劉玄篤定的樣子,劉敞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決心:“好!就按玄兒說的辦!從今日起,我舂陵劉氏,臥薪嘗膽,以待天時!”
窗外,彤云密布,似乎預示著一場更大的風雪即將來臨。
更新時間:2025-05-06 10:01: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