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建國三年（公元11年）的夏天，酷熱難當，比這天氣更讓南陽百姓感到煎熬的，是來自朝廷的苛政和戰爭的陰影。

王莽征發三十萬大軍北擊匈奴的消息，如同瘟疫般迅速傳遍了天下。緊隨而來的，便是層層加碼的賦稅和無休無止的征兵徭役。南陽郡雖非邊境，卻也未能幸免?？な亟拥匠懒睿仨毎搭~定人數征發士卒，籌集糧草，支援北伐大軍。

一時間，南陽郡內雞飛狗跳。各縣的征兵吏員如同餓狼般撲向鄉里，強拉壯丁。無論老幼，只要尚能走動，便可能被套上枷鎖，押往軍營。許多人家為了躲避兵役，不得不拋棄田地，舉家逃亡，原本就已增多的流民，更是如同潮水般洶涌。

“造孽?。≌媸窃炷?！”舂陵侯府的賬房老陳，看著又一批從鄰縣逃來的、面黃肌瘦的流民聚集在莊園外，忍不住老淚縱橫，“這日子，可怎么過?。　?/p>

劉敞也是憂心忡忡，他幾次想要開倉放糧，都被劉玄勸阻了。

“父親，如今我們自身難保，府庫里的糧食要優先供給家兵和莊戶。收留流民，只會引火燒身?！眲⑿⒎抢溲皇撬?，在這個亂世，婦人之仁只會害了自己和身邊的人，“而且，人越多，目標越大，一旦被官府盯上，后果不堪設想?！?/p>

話雖如此，看著那些在莊園外苦苦哀求的流民，劉玄還是讓劉福每日送去一些稀粥和野菜，勉強維持他們的生計。同時，他也暗中讓馬武留意其中是否有可用的青壯。亂世之中，人命如草芥，但人力，卻是最寶貴的資源。

北伐的陰云尚未散去，新的壞消息又接踵而至。

先是東北邊傳來消息，說大司馬嚴尤在征討高句麗時，誘殺了高句麗的大將延丕，此舉徹底激怒了高句麗，導致原本只是小規模沖突的邊境戰事驟然升級。高句麗聯合周邊部族，頻頻襲擾遼西、遼東，新朝在東北邊境，又開辟了一個新的戰場。

緊接著，更讓天下嘩然的詔令從長安發出：王莽下令，收回原漢朝授予周邊各族的印綬，改授他親賜的“新朝印信”。同時，派遣所謂的“五威將”、“十二部將”，率領軍隊鎮撫邊疆，名為宣威，實則帶著強制推行新政、強迫各族臣服的任務。更要命的是，為了補充兵力，這些“五威將”和“十二部將”被授予了在邊疆地區強制征兵的權力！

這一連串的組合拳打下來，效果立竿見影——邊疆徹底炸鍋了！

從西邊的羌人，到北邊的烏桓、鮮卑，再到東邊的高句麗、夫余，那些原本就對王莽篡漢心存不滿，只是懾于漢朝余威暫時隱忍的部族，被這又是改印綬、又是派兵鎮壓、又是強制征兵的連番羞辱和壓迫徹底激怒。反叛的烽火，幾乎在同一時間點燃了新朝漫長的邊疆線！

“哈哈哈哈！好！好?。　毕骰佤┝?，劉縯聽完，不怒反笑，一拳砸在桌子上，“王莽這老匹夫，真是天助我也！他這是嫌死得不夠快?。⊥瑫r跟匈奴、高句麗、西羌、烏桓開戰？他以為他是誰？始皇帝再世嗎？！”

劉秀捧著輿圖，手指在漫長的邊境線上劃過，臉色凝重：“圣公兄，王莽此舉，形同自斷手足。四面起火，兵力分散，后勤補給線被無限拉長，任何一處崩潰，都可能引發連鎖反應。新朝……怕是撐不了多久了?！?/p>

劉玄看著輿圖，眼神深邃。王莽的瘋狂，比他預想的還要快，還要猛烈。這已經不是簡單的失策，而是徹頭徹尾的自毀長城。他幾乎是以一己之力，將原本還算穩固的邊疆局勢，攪得天翻地覆。

“他不是瘋了，他是被自己的‘圣天子’迷夢沖昏了頭腦。”劉玄緩緩道，“他以為改個名號，換個印綬，派幾個將軍，就能讓四夷臣服，萬邦來朝。卻不知，國與國之間，靠的是實力，是信義，不是這些虛文縟節。他親手葬送了漢朝數百年積累的威信，也點燃了焚毀他自己的熊熊烈火?！?/p>

他轉向劉縯和馬武：“我們的機會，比預想的來得更快。傳令下去，從今日起，演武場操練加倍！所有新募兵士，必須在一個月內掌握基本陣型和號令！隨時準備應對突發狀況！”

“是！”劉縯和馬武轟然應諾，眼中都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然而，麻煩也隨之而來。

隨著南陽郡征兵任務的加重，地方官吏的壓力越來越大。為了完成指標，他們開始無所不用其極。這一日，一隊由郡里派來的征兵都尉，帶著數十名兇神惡煞的兵丁，竟然直接闖到了舂陵侯府控制下的一個大莊園。

領頭的都尉姓張，是個滿臉橫肉的家伙，仗著自己是郡守的遠房親戚，平日里就驕橫跋扈。他一進莊園，就嚷嚷著要莊頭交出所有適齡的壯丁，否則就要按“抗拒征兵”論處。

莊頭是劉家的老仆，自然不敢得罪官府，但也知道侯府的規矩，只能陪著笑臉解釋：“張都尉，您看……我們莊子里的青壯，大多是侯府的家兵或是佃戶，按規矩……是不在征召之列的……”

“放屁！”張都尉眼睛一瞪，一腳踹翻了旁邊的籮筐，“什么狗屁家兵佃戶！老子不管！今天必須給我湊齊五十個壯丁！少一個，老子就封了你們的莊子，把你們都抓去充軍！”

他手下的兵丁也跟著吆五喝六，推搡著圍觀的莊戶，甚至有人開始動手搶奪莊戶家里的糧食和家禽。

“住手！”一聲怒吼傳來，劉縯帶著一隊家兵及時趕到。他剛從演武場過來，還穿著一身汗濕的勁裝，手里提著刀，怒視著張都尉，“姓張的！你敢在舂陵侯府的地盤上撒野？！”

張都尉看到劉縯，氣焰稍稍收斂了一些，但依舊梗著脖子：“劉大公子，我可是奉了郡守大人的命令來征兵的！你們要是敢阻撓，就是公然對抗朝廷！”

“對抗朝廷？”劉縯冷笑，“我看是你想借著征兵的名義，中飽私囊吧！我告訴你，我們莊子里的人，一個都不能少！識相的，趕緊給我滾！”

“你！”張都尉被噎得滿臉通紅，仗著人多，色厲內荏道，“劉縯！你別給臉不要臉！別以為你們劉家還是以前的列侯！現在是新朝！惹惱了老子，連你們一塊兒抓！”

“抓我們？”劉縯怒極反笑，握緊了手中的刀，“老子倒要看看，誰敢動我一根手指頭！”

雙方劍拔弩張，氣氛頓時緊張起來。莊戶們嚇得紛紛后退，張都尉手下的兵丁也握緊了兵器，劉縯身后的家兵更是目露兇光，只等一聲令下。

就在這時，一個平靜的聲音響起：“伯升兄，張都尉，何事喧嘩？”

劉玄帶著劉秀和馬武，不緊不慢地走了過來。他臉上帶著慣常的、略顯稚嫩的微笑，仿佛只是路過。

張都尉看到劉玄，想起之前甄阜使者對這位“圣公公子”似乎頗為客氣，氣焰又降了幾分，但嘴上依舊強硬：“圣公公子，你來得正好！我奉命征兵，你這位兄長卻百般阻撓，還口出狂言，這是要造反嗎？”

劉玄沒有理會他的叫囂，而是轉向劉縯，佯怒道：“伯升兄！你怎么跟張都尉說話呢？張都尉奉公行事，我們理應配合才是?？旖o張都尉賠個不是?！?/p>

劉縯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劉玄的意思，雖然心里一百個不情愿，但還是甕聲甕氣地對張都尉拱了拱手：“剛才……多有得罪?！?/p>

張都尉見劉玄似乎向著自己，膽氣又壯了起來，哼了一聲：“這還差不多！圣公公子，你可得好好管管你這哥哥！現在是非常時期，征兵乃是國之大事，誰敢怠慢，格殺勿論！”

“都尉說的是?！眲⑿θ莶蛔?，語氣卻帶上了一絲玩味，“只是，征兵也要按規矩來。我記得朝廷《壬申律令》里似乎有規定，侯府食邑內的家兵護衛，以及維持田莊生產必須的佃農，是可以酌情免除部分兵役徭役的，不知張都尉可曾聽聞？”

張都尉一愣，他哪里知道什么《壬申律令》，平時征兵都是靠嚇唬和強搶，哪里講過什么規矩。

劉秀適時上前一步，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卷竹簡，輕聲道：“張都尉，圣公兄所言不虛?！度缮曷闪睢ひ勐伞菲_有載明：‘列侯食邑，百戶以內，可置家兵二十，佃農三十，免其常役……’我們這個莊子，人口、田畝皆有定數，哪些人是家兵，哪些人是必需的佃農，都有詳細的名冊，并非都尉想當然便可隨意征調的?！?/p>

張都尉被劉秀引經據典說得啞口無言，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他沒想到這看似文弱的書生，竟然對這些偏門的律令如此熟悉。

劉玄看著張都尉窘迫的樣子，繼續笑道：“當然，朝廷有難，匹夫有責。我等身為宗室，自當為國分憂。這樣吧，張都尉，”他話鋒一轉，“我們莊子里，前些日子倒是收留了一些從外地逃難來的流民，這些人無家無業，與其讓他們四處流竄，惹是生非，不如讓他們去投軍，為國效力，也算有個出路。不知都尉意下如何？”

他一邊說，一邊對旁邊的劉福使了個眼色。劉福心領神會，悄悄從袖子里掏出一個沉甸甸的錢袋，塞到了張都尉手里。

張都尉掂了掂錢袋的分量，又看了看劉玄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再想想剛才劉秀搬出的律令，知道今天想強行征兵是討不到好了。有臺階下，還有好處拿，何樂而不為？

他臉上立刻堆起笑容：“哎呀，圣公公子深明大義！體恤朝廷！既然如此，那……那就依公子所言！把那些流民交給我帶走便是！”

很快，十幾個被馬武事先“挑選”出來的、看起來比較老實巴交的流民被帶了上來。這些人本就是無根浮萍，聽說去當兵管飯，雖然害怕，但也只能認命。

張都尉假模假樣地訓了幾句話，便帶著這些“壯丁”和那袋錢，耀武揚威地離開了莊園。

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劉縯啐了一口：“呸！什么東西！要不是玄弟你攔著，我非扒了他的皮！”

馬武也恨恨道：“便宜這狗官了！”

劉玄卻搖了搖頭，看著那些被帶走的流民，眼中閃過一絲復雜：“這只是開始。隨著戰事吃緊，這樣的麻煩，以后只怕會越來越多。我們必須更加小心，更加隱蔽?！?/p>

他轉向劉秀：“文叔，今日多虧了你。看來，多研究些律令，關鍵時刻還真能派上用場?！?/p>

劉秀微微一笑：“小弟只是拾人牙慧罷了。只是，以利誘之，終非長久之計。若官府逼迫過甚，我等該如何應對？”

劉玄沒有直接回答，只是望著遠方，輕聲道：“水來土掩，兵來將擋。王莽失道，天下必將大亂。我們要做的，是在這亂世洪流中，保全自身，積蓄力量，等待……等待那真正屬于我們的時機?！?/p>

一場潛在的沖突，被劉玄用律令、利益和一點小小的“犧牲”巧妙化解。但每個人心里都清楚，這只是暫時的平靜。更大的風暴，正在醞釀。而舂陵劉氏這艘小船，能否在這場風暴中找到正確的航向，駛向光明的彼岸，一切都還是未知之數。

更新時間：2025-05-06 09:53: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