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晨光像把生銹的銅勺,慢慢舀起泰東村弄堂里的霧。朱寧琪起身時,床板吱呀聲驚醒了墻縫里的潮蟲,那些灰撲撲的小東西順著斑駁的墻皮往下逃,正落在吳嘉國補了三次底的青布鞋里。她踮著腳繞過橫在床尾的樟木箱,箱蓋上那面裂了紋的圓鏡里,映出她將散未散的發髻,倒像是宣紙上洇開的墨團。
"早起三光..."她對著鏡中殘影喃喃,銅盆里的水紋將這句話揉碎了又拼起。爐膛里昨夜封著的煤球還泛著猩紅,鐵鍋邊沿結著經年的油垢,在晨光里竟顯出幾分琥珀的透亮。吳素平蜷在藍印花被里,腕上的銀鎖片隨著呼吸起伏,在帳子上投下細碎的銀斑,像極了那年爆米花炸開時飛濺的星火。
四仙桌腿墊著《申報》合訂本,朱寧琪用笤帚尖挑開桌縫里的飯粒時,總想起老家曬谷場上的麻雀。桌面上那套豁了口的青花碗,是去年臘月用三斤爆米花同收破爛的老劉頭換的,碗底印著的雙魚早被磨得只剩尾巴,倒像是游進了深不見底的日子。
弄堂口的紅旗是中秋后掛起來的,如今在秋風里卷著邊,露出背面發白的"青天白日"。吳嘉國蹲在門檻上修爆米花爐子,鐵葫蘆轉軸吱呀的聲響,和隔壁裁縫鋪新裝的無線電里漏出的進行曲絞作一團。白俄琴師裹著貂皮領子的大衣經過,大衣下擺卻露出半截破洞的綢睡褲,他朝爐子里扔了枚銀角子:"最后一塊羅曼諾夫王朝的盧布。"
朱寧琪把糖粥挑子擦得锃亮時,總覺著紫銅鍋上自己的倒影比三年前渾了些。桂花是今晨新摘的,裝在陪嫁來的錫罐里,罐身上"囍"字的鎏金早剝落了,倒顯出底下暗沉沉的本色。吳素平趴在窗沿數游行隊伍的紅旗,忽然指著對面曬臺上晾著的旗袍喊:"姆媽看,白娘娘的衣裳開牡丹了。"那件銀灰緞子旗袍襟口裂了道三寸長的口子,在風里招展如殘破的蝶翅。
十月一日的天是青瓷色的,吳嘉國特意給爆米花爐子系了紅布條。弄堂里家家戶戶的門都敞著,收音機的聲浪在磚墻之間來回碰撞,震得晾衣繩上的水珠子簌簌地落。朱寧琪的糖粥比往日多熬了半鍋,赤豆在沸水里綻開,竟像極了游行隊伍里此起彼伏的紅綢花。
他們擠到外灘時,海關大鐘正敲著某種嶄新的節拍。吳素平騎在父親肩頭,看見黃浦江上漂著零星的禮花碎屑,在暮色里泛著磷火似的幽藍,笑的臉上兩個酒窩盈盈。穿陰丹士林布旗袍的女學生往他們手里塞小紙旗,朱寧琪攥著旗桿,突然想起三年前初到上海時,檐角滴下的黃梅水也是這般涼颼地往脖領里鉆。
夜霧漫起來時,爆米花爐子在人群外圍支開了。嘭嘭的炸響混著遠處禮炮聲,雪白的米花落在柏油路上,被無數雙布鞋膠鞋皮鞋碾成粉白的塵。穿中山裝的青年抓了把爆米花,往吳嘉國懷里塞了張紅色傳單,紙上的油墨未干,蹭在他補丁摞補丁的前襟上,倒像是新添了塊血痂。
歸家路上,吳素平伏在母親背上數星星。朱寧琪覺著后頸發燙,原是女兒手里攥著的紙旗被汗浸濕了,紅顏料順著衣領往下淌,在月白衫子上洇出淡淡的霞色。弄堂深處飄來斷斷續續的《東方紅》,白俄琴師的小提琴在某個高音處突然走調,像根繃得太緊終于斷裂的絲弦。
朱寧琪拔下最后一根銀簪時,銅鏡里的酒窩倏地深了半寸。鏡面泛著昏黃的漣漪,倒像是把去年中秋的月亮溶化了澆在里頭。窗外的穿堂風裹著煤油燈芯的焦苦味,將她的影子吹得貼在灰墻上,薄薄一片,仿佛隨時要被帳頂上那道裂縫吞進去。
吳嘉國的手指在紅綃帳上洇開墨梅似的污漬。補丁用的粗麻布是寧琪從糖粥擔子的遮陽篷裁下來的,針腳細密如她舀赤豆沙時的動作。爆米花簍子堆在墻角,紅布條垂下來掃著地,像道永遠不會結痂的傷口。他忽然想起寧琪初嫁時蓋頭也是這般殷紅,那日爆竹屑混著爆米花的甜香落了滿街,紅綢子拂過青石板的聲音,倒比新娘子腳上的繡花鞋還輕。
寧琪的梳子卡在了第三十二道發彎里。去年這時候嘉國還會替她梳頭,粗糲的掌心蹭過后頸,總惹得她笑著往銅盆里躲。鏡臺上積著層銀灰,她蘸了唾沫去擦,酒窩在扭曲的鏡面里晃成兩粒將墜未墜的糖蓮子。外頭起更的梆子響了,煤油燈忽然爆了個燈花,嘉國剪燈芯的銅剪刀映在帳子上,分明是交頸鴛鴦的形狀。
爆米花簍子的紅布條突然卷上來,纏住了寧琪的繡鞋。她低頭解時,看見篾條縫里卡著粒焦黑的玉米,約莫是去年臘月廿三祭灶留下的。那日嘉國特意給她爆了鍋糖霜多的,甜得發苦的爆米花嵌在牙縫里,直到守歲時對著紅燭哈氣,還能嘗到那股子鐵銹混著蜜的味道。
嘉國補完最后一針時,帳頂的破洞成了塊菱形的補丁。煤油燈將兩人的影子投在上頭,倒像是皮影戲里永遠碰不到手的牛郎織女。寧琪腕上的銀鐲磕在鏡框上,叮的一聲,驚得紅布條猛地揚起,又緩緩落下去掃著地,像誰家新婦在門檻外欲進又退的裙裾。
收音機里還在播送著什么,混著遠處江輪的汽笛,統統化作了吳素華夢里含糊的囈語。
晨光再次爬上四仙桌時,桌縫里新落了幾粒紅星牌的煙絲。朱寧琪擦桌子時,看見窗臺上不知誰放了兩顆染紅的雞蛋,在秋陽里亮得灼眼,倒似從三年前那個爆米花紛飛的黃昏穿越而來的燈籠。
更新時間:2025-05-05 16:0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