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泛著蟹殼青,素平已經摸黑從榻上起身了。煤球爐子早滅了,灶披間里飄著隔夜的油煙氣,像塊濕抹布貼在鼻尖。她踮腳取下門后的銅鑰匙,鐵環碰撞聲驚醒了搖籃里的妹妹。"阿姐..."嬰孩含混的囈語讓她指尖頓了頓,終究還是把鑰匙塞進藍布衫口袋。
馬桶間門軸吱呀響過三聲,糞車轱轆碾過彈硌路的聲音便追上來,像鈍刀刮著黎明前的薄霧。
井臺邊的青磚永遠汪著水,苔蘚從磚縫里鉆出來,綠得發黑。素平把兩個木桶擺進隊伍末尾,看前頭張家姆媽的水瓢在井繩上晃蕩。鐵皮桶突然脫了鉤,"咚"地栽進井底,驚起幾只灰鴿子撲棱棱掠過晾衣竹竿。她攥緊麻繩的手心沁出汗,忽然想起上個月掉井里的貓,泡脹的尸體浮上來時眼珠像剝了殼的龍眼。
"素平姑娘又擔雙份?"管井的老王頭叼著煙斗,火星子落在她補丁摞補丁的褲腳上。她低頭把扁擔鐵鉤扣進桶梁,細伶伶的鎖骨硌著褪色的紅棉繩。弄堂拐角傳來糞車鈴鐺響,她加快步子,水珠子從桶沿濺出來,在卵石路上洇成斷續的銀鏈。七歲的身子比扁擔高不了多少,遠看像只負重的螞蟻,馱著兩座顫巍巍的水山往石庫門里挪。
客堂間的座鐘敲過六下,母親正給妹妹喂米湯。搪瓷碗里飄著三兩根菜梗,素請別開眼,把水倒進釉面剝落的水缸。缸底沉著幾粒泡發的黃豆,忽然想起前日灶披間窗臺上,父親就著霉豆腐喝燒酒時,酒盅底也沉著這樣的豆子。
"素平,上學莫遲到。"母親的聲音傳過來,混著妹妹嗆奶的咳嗽。她抓起藍布書包沖出后門,黃楊木梳還卡在打結的發梢。跑過生煎鋪子時,油鍋正滋啦作響,蔥花香追著她穿過三條橫馬路,最后被學堂圍墻上的爬山虎吞進肚里。
放課鈴響時夕陽正燒紅泰東村的屋脊,素平蹲在菜場后巷的石階上,數著送菜板車的轱轆聲。拉車的趙師傅總在轉角處顛落幾片菜葉,黃芽菜的青幫子,卷心菜的紫衣,有時還能撿到半截蘿卜頭。今天車轍印里躺著顆沾泥的白菜心,她剛要伸手,斜刺里竄出個赤腳男孩,搶了菜葉就跑,布鞋底拍在石板路上啪啪響,像過年放的百子炮。
到家時妹妹正趴在門檻上哭,鼻涕眼淚糊了滿臉。素平摸出塊硬糖——是同桌阿娟給的,在兜里焐得有些粘手。糖紙剝開的簌簌聲里,母親在灶臺邊剁著撿來的菜幫子,菜刀起落間,爛葉子像褪色的花瓣紛紛墜落。油燈把三個人的影子投在板壁上,妹妹吮糖的輪廓,母親的脊背,還有她自己支棱著的細胳膊,在潮濕的墻面上搖晃,像出皮影戲。
梧桐樹抽新芽時,素平在作文本上寫:"我的理想是當人民教師"。墨水在粗紙上暈出毛邊,像她總也梳不順的頭發。放學路上遇見趙師傅的板車翻了,滿地滾著水靈靈的萵筍。她幫著拾掇時,車把式往她書包里塞了把嫩菜尖,"好姑娘,菩薩保佑你"。那晚的菜粥格外綠,妹妹咂著嘴說像喝了春天的池塘。素平吹著燙手的粗瓷碗,熱氣蒙了眼,恍惚看見自己站在講臺上,粉筆灰簌簌落在撿來的舊課本上,窗外的爬山虎正悄悄爬上1955年的陽光。
素平記事起,弄堂里的黃昏總裹著爆米花的焦苦氣。她跪在褪了漆的地板上擦縫兒,耳朵卻支棱著數樓梯響——父親沉重的腳步碾過三級臺階時若是帶顫,今夜必要摔碎些什么。寧琪補襪子的針常扎破指尖,血珠子洇在月白洋布上,倒像旗袍開衩處未繡完的臘梅。
那日素平在碗櫥底摸出半截斷梳,玳瑁紋路里還纏著母親的青絲。她踮腳將梳子埋在搪瓷缸的米堆里,恍惚記得前年中秋,父親醉酒摔了梳妝鏡,菱花碎片至今仍在墻角磚縫閃著寒光。寧琪總說那是打碎的月亮,可素平知道,真正的月亮早被爆米花機的鐵葫蘆吞進肚里,碾成了撒在舊報紙上的糖霜。
臘月里寧琪替人糊火柴盒,賺來的銅板換成紅頭繩扎辮梢。嘉國瞥見時用煙蒂燙了個洞:"女娃子學什么打扮。"夜里她伏在母親膝上,看寧琪用染布的靛青把破洞描成蝴蝶。煤油燈將她們的身影投在霉斑墻紙上,倒似皮影戲里被釘住翅膀的梁祝。
素平學會在父親醉酒前煨好醒酒湯,陶罐里翻滾的葛根總讓她想起弄堂口絞纏的電線。某個梅雨季的深夜,她撞見寧琪對著裂鏡梳頭,木梳齒間纏著的白發像極了爆米花機里溢出的糖絲。嘉國在隔壁鼾聲如雷,寧琪突然將梳子往妝臺一擲,翡翠鑲片迸裂的脆響驚醒了五斗櫥上的座鐘。
春分那日素平在曬臺晾被單,聽見弄堂外爆米花機爆響時,父親慣常的咒罵里混進了咳嗽。她數著晾衣繩上的補丁,忽然發現母親把所有碎布都縫成了蝴蝶形狀。暮色漫過晾衣架時,素平把紅頭繩偷偷系在父親煙灰缸的把手上——那抹艷色在積滿煙蒂的搪瓷缸沿飄搖,像極了寧琪年輕時照片上,那朵再沒機會簪發的絹制海棠。
更新時間:2025-05-05 16:0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