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上海像塊浸了油的綢緞,黏膩膩裹著人。黃浦江上飄來咸腥的汽笛聲,吳嘉國背著爆米花爐子拐進泰東村時,正撞見弄堂口的法國梧桐在暮色里簌簌落絨毛。那些白絮沾在他汗濕的藍布短衫上,倒像是繡娘失手打翻的絲線筐。
朱寧琪抱著襁褓縮在石庫門的天井里,看鄰家阿婆用銅盆接檐角滴下的黃梅水。"這叫無根水,"阿婆操著東臺土話,"煎藥最靈光。"她說話時露出三顆金牙,在昏暗中閃著微弱的光。天井四角晾著各色補丁摞補丁的衣裳,在穿堂風里飄搖如招魂的幡。
弄堂口爆米花的鐵爐子總在清晨五點開始咳嗽。嘉國用裹了棉絮的破手套掀開爐蓋時,鐵銹混著炭火氣便往他喉嚨里鉆。他想起寧琪蜷在紅漆剝落的木桶旁舀糖粥的模樣,白瓷勺磕在桶沿的聲響比教堂鐘聲更準時。這些天霜氣重,她指甲蓋泛著烏青,握銅板時總要把手縮進袖口里焐一焐。爆米花爐子被支在了老虎灶旁,這是它在這里度過的第一個夜晚。吳嘉國靜靜地守在一旁,看著鐵葫蘆在炭火上緩緩轉動,逐漸變得通紅。突然,一聲巨響打破了夜晚的寧靜,“嘭”的一聲,鐵葫蘆炸開了!這突如其來的爆炸聲,不僅把吳嘉國嚇了一跳,也驚動了整條弄堂。而那些爆開的米花,就像雪片一樣紛紛揚揚地撲向了青磚地。它們在空中飛舞著,仿佛是一場美麗的雪暴。鄰家的孩子們聽到這聲巨響,紛紛跑出來看熱鬧。他們看到滿地的米花,眼睛都亮了起來,興奮地歡呼著,一窩蜂地沖上去哄搶。這些米花就像是舊歷年撒的碎紙錢一樣,被孩子們爭搶著,仿佛是一場歡樂的盛宴。
寧琪出門前照例把銅吊子灌滿井水。鏡面早蒙了層灰霧,她對著模糊的影兒抿鬢角,忽聽見身后爆米爐發出悶雷似的轟響。整條巷子的玻璃窗都在震顫,米香混著鐵腥氣漫進來,倒像是誰家過年炸焦了的炒米糖。她數著爆響的次數,第七聲時抓過藍布包袱往外走,竹簾子掃過后頸,涼得像嘉國昨夜翻身帶起的被角風。朱寧琪的糖粥挑子總在夜霧初起時出門。紫銅鍋里熬著赤豆桂花,甜香順著石板路的縫隙往各家各戶鉆。有時能遇見剛下工的紗廠女工,旗袍下擺沾著棉絮,捧著粗瓷碗的手掌結滿繭子;也有醉醺醺的舞客摟著女人來買醒酒湯,胭脂蹭在碗沿上,像開敗的海棠。糖粥攤支在霞飛路轉角,白瓷碗底汪著暗紅的赤豆沙。穿絲絨旗袍的太太們總嫌她澆的糖桂花薄,寧琪就垂著眼再添半勺,蜜色糖汁沿著青筋凸起的手背往下淌。晌午飄起細雨,她望著黃包車夫們蹲在對面屋檐下啃大餅,油紙傘骨支棱著像被雨打濕翅膀的灰蛾。忽然想起去年中秋,嘉國用鐵鉗子夾了塊爆米花要喂她,焦糖裹著陳米香,粘在牙膛上半天化不開。
弄堂深處住著個過氣的舞女,人們都喚她白玫瑰。她常穿著銀灰緞子睡衣倚在門框上,看朱寧琪舀粥時總要嘆:"從前百樂門的杏仁茶,比這個還稠些。"她腕上的翡翠鐲子隨著動作滑落,露出三道淡青的戒痕,倒像是被什么掐出來的。
七月初七,正值七夕佳節,吳嘉國獨自一人坐在爐火邊,看著火苗在爐中跳躍。突然,他注意到地上有一張褪色的月份牌,被爐火的余溫烘烤得微微卷曲。
吳嘉國好奇地撿起那張月份牌,發現上面畫著一位身著玻璃絲襪的美人。然而,由于時間的流逝和歲月的侵蝕,畫上的美人眉眼已經被雨水洇得模糊不清,仿佛她的美麗也隨著時間一同消逝了。
吳嘉國端詳著這張月份牌,心中涌起一股淡淡的惆悵。他想起了過去的日子,那些曾經的美好回憶如今都已漸行漸遠。他嘆了口氣,將畫紙輕輕放在一旁,然后轉身去看正在煮粥的妻子。
妻子站在爐灶前,正往鍋里撒著新曬的桂花。那些細碎的金粒如雨點般落入絳紅的粥面,瞬間為這鍋粥增添了一抹金黃的色彩。吳介章看著妻子專注的背影,心中感到一陣溫暖。
他走到妻子身邊,靜靜地看著她將桂花均勻地撒在粥里。那些金粒在熱氣騰騰的粥中翻滾著,仿佛是一顆顆珍貴的寶石。然而,吳嘉國卻突然想到了弄堂口那家當鋪,那些典當不出去的碎寶石,就如同這鍋里的桂花一樣,雖然美麗,但卻失去了原有的價值。
嘉國那邊的炭火氣更嗆人。爆米爐子燒到正午,鐵皮外殼燙得能烙熟面餅。主顧多是些穿短打的苦力,銅板往他糊著煤灰的圍裙里扔,爆米花用舊報紙包著,油墨字跡被熱氣蒸得洇開來。有個梳愛司頭的女人常來,香水味混在焦糊氣里格外刺鼻。她總說嘉國手指甲縫里的黑漬像嵌了碎鉆,他聽不懂這些洋派話,只顧著往爐膛里添碎煤塊。
暮色漫過蘇州河時,寧琪拖著空木桶往家挪。巷口煙紙店的收音機在放白光的老歌,"相見不恨晚"的調子被雜音割成碎片。她摸到門框上結的霜,聽見屋里爆米爐冷卻時發出的嘶嘶聲。嘉國正用鐵釬子剔爐膛,火星子濺在洗米盆里,映得水面浮起幾點猩紅。他們照例沒說話,煤油燈芯爆出個燈花,寧琪數著米粒里的稗子,忽然發現嘉國后頸新添了道燙傷的疤,暗紅色,像糖粥里沒化開的赤豆皮。
后半夜起了風,晾在竹竿上的藍布衫撲棱棱地響。寧琪在夢魘里聽見金屬斷裂的脆響,驚醒時看見嘉國蹲在爆米爐前,鐵皮外殼裂開道猙獰的縫,焦黑的玉米粒滾了滿地,像誰撒了把發霉的星星。深夜里,朱寧琪常聽見丈夫在夢中磨牙,那聲響和白天轉爐子的吱呀聲疊在一起,竟分不清哪處是夢哪處是真。爆米花簍子堆在墻角,被月光照得發白。
立秋那天,吳素平在爆米花的轟鳴聲中學會了笑。朱寧琪用紅頭繩系著銀鎖片在她腕上,鎖片碰著爆米花簍子叮當響。斜對門阿婆送來染紅的熟雞蛋,說這樣孩子將來命硬。雞蛋在竹籃里滾動,映著爐火,倒似正月里的小燈籠。
1946年的上海像塊浸了水的綢緞,濕漉漉地貼在黃浦江畔。嘉國蜷在亭子間的藤椅里,手中的申報簌簌抖著,油墨在梅雨季里洇出團團墨暈。"明日米價又漲三成。"他忽然將報紙揉作團擲向墻角,驚起窗臺上打盹的野貓,"若不是你爹當年囤積居奇,何至于連累我們住這種鴿子籠!"
寧琪正蹲在煤球爐前煨粥,藍布旗袍的后背洇出深色的汗跡。她將火鉗往灰堆里插了插,火星子濺在裸露的腳踝上,倒比丈夫的冷言熱些。這只琺瑯彩搪瓷鍋還是她藏在嫁妝箱底帶來的,邊沿的鎏金早被刮盡了,如今盛著摻了碎玉米的稀粥,倒顯出幾分不合時宜的貴氣。
霞飛路的梧桐葉沙沙作響時,寧琪總要避開三樓的曬臺。那些午后,總有人抱著搪瓷臉盆上來漿洗衣物,將濕淋淋的杭紡被面抖得噼啪響。"聽說前日閘北又揪出個逃亡地主。"張家阿嫂的嗓門混著肥皂泡脹破了,"作孽喲,還當裹件陰丹士林布衫就認不出了。"寧琪數著樓梯往下退,指甲在扶手的裂縫里刮出細細的紅屑。
嘉國近來總在深夜驚醒,摸著黑翻找那只瑞士懷表——那是他當掉寧琪最后一條綢面被時買的。表面玻璃裂了道紋,秒針卡在羅馬數字間抖顫,像極了寧琪如今走路的姿勢。她總佝著背在公共灶間穿梭,替人縫補衣物時連針腳都收得格外細密,仿佛要把前半生繡在蘇繡屏風上的牡丹,都拆成補丁填進生活的窟窿里。
冬至那日弄堂里飄起腌篤鮮的香氣,寧琪把攢了半年的肉票換成條五花肉。油星子在砂鍋里咕嘟冒泡時,嘉國突然抓起案板上的菜刀,發狠似的剁著砧板上的凍豆腐:"他們今天又去外灘游行,橫幅上的字有斗大——打倒封建余孽!"豆腐渣濺到寧琪手背上,涼津津的,讓她想起十六歲那年,父親書房里那尊被砸碎的翡翠白菜。
更新時間:2025-05-05 16:0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