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建國元年的冬天來得格外早,也格外冷。北疆匈奴與新朝交惡的消息像寒風一樣刮過南陽,雖然具體的戰報還未傳來,但那種山雨欲來的緊張氣氛,已經壓得人喘不過氣。王莽的幣制改革和《王田令》帶來的混亂,則像一場持續不退的高燒,讓整個社會肌體都陷入了病態的痙攣。
最先感受到這股寒意的,是那些流離失所的百姓。
舂陵侯國的地界邊緣,開始陸陸續續出現拖家帶口、衣衫襤褸的流民。他們面黃肌瘦,眼神麻木,是被苛政和天災從故土逼出來的。起初只是零星幾戶,后來漸漸匯聚成流,在左近的山林野地里搭起簡陋的窩棚,靠挖野菜、捕獵些小獸勉強維生。
“父親,流民越來越多了。”這日,劉玄站在莊園的望樓上,看著遠處山坳里影影綽綽的人群,對身旁的劉敞說道,“再不想辦法安置,恐生禍患?!?/p>
劉敞嘆了口氣:“唉,都是可憐人。只是府庫……如今也并不寬裕。”甄阜的“巡查”雖然沒直接造成損失,但為了應付場面、打點上下,也著實花銷了不少。
“父親,我并非全是為了憐憫。”劉玄目光深邃,“這些人,用好了,就是我們的兵源和勞力;用不好,便是盜匪和隱患?!?/p>
“你的意思是……收留他們?”劉敞有些猶豫。收留流民,在這個敏感時期,風險不小。
“不是收留,是‘招募’?!眲⑿娬{,“以修繕堤壩、開墾荒地為名,挑選其中青壯,納入家兵預備之列。供其食宿,略給酬勞,先收攏人心,再加以甄別訓練?!?/p>
劉敞沉吟片刻,點了點頭:“也好。此事就交給你去辦吧。但務必謹慎,不可張揚?!?/p>
劉玄隨即找來管家劉福,如此這般交代一番。很快,舂陵侯府“招募勞工”的消息便在流民中傳開。雖然酬勞不高,但能有口飯吃,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對這些掙扎在生死線上的人來說,已是天大的恩惠。
招募點設在莊園外一處臨時搭建的工棚。劉縯自告奮勇,負責挑選人手。他標準簡單粗暴——身板結實的,孔武有力的,優先錄用。幾天下來,倒是招攬了百十號青壯。
這天,劉玄也來到招募點查看。只見劉縯正對著一個身高八尺有余、膀大腰圓、滿臉虬髯的大漢吹胡子瞪眼。那大漢手里提著一根粗大的哨棒,一臉桀驁不馴,身邊還圍著七八個同樣身形彪悍的漢子,顯然是個頭目。
“……憑什么他們能進,老子就不行?”那虬髯大漢甕聲甕氣地吼道,聲音如同打雷,“老子叫馬武!這身力氣,打十個你這樣的都……”
“放肆!”劉縯勃然大怒,他本就性如烈火,哪里受得了這般挑釁,當下就要拔劍。
“伯升兄,且慢?!眲⑿醋×藙⒖t的手,走到那名叫馬武的大漢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此人眼神兇悍,太陽穴高高鼓起,雙臂肌肉虬結,一看就是個練家子,而且帶著一股草莽英雄的悍勇之氣。
“你叫馬武?”劉玄問道,聲音平靜,云臺二十八將里,便有一位名叫馬武,以勇猛忠誠著稱,以軍功受封楊虛侯,這可是撿到寶了。
馬武斜睨著劉玄,見他身形單薄,年紀輕輕,臉上帶著幾分輕視:“怎么?小白臉,你也想來試試爺爺的哨棒?”
周圍的流民和家兵都緊張起來。劉縯更是氣得臉都青了,若不是劉玄攔著,早就沖上去了。
劉玄卻不生氣,反而笑了笑:“馬壯士好大的力氣,好大的……脾氣。只是,光有力氣和脾氣,在這亂世,未必能吃飽飯,更別說護住身邊的兄弟了。”
馬武一愣,似乎沒想到這個看起來文弱的少年會說出這樣的話。他身后的幾個漢子也面面相覷。
“你想說什么?”馬武皺眉。
“我想說,舂陵侯府招人,不光看力氣,也看規矩?!眲⑿噶酥概赃吪抨牭怯浀牧髅?,“我們這里,管吃管住,按時發錢,但前提是,得聽號令,守規矩。像你這樣,一言不合就要動手的,我們不敢用?!?/p>
馬武臉色變了變,他帶著這幫兄弟一路從南陽逃難而來,確實吃盡了苦頭。舂陵侯府的招募,是他看到的唯一希望??伤宰觿偭?,不服管束,剛才見劉縯挑人只看塊頭,心里不忿,才上前理論。
“哼!什么狗屁規矩!”馬武嘴硬道,“老子爛命一條,到哪不是混口飯吃!”
“是嗎?”劉玄微微一笑,“那祝馬壯士好運。不過,我聽說最近宛城那邊抓流民抓得很緊,抓到就是充軍,送到北疆去跟匈奴人拼命。不知道馬壯士和你這幾位兄弟,有沒有興趣去北疆‘建功立業’?”
馬武臉色頓時變得難看起來。充軍北疆,九死一生,他自然不愿意。
劉玄見火候差不多了,放緩了語氣:“馬壯士,我看你也是條好漢,帶著兄弟們不容易。這樣吧,你若真有本事,就在這里露兩手。能讓我這位伯升兄點頭,我做主,收下你們,待遇從優?!?/p>
劉縯一聽,眼睛亮了。他早就看這馬武不順眼,正愁沒機會教訓他。
馬武看看劉玄,又看看一臉挑釁的劉縯,咬了咬牙:“好!怎么比?”
“簡單?!眲⒖t搶著說道,抽出腰間那柄厚重的環首刀,往地上一插,“你若能在我手下走過十招,就算你贏!”
馬武看著那柄寒光閃閃的重刀,又掂了掂手里的哨棒,臉上露出一絲獰笑:“十招?看不起誰呢!來!”
兩人拉開架勢,就在招募點的空地上對峙起來。一個使重刀,勢大力沉,威猛無儔;一個用哨棒,橫掃豎劈,虎虎生風。
劉縯憋著一股氣,出手便是家傳的“破陣刀法”,刀風呼嘯,直取馬武中路。馬武毫不示弱,哨棒一抖,格擋開來,借力打力,反手就是一記橫掃。
“鐺鐺鐺!”
刀棒相交,火星四濺,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兩人轉眼間斗了七八招,竟是旗鼓相當!劉縯雖然刀法精妙,力大無窮,但馬武的棒法也極為老辣,身手矯健,竟能堪堪抵住。
劉縯越打越是心驚,也越發來了火氣,大喝一聲,刀勢陡然加快,變得狂猛無比。馬武漸漸有些吃力,額頭見了汗,一個不慎,被劉縯刀背掃中肩膀,踉蹌著退了兩步。
“第十招!”劉縯得勢不饒人,重刀當頭劈下!
眼看馬武就要落敗,劉玄卻突然開口:“伯升兄,點到為止?!?/p>
劉縯的刀鋒在離馬武頭頂三寸處硬生生停住,帶起的勁風吹亂了馬武額前的亂發。
馬武喘著粗氣,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最終還是將哨棒往地上一頓,抱拳道:“我輸了!”
劉縯哼了一聲,收刀回鞘,臉上卻也帶著一絲對對手的敬意。這馬武確實有幾分真本事。
劉玄走上前,對馬武笑道:“馬壯士身手不凡,雖未撐過十招,但也足以證明實力。我說話算話,你和你這幾位兄弟,我們收下了。以后,便是我舂陵侯府的家兵,同吃同住,共御外侮,如何?”
馬武愣愣地看著劉玄,又看看周圍那些流民羨慕的眼神,最終單膝跪地,沉聲道:“馬武,愿為公子效力!”他身后的幾個漢子也跟著跪下。
一場小小的風波,以劉玄成功收服猛將馬武告終。此事很快在流民中傳開,眾人對這位年輕卻有膽識、言出必行的圣公公子,更多了幾分敬畏和信服。
幾日后,演武場。
經過初步篩選和整編,新招募的家兵已經開始投入訓練。劉縯正帶著他們在練習隊列和基本的槍刺。只是這些新兵大多是農夫出身,沒什么基礎,隊列走得歪歪扭扭,槍刺也軟綿無力,看得劉縯直皺眉頭。
馬武被任命為一個什長,帶著他那幾個老兄弟,倒是有模有樣,格外顯眼。
劉玄負手站在場邊觀看,旁邊是抱著一卷《六韜》的劉仲,還有依舊捧著《尚書》的劉秀。
“伯升兄,練兵之道,在于精,不在于多?!眲⑿戳艘粫?,開口道,“與其讓他們練這些花架子,不如先練好氣力、隊列和聽號令。”
劉縯停下訓練,走到劉玄面前,抹了把汗:“玄弟,你說得輕巧!這些人底子太差,不練招式,上了戰場怎么殺敵?”
“戰場殺敵,靠的是陣型和配合,不是單打獨斗?!眲⑿闷鹨粭U訓練用的木槍,掂了掂,“譬如這刺槍,講究的是快、準、狠。像你剛才那樣,只求勢大力沉,破綻太大,反而容易被敵人抓住機會?!?/p>
“哦?”劉縯挑眉,“那你倒是說說,該怎么練?”他心里對劉玄的智謀已經服氣,但對武藝,還是自認遠勝這個堂弟。
劉玄笑了笑:“伯升兄,不如我們兄弟倆,就在這里給新來的弟兄們演示演示?”
“好啊!”劉縯正愁沒機會展示自己的武勇,聞言大喜,隨手抄起一桿沉重的鐵胎長槍,“玄弟,請!”
劉玄也不推辭,持著那桿輕飄飄的木槍,走到場中。
劉仲和劉秀都饒有興致地看著。新來的家兵們更是瞪大了眼睛,想看看這兩位公子爺的身手。
“玄弟,看槍!”劉縯大喝一聲,一槍刺出,槍尖帶著破空之聲,直取劉玄胸口。這一槍,他只用了五分力,但速度和力量也遠非尋常家兵可比。
劉玄不慌不忙,腳下錯步,身體微側,手中木槍如同靈蛇出洞,輕輕一點,恰好點在劉縯槍桿的力臂薄弱之處。
劉縯只覺槍尖一沉,去勢頓時受阻,心中暗驚。他沒想到劉玄的身法如此靈巧,眼光如此毒辣。
“伯升兄,看好了?!眲⑿p喝一聲,木槍順勢一帶一送,槍尖直指劉縯握槍的前手手腕。
劉縯大驚,連忙收槍格擋。
劉玄卻不與他硬碰,槍尖虛晃一招,突然變刺為掃,木槍貼著劉縯的鐵槍桿滑過,直奔他的下盤。
劉縯被劉玄這靈動迅捷、變幻莫測的槍法弄得有些手忙腳亂,連連后退格擋。他空有一身蠻力,卻感覺處處受制,如同重拳打在棉花上,有力使不出。
場邊的家兵們看得目瞪口呆。在他們眼中如同天神下凡般勇猛的大公子,竟然被看似文弱的圣公公子用一桿木槍逼得連連后退?
劉仲眼中異彩連連,低聲道:“圣公這槍法,深得兵法‘以正合,以奇勝’之妙。”
劉秀也微微點頭,目光閃爍,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打了!不打了!”斗了十余招,劉縯被劉玄一槍點中肩頭,終于忍不住叫停,臉上又紅又白,又好氣又好笑,“你小子!什么時候槍法變得這么刁鉆了?!”
劉玄收槍而立,笑道:“小弟這點微末伎倆,哪能跟伯升兄的萬夫不當之勇相比。只是想告訴弟兄們,戰場之上,力氣重要,技巧和配合更重要。一味蠻干,只會白白送了性命?!?/p>
他轉向那些新兵,朗聲道:“從今日起,訓練加倍!先練隊列,再練刺殺!三個月后,我要看到一支令行禁止、進退有據的精兵!”
“是!”新兵們被剛才的演示和劉玄的話語所激勵,齊聲應諾,聲音竟比之前洪亮了不少。
劉縯看著劉玄在場中侃侃而談,安排訓練事宜,心中五味雜陳。有佩服,有不甘,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信賴。他甩了甩有些發麻的手腕,嘟囔了一句:“歪理多……”但嘴角卻忍不住微微上揚。
或許,跟著這個“歪理多”的堂弟,真的能干出一番大事業來。
更新時間:2025-05-06 09:53: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