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上海飄著鐵銹味的雨,吳嘉國蹲在泰東村弄堂口補爆米花爐子時,鐵錘敲在補丁摌補丁的鐵皮上,竟和遠處蘇州河傳來的汽笛聲撞出同樣的調子。爐膛里迸出的火星子濺在青石板上,倒像是天上落下的碎星星,只是沾了人間煙火氣,轉眼就暗了。
大弟弟吳嘉明初到那日,扛著半麻袋老家的糙米,米袋上印著"上海鋼鐵廠"的朱紅戳記。他在爐子前卸下行李,藍布衫后背洇出鹽霜繪的地圖,邊緣銳利得像剪開的紙樣。"哥,這爐子該添個鐵箍了。"他說話時喉結上下滾動,喉管里仿佛卡著沒咽下的火車煤灰。朱寧琪遞過去的糖粥碗底沉著兩粒沒化開的冰糖,在暮色里像凍住的小月亮。
鋼鐵廠的工牌是塊薄鐵片,吳嘉明用紅繩穿了掛在床頭。每天寅時三刻出門,帆布鞋底總要沾回些暗紅的礦渣,在青磚地上拖出蚯蚓似的痕。有回他揣了塊淬火的鋼片回來,說是要給侄女打把長命鎖。鋼片在煤油燈下泛著幽藍的光,映得吳素平眼瞳里躍動著鬼火似的亮斑。
小弟弟吳嘉文來得最遲,卻帶著最重的樟木箱。箱角包銅皮的地方磨得發亮,露出底下年輪似的圈圈紋路。他在電影廠當攝影助理,總愛把廢棄的膠片頭扎成束掛在窗欞上。那些棕褐色的膠卷在穿堂風里搖晃,投下的影子活像老式西洋鏡里抖動的皮影戲。
弄堂深處的水井旁新添了臺公用水泵,吳嘉明下工常在那兒擦洗。鋼鐵廠的鐵屑嵌進掌紋,要用鬃毛刷子蘸著粗鹽粒才能刷凈。某日朱寧琪瞧見他攤開的手掌,驚覺那些紋路早被金屬粉末染成青灰色,倒似相面先生說的斷掌紋改了道。
吳嘉文總在深夜擺弄他的二手萊卡相機。有回他對著爆米花爐子對焦,取景框里躍動的爐火竟把鐵葫蘆照成了煉丹爐??扉T按下的瞬間,吳嘉國正巧揭開爐蓋,"嘭"的巨響震得晾在鐵絲上的膠片亂顫,在月光下泛出鱗片似的冷光。
七月流火的天,鋼鐵廠的高爐映紅了半邊夜空。吳嘉明得了先進生產者的搪瓷缸子,杯底印著五角星,倒茶時會轉著圈游在杯底。他特意繞到永安公司買了盒蝴蝶酥,油紙包上印著穿旗袍的摩登女郎,被吳素平貼在樟木箱上,漸漸洇出蝴蝶狀的油斑。
電影廠要拍勞動模范宣傳片,吳嘉文借來臺淘汰的照明燈。那夜泰東村十六號的曬臺亮如白晝,鎢絲燈烤得爆米花簍子里的陳米噼啪作響。吳嘉國在強光下瞇著眼轉爐子,額角的汗珠成了鏡頭里的銀河,而朱獻壽攪動糖粥的銅勺,則在白墻上投下巨大的鐘擺陰影。
白俄琴師搬走那日,吳嘉文用三卷膠片換了他的舊提琴。琴盒里積著層淺灰,輕輕一吹就揚起彼得堡雪末似的塵。吳嘉明用鋼廠的邊角料打了副琴馬,安上弦試音時,弄堂里躥出七八只野貓,碧綠的眼睛在暮色里浮著,像極了蘇州河上漂的河燈。
中秋夜,三兄弟頭回湊齊在四仙桌前。吳嘉明帶的鐵皮飯盒里盛著廠里發的鮮肉月餅,油浸透了盒底的紅星標志。吳嘉文拍的合家歡底片懸在電燈旁,未定影的膠片上,眾人笑臉都是反著的,倒像是另一個世界的團圓。吳嘉國忽然說起老家屋后的老槐樹,樹洞里有窩總也掏不著的八哥,說話間爆米花爐里蹦出顆玉米粒,正落進朱寧琪新釀的桂花蜜里。
入了冬,吳嘉明手掌裂口里嵌的鋼屑開始發癢。他學著工友用蛤蜊油抹手,貝殼里凝著的油脂染了鐵銹味,在暖氣片上化開時竟泛著虹彩。吳嘉文則把報廢的膠片裁成條,編成門簾掛在屋前。清晨陽光穿透深淺不一的膠片條,在地上印出流動的光斑,吳素平追著光斑跑,腕上的鋼片長命鎖碰出清越的響。
臘月廿三祭灶那日,弄堂里飄著麥芽糖的焦香。吳嘉明用廠里新軋的鋼片打了柄糖刀,刀刃切開琥珀色的糖瓜時,斷面竟閃出雪花鋼的紋路。吳嘉文在暗房洗照片,顯影液里浮起三兄弟并排站在鋼鐵廠門前的合影,門楣上"安全生產"的紅漆標語正在吳嘉國頭頂泅開,像朵未綻透的海棠。
除夕夜的雪落進爆米花爐里,滋啦一聲騰起白霧。朱寧琪往糖粥里多撒了把糖桂花,忽然發現吳嘉明的工作證照片下壓著張舊船票——1946年從興化到上海的航線,票價處蓋著"作廢"的藍章,墨跡暈染開,倒像是朵永不凋謝的藍玫瑰。
霞飛路轉角那盞煤氣燈亮起來時,寧琪的糖粥擔子總要漫出些焦香。銅勺在紫銅鍋里攪出漩渦,紅糖熬成琥珀色的嘆息,倒叫隔壁煙紙店老板娘咂嘴:"寧小姐這手藝,該去滄州飯店擺臺面的。"她只把藍布圍裙往下拽了拽,蓋住手背上被煤球燙出的紅痕——前日給三弟補中山裝時走神落的。
三弟的包里總墜著寧琪縫的碎布香囊,里頭裝著薄荷葉驅暑氣。他回來便蹲在粥擔旁幫忙,倒像是給寧琪數銅板的節奏打拍子。"阿嫂歇歇眼。"少年從兜里摸出個玻璃瓶,茉莉頭油的香氣混著墨汁味漫開,"國貨公司新到的,售貨員說擦了不生白頭發。"
嘉國踩著夜色回來時,正撞見三弟給寧琪揉肩。竹椅吱呀聲里,他鼻孔里哼出冷笑:"婦道人家倒會收買人心。"案板上擺著寧琪替人改旗袍得的工錢,五塊袁大頭底下壓著張電影海報,是周璇新演的《長相思》。嘉國用裁縫剪戳著海報上月歷女郎的丹鳳眼:"這種靡靡之音,也配擺在教書人家?"
深秋的弄堂飄滿樟木箱氣味,寧琪在縫紉機前趕制鄰居的棉袍。鐵質踏板起落間,她瞥見"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針尖便戳破了食指。血珠滲進靛藍布里,倒像朵未繡完的海棠。嘉國醉醺醺踢開房門時,她慌忙用頂針蓋住傷口,卻聽見丈夫嗤笑:"破布頭里還能扎出花來?"
三弟將工資換成羊絨圍巾,嘉國當著全家人的面撕了包裝紙:"慈母多敗兒!"紅綠糖紙雪花般落在煤球爐上,騰起的青煙里,寧琪想起老家祠堂那尊被推倒的送子觀音。她如今在縫紉機抽屜深處藏了本《家》,書頁間夾著三弟抄給她的《再別康橋》,邊角都被摩挲得起了毛邊。
更新時間:2025-05-05 16:0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