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水,傾瀉而下,為世間萬物披上一層銀紗。吳清明與同行之人一路小跑,腳下的石板路被月光照得發亮,四周靜謐無聲,唯有兩人急促的腳步聲在夜色里回響。
不多時,吳清明便望見了自家那熟悉的柵欄小院。一路上,他滿心期許,渴望看到那暖人的燈火,可入目之處,皆是死寂沉沉,一片漆黑。
就連自家往日臺桌上,那盞總能慰藉心靈的夜燭,此刻也沒了蹤影,只剩清冷的月光,孤獨地灑在小院之中。
他的心弦緊繃如弓,呼吸急促而沉重,急忙推開木門。
父親吳清云端坐在竹椅上,腰背挺直,雙手搭膝,像在閉目養神。兩只手掌里,卻莫名抱著他五歲時送給父親的粗糙虎木雕。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送給父親的禮物。
母親許沁微微歪著頭,嘴角甚至帶著一絲溫柔的笑,像是做了一個夢??伤囊恢皇执孤湓诘?,五指張開,指尖還勾著半件沒能織完的衣裳。
吳清明撲過去抓住母親的手,那觸感讓他渾身發抖——
許沁的手掌粗糙溫暖,仿佛還有余溫,可手腕以下已經冰涼僵硬。
他下意識去摸母親的胸口,那里卻靜得可怕,沒有心跳,只有他小時候替母親縫補過的舊衣料,針腳歪歪扭扭地硌著他的掌心。
“娘……?”
他的聲音像是從喉嚨里硬擠出來,干澀得不像自己的。
他猛地站起身,踉踉蹌蹌地繞到許沁的搖椅后,用力搖晃著椅子,藤椅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
“娘!你不是最討厭我在背后搖你的椅子了嗎?你快說說清明啊……”
可這一次,椅子上再也沒有那句溫柔的責備。
只有遠處夜蟲的鳴叫,和梨花瓣飄落的沙沙聲。
吳清明開始干嘔,卻吐不出東西,只有眼淚和鼻涕糊了滿臉。
他抓起母親的手貼在自己臉上,可那只手再也無法替他擦眼淚了。
最后他蜷縮在許沁腳邊,像小時候怕打雷時那樣抱住她的腿,可這次沒人會彎腰摸他的頭。
石桌旁的梨樹突然紛紛揚揚開始落花,雪白的花瓣蓋在夫妻倆身上。
月光突然被云遮住,整個院子陷入黑暗,只剩石桌上那封信微微反光。
哭聲也由最初的清明,逐漸低俯深沉,再到嘶啞破碎,到最后,只剩微微的氣音顫抖,如同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
這一夜,在院子之外,站著一個清麗的身影。她靜靜地透過門扉,看著院中的一切,臉上的神情隱匿在月色里,讓人難以捉摸。
直至天空微微泛白,只剩寥寥幾點星宿還在掙扎閃爍。少女終于蓮步輕移,緩緩走到少年身旁,輕輕拍了拍他的左肩,聲音輕柔卻又帶著幾分清冷:
“石桌上有封信,我幫你讀吧。”
少女打開信封,里邊有一張充滿了許多折痕的黃麻紙,吳清明癱軟地坐在石凳上,眼神空洞地看著眼前的少女。
清脆的聲音在清晨的微光中響起:
“清明,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想必我們已經分別了。我難以想象你此刻的狀態,咱家小清明,是不是又像以前傷心時那樣,哭喪著臉,掛著大鼻涕呢?好啦好啦,不哭啦。你還記得嗎,娘說過,這樣可一點都不帥氣,沒有男子氣概。
娘知道你現在一定又生氣又害怕,可能還會想“為什么他們不要我了“。不是的,清明,爹娘這輩子最舍不得的就是你。
你還記得你六歲那年發燒嗎?那晚暴雨,背你去鎮上的路上,你趴在娘肩上說:“娘,我要是死了,你會不會忘了我?“傻孩子,現在輪到娘問你了——清明,你會忘記我們嗎?
鍋里還盛放著小米粥,灶臺下面第三塊磚是松的,娘在那里藏了錢,還有你最愛吃的山楂糕。別一次吃太多,會胃疼。對了,梨樹下埋著個陶罐,里頭有你換牙時掉的乳牙,娘每顆都留著。罐子旁邊...埋著你的臍帶……
清明啊,你永遠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
娘這輩子最后悔兩件事:一是沒能讓你像其他孩子那樣跑跳玩鬧,二是...”
突然一片墨跡在紙上暈開了大半,又另取了外一行。
“...二是沒來得及看你娶媳婦。要是將來有成親那天,記得帶姑娘對著星星磕個頭,讓娘好好看看...”
————永遠愛你的爹和娘。
少年的眼睛緊緊瞇著,已經干的擠不出淚花,喉嚨間卻仍傳來陣陣支支吾吾的哽咽聲。
信袋里,還有一張小小的漆黑色卷軸。這自然沒能逃過少女的眼睛,她拿起卷軸,臉上閃過一絲驚訝,便又將卷軸放回了信袋。
許久后,少年才緩緩看向她:
“姑娘,你到底是從哪兒來的,你是否知道關于我爹娘的事?”
“你們這兒就是一個被隔絕了天地的封印結界!我不知道怎么讓你明白,我是從‘外面’的世界來的,之前因為察覺到一股強大的龍氣,便尋了過來,卻沒想到這龍珠幾劍下去,我劍毀了不說,它還突然產生了一股強大的吸力,把我吸了進來。”
說完后,少女突然行至少年面前,抬起右手,懸停在他頭頂上方不過五寸的位置,手指微微顫動,結成一個詭異的手勢,而后輕輕拍向少年的天靈蓋,再緩緩抬起。
當手掌與天靈蓋逐漸分離時,其間突然迸發出一道金光。隨著掌心遠離,那金光越來越小,到最后竟化作一條通體金黃、手腕粗細的巨大蠶蛹。
少女將蠶蛹放在少年身前,待他稍稍看清后,突然一把將蠶蛹捏成了金色的碎塵。
“這是‘噬生蠱’?!彼吐暤?,“它本該吞噬你的生氣,可奇怪的是……它似乎被什么東西壓制了?!?/p>
吳清明怔怔地看著她,眼神空洞。
“現在……我不在乎了。”
他緩緩閉上眼,像是疲憊至極。
“我只想……和娘在一起……”
——哪怕只是幻覺。
五六個時辰過去,天空卻越發陰沉如墨。簡陋的土屋里,那盞搖曳的殘燭將熄未熄,在墻上投下兩道交疊的影子。
吳清明緩緩睜開眼,睫毛在燭光中投下細碎的陰影。他察覺到腿邊溫熱的觸感——青衣少女正趴在他的腿邊,她的發梢還沾著夜露,顯然剛從屋外回來不久。
“醒了?“少女突然開口,聲音似乎輕柔了些。
“我從家里老爹那兒聽說過一種叫'嵿印'的封印象術,和你們這兒很像,它是用山岳的土靈之力來達到鎮壓效用的...“
稍作停頓,她繼續道:
“你爹娘已經安葬好了?!?/p>
少年的手指悄然掐進掌心,一臉難看的模樣。
“別急著尋死?!吧倥蝗粶惤敖Y界要塌了。“她指了指窗外,那里本該泛起魚肚白的天際,此刻卻翻滾著不祥的暗紅色云渦。
吳清明望著窗外的永夜,喉結滾動了一下:“姑娘不走嗎?“
“走?“她忽然笑出聲,腕間銀鈴輕響,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脆,
“我要是能走,還會留在這兒聽你哭鼻子?“可笑著笑著,她的目光卻落在少年滲血的掌心上,笑意漸漸凝固。
沉默在黑暗中蔓延。遠處傳來結界崩塌的悶響,像垂死巨人的心跳,震得屋檐上的塵土簌簌落下。
“謝謝?!吧倌晖蝗婚_口,聲音啞得不成樣子,“幫我安葬...“話未說完他又哽住。
他蜷縮成團,把臉埋進膝蓋,單薄的肩膀顫抖如風中秋葉,指節卻因用力而發白,仿佛要把自己揉碎。
“我的性格很陰暗,我的身邊好像沒有一個人喜歡我,也總是惹得爹娘生氣?!?/p>
“以前我很貪玩兒,經常偷偷去找別的同齡,還去撿他們的玩具。我記得最開心的是有一次,他們讓我扮妖怪,全拿木劍來追著我跑,當時我感覺我可神氣了……
但是每次也會被爹關禁閉,被他打。后來,我全然只記著疼,雖然我也看到爹幾次偷偷塞藥給娘親,但是我全都不想承認,我恨他……”
“但我的娘親,她是個很溫柔的人,她經常幫我梳頭發,擦臉洗腳,可是這些我從來都沒對她做過,還經常把很多不好的情緒發泄在她的身上……”
突然,一只素白的手突然橫在眼前,小指翹起:
“要跟本姑娘做朋友嗎?“
銀鈴在腕間叮咚作響,“我可比一百個朋友都靠譜。“
少年怔怔抬頭,卻在瞥見自己黝黑粗糙的手時猛地縮回。少女直接抓住他的手腕,強行勾住他的小指:“現在反悔晚啦!“
她的掌心有練劍留下的薄繭,卻溫暖干燥。吳清明忽然想起母親最后一次握他手的溫度,那布滿繭子的掌心,也是這般粗糙而溫暖。
“其實有個辦法?!吧倥蝗徽瑥男渲腥〕鲆痪矸褐喙獾闹窈?,“但需要你相信我——哪怕我可能...“
“我信?!吧倌甏驍嗨?,紅腫的眼睛亮得驚人,像是將熄的炭火里突然迸出的火星,
“娘說過,做人要明事理。在沒弄清楚你是誰之前,我不能太任性…“
少女愣住。竹簡上的青光映在她臉上,照出那一閃而過的動容。她沒想到這個剛失去一切的少年,竟能說出這樣的話。腕間銀鈴無風自動,她突然解下一個玉蘭銀鈴:“給。“
見少年要推拒,她挑眉:“不要就扔了!“
吳清明慌忙在衣袋里摸索,掏出一把野山楂:“我、我只有這個...“
鮮紅的果實滾落在少女掌心,還帶著少年的體溫。
她忽然想起什么,撲哧笑了:“記得還我鈴鐺啊。等出去了,我要收利息的?!?/p>
“轟——!“
地動山搖的瞬間,少女一把攬住少年。房梁轟然倒塌的巨響中,他只覺得天旋地轉,再睜眼已置身一間雅致廂房。雕花窗欞外,血色月光將云海染得猩紅。
“這是花鈴里的小世界?!吧倥瘟嘶问滞螅y鈴發出空靈的聲響。
吳清明正死死盯著窗外。血色月光下,整個小鎮正在崩塌。那些欺負過他的、嘲笑過他的,都化作煙塵。馬艷那身鮮艷的衣裙在塵埃中一閃而逝。
“他們...“
少年聲音平靜,手中的銀鈴細微震顫。
“一樣。“少女輕聲答道。
沉默良久,少年突然抬頭,眼中的血色漸漸褪去:
“姑娘說的辦法是?“
少女揮手展開那卷古軸,青光在空中交織成繁復的陣圖:
“此陣可讓我們靈力相通,我身為外界人修為被封印,但是你身上卻不被這封印影響,所以試試看能不能讓你用我的修為,將那峰頂的東西弄出來看看,興許對破這結界有用!“
她指尖輕點,陣紋如活物般流轉,“你準備好了嗎?“
吳清明望向窗外血色蒼穹,鈴鐺突然發出清越的聲響,仿佛在回應他的心跳。
“開始吧?!?/p>
更新時間:2025-05-03 19:46: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