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雨了。
程野回了學校,沒有告訴任何人,也沒有去處理第二次畫展前的一系列麻煩的事情。站在窗前,看著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成細流。母親——孟清蕊女士——喜歡這種天氣。她說雨聲像白噪音,適合冥想,適合創作,適合忘記一些不必要的事。
她的電話是半小時前打來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依然帶著那種經過精心計算的柔和:"小野,我在樓下的茶室,帶了幾件你小時候的東西。"
她回來了。
程野的拇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左手腕上的疤痕。那里已經不疼了,只是偶爾在潮濕天氣里會泛出淡淡的粉色,像一塊褪色的印記。
茶室的燈光被刻意調暗,孟清蕊坐在角落的藤椅上,面前擺著一套青花瓷茶具。
孟清蕊穿著一襲和茶室格格不入的象牙白套裝,珍珠耳釘泛著柔光。她正在給茶杯續水,手腕翻轉的弧度讓程野想起她往畫布上潑顏料的樣子——優雅,精準,不容置疑。
"你遲到了七分鐘。"她沒抬頭,茶壺嘴升起裊裊白霧。
程野拉開椅子坐下,木腿在鵝卵石地面上刮出刺耳的聲響。孟清蕊的眉心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她討厭任何不和諧的聲音。
"合約看了嗎?"她推過來一份文件,"莫奈畫廊想簽你三年。"
陽光透過玻璃杯,在合約上投下晃動的光斑。程野注意到條款第七條用紅筆圈出:"參展作品需經畫廊藝術指導審核"。
"藝術指導?"他嗤笑一聲,"是你吧。"
孟清蕊的指尖在杯沿輕輕一叩,瓷器的脆響讓程野后背一緊。那是她慣用的警告,和小時候一樣——每當他在客人面前說錯話,那只戴著翡翠戒指的手就會在茶杯上敲出同樣的節奏。
"你現在的幾個作品的立意太私人了。"她抽出一支細長的女士煙,"巴黎的收藏家更喜歡你早期的風景系列。"
程野盯著她煙嘴上淺淺的齒痕。1998年,就是這支帶著口紅印的香煙,在他發燒到39度時被按滅在床頭柜上。"別矯情,"孟清蕊當時這么說,"藝術家要學會把痛苦轉化成創作。"那年他九歲,父親剛離開三個月。
"我簽不了。"程野把合約推回去,"新系列畫到一半。"
孟清蕊突然笑了,眼角浮起細紋,"程野,你從小到大都這樣——"她伸手想碰他左腕的疤痕,被他猛地躲開,"越是疼的東西,越要反復去摳。"
孟清蕊領口別著一枚翡翠胸針——程野記得這枚胸針。十二歲那年,她就戴著這個胸針。小時候打翻了果汁,濺在那塊翡翠上。孟清蕊當時沒說話,只是用紙巾慢慢擦拭,然后把他送去了舅舅家。
她沒有繼續這個話題,抬眼看著他,唇角掛著恰到好處的微笑,"你瘦了。"
程野低下頭。孟清蕊嘆了口氣,掏出幾本舊相冊,最上面那張照片里,五歲的他坐在鋼琴前,背后是孟清蕊修長的手指,正按在他的肩膀上。
孟清蕊總是喜歡病態地回憶這些東西,就好像是什么能令人感到幸福的東西。
"記得這首曲子嗎?"孟清蕊推過一杯茶,瓷器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響,"《月光》,你第一次登臺彈的。"
程野盯著茶水里自己的倒影。他當然記得。那天他彈錯了三個音,孟清蕊在慶功宴上一直捏著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那些不聽話的骨頭。
"不記得了。"他說。
孟清蕊的笑容淡了幾分。她從包里取出一個緞面盒子,推到他面前:"你外婆留下的懷表,我想給你比較好。"
盒子里是枚古董懷表,表蓋內側刻著行小字:"清蕊周歲志慶"。程野突然想起沈朝俞的銀鏈,那個小小的"俞"字。
這是屬于他母親的東西,就像那個銀鏈屬于沈朝俞。
程野突然生出一股厭惡感。胃又攪動起來,讓他想要干嘔??讨迦锏膽驯砭拖袷裁磹盒牡臇|西黏黏糊糊地纏上了他。
"為什么現在給我?"
"你長大了。"孟清蕊的指尖在杯沿畫著圈,"巴黎美院明年有個駐校藝術家項目,我也幫你遞了材料。"
茶室的熏香太濃,程野的太陽穴突突地跳。他盯著母親保養得當的指甲——淡粉色的甲油,邊緣修剪得一絲不茍,像她的人生一樣完美無缺。
"我不需要。"
"你需要。"孟清蕊的聲音冷了下來,"你這幾年在這個學校里胡鬧,我可以當作你叛逆期延長。但這次展覽結束,你必須回到正軌。"
程野低下頭沒有再說話。經驗告訴他,沉默是最佳的選擇。
孟清蕊端起茶杯輕抿一口,放下杯子時,眼神里多了幾分不容置疑?!靶∫?,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以為你能一直這么逃避下去嗎?你有繪畫的天賦,這是你的責任?!彼穆曇粢琅f柔和,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迫感。
程野的手指不自覺地攥緊了衣角,反胃的感覺愈演愈烈。
孟清蕊的眉頭微微一皺,眼中閃過一絲不悅?!案墒裁矗磕氵€要在這個學校里胡鬧嗎?光在這個小地方折騰畫展有用嗎?能讓你在藝術界站穩腳跟嗎?”她的語氣變得尖銳起來,“你別以為你能擺脫我給你的一切,沒有我,你什么都不是?!?/p>
程野依然在原地沉默著。仿佛與孟清蕊之間隔著一堵無聲的墻。孟清蕊的聲音輕柔,卻一如既往的鋒利。讓程野感到一陣熟悉的刺痛。
孟清蕊微微皺起眉頭,似乎對程野的沉默感到有些生氣。她輕輕地按了按眉間。輕聲說道:“你回去吧,我就回來一周,這段時間如果沒有特別重要的事情,就不要再來找我了?!?/p>
程野的嘴唇微微顫動了一下,但最終還是沒有發出聲音。他緩緩轉過身,朝著門口走去。
雨下得更大了。
——
程野站在陽臺上看著雨,緩解著大腦內的轟鳴。身后的茶幾上擺著那枚懷表。孟清蕊留下它就走了,像放下件不重要的行李。
手機屏幕亮起,是蘇芮的消息。
蘇芮作為他的同學兼畫展負責人。依然在盡職盡責地找他處理畫展的事情。她是個很好的人。
程野沒回復。他的腦子仍然在嗡嗡作響。他好像最擅長毀掉別人的期待。他想到孟清蕊,想到沈朝俞。
沈朝俞。
他劃開相冊,找到偷拍的那張沈朝俞——圖書館里睡著的側臉,鏡片上還映著電腦的藍光。
那天,他因為說不清的,隱秘的期待,想去找那個人。他第一次站在研究院的門外。聽到沈朝俞的聲音,很輕,但卻像一把鈍刀,緩緩地、鋸開了他好不容易筑起的心理防線。
他看到沈朝俞站在遠處的燈光里,冷冽的光照在她身上,她笑起來,明亮而溫暖,讓人不禁想要靠近。
更新時間:2025-05-05 18:37: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