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九六

有時，很羨慕無情的人。

不被情傷，又可四處傷人，毀人不倦，樂此不疲。

他們似乎很享受用自己那智慧的手段、欺哄的言語，將選擇信任他的人傷至體無完膚的快感，無疑，他們會是最終的勝利者，以“噢耶”的姿勢藐視蕓蕓眾生。

九六被騙了，被網友騙了2000塊，那時我們認識兩個月了，我突然對年僅十三歲的她，失去如此巨款時哭天搶地的樣子感到擔心，我急忙安慰。

我說，活該被騙，你個腦殘。

九六說，唔......

我說，是個男生吧？

九六說，唔......

我說，聲音挺好聽的吧？

九六說，唔......

我說，長得挺帥的吧?

九六說，唔......

我說，讓你冷落這么靠譜的我，向花言巧語的渣仔投懷送抱，活該被騙。

九六說，你不是也花言巧語的......

我說，我這是具有深厚文學底蘊后的出口成臟，他跟我怎么能一樣。

九六說，確實不一樣。

我說，是吧，哪不一樣？

九六說，他比你帥。

我說，唔......

九六說，哎，大叔，你就不能安慰一下我，如此柔弱可愛的小紅帽么？

我說，只有抱抱，沒有安慰。

九六說，那你來呀。

我說，你就不怕我是狼外婆？

九六說，人家才十三歲誒，就算我主動往你懷里鉆，你敢碰我啊。

我說，怎么說？

九六說，十八未滿，就算強奸！

我說，行，有你這話我就放心了。

九六說，咋的？

我說，確有擔心你會覺得我是猥瑣的壞人，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我去。

九六說，我去？真的假的？

我說，真的。

九六說，什么時候？

我說，現在。

說來慚愧，即便去見比自己小十歲的小丫頭，心中依舊很是忐忑。當天買好票，去火車站的路上，我還在糾結去與不去。

去吧，閑著也是閑著，出去散散心，權當遛狗了。

兩個小時的路程，下火車時發現四周一片荒涼，心中又起波瀾：我會不會被十三歲的丫頭拐賣了呢？

不管了，打不過就跑，智商不夠體力來湊。

徒步走，擠公交，打車，經過不懈的努力，終于到了一個我不認識的地方。

還好有百度地圖，我查看后，知道這里叫“豐南”。

我們中午聊完，下午我就到了，我有點迷茫，不知去哪好，九六并沒有來接我，因為她還沒有放學。

找個家庭式公寓住下，房東是個大爺，很熱情，距離九六放學還有兩個小時，我們便拿對方解悶，閑談。

大爺說，來旅游的？

我說，出來散心。

大爺說，被約來的吧？

我說，對。

大爺說，晚上跟她一起來這過夜？

我腦中頓時浮現出警察叔叔們破門而入，以強奸未成年少女的罪名把我壓上警車的鏡頭，便大幅度搖頭，說，不會的。

大爺說，那就好，我這不接待情侶。

我說，為什么？

大爺說，我睡覺輕。

我說，這房子真大，能有一百多平吧？

大爺說，二百二十平，四室兩廳。

我說，您一個人住？

大爺說，那怎辦？兩個兒子都在北京開公司，女兒出國深造，老伴兒嫌我白天太吵，為了清凈，自己買個別墅，也搬出去了，都不在身邊了。

我說，現在就是白天，您這挺清凈的啊。

話音剛落，有人敲門而入，陸陸續續進來七個年紀約有十四五歲的小伙子，他們向大爺鞠了個躬后，便虎視眈眈的看著我。

我有點懵，小心問他們道，你們七個人......是來救爺爺的？

大爺說，這都是我的孫子。

我說，還是來救爺爺的啊。

大爺說，干孫子。

說完，大爺打開掛在墻上的大電視，又打開DVD機，把一張封面花花綠綠的影碟放進DVD機，我轉頭看向那雙眼放射著如饑似渴光芒的七位孫子，心里甚是惶恐。

我腦中頓時浮現出警察叔叔們破門而入，以聚眾播放隱晦視頻的罪名把我壓上警車的鏡頭。

還好虛驚一場，聲樂響起，原來是京劇，《霸王別姬》。

大爺開始解讀，教授孫子們技巧，時不時會高聲唱幾句，片刻后，孫子們便開始練聲，咿咿呀呀的，我聽不懂，但確實很吵。

趁大爺喝水的時候，我說，我終于理解大娘為什么要搬出去了。

大爺說，她搬出去更好，自由了。

我問，孩子們在這練習，不會吵到鄰居嗎？

大爺說，不會，整棟樓都是我的。

看著孫子們練習，大爺感慨說，京劇是國粹，可是喜歡京劇的人越來越少了。

我說，時代的節奏太快了，京劇的節奏太慢了，追不上了。

大爺說，哎，老胳膊老腿兒，確實追不上了。

終于收到九六的消息了。

九六說，剛放學！我馬不停蹄地跑回來了！

我說，讓馬歇會兒。

九六問，你在哪呢？

我說，豐南，離你那遠嗎？

九六說，太好了，我就在豐南！等我吃完飯，出去找你。

我說，奇怪了，我大老遠跑過來，就不能共進晚餐嗎？

九六說，也對，那我問問爸媽讓不讓我去跟一個大叔吃飯。

我說，別。

我們約定，在一條熱鬧的街邊見面，可我沒找到她。

我拿出手機，問，你在哪呢？

九六說，我就在路燈下啊。

我說，這條街一眼望不到頭，路燈至少有一百個。

九六說，可我真的在路燈下啊。

我問，有沒有什么標識？

九六說，我身邊停著一輛自行車。

我說，要不你爬到路燈上吧，顯眼。

九六良久未回，我冷不丁一抬頭，看到幾十米外的路燈下，圍著一圈的人，集體抬頭仰望路燈，我跟隨他們的目光看去，看到路燈桿上，抱著一個人。

在這一瞬間，我莫名有些感觸——這孩子太缺心眼了，被騙兩千塊并不冤。

同時我也放心了，這智商是不可能成功拐騙我的。

九六還在努力往燈桿的頂部爬，似乎并不滿意現在高度，我猜，她是個要強的孩子。

有個大姐實在看不下去了，抬頭喊，下來吧孩子，就算作業太多也不能尋死覓活的呀。

又有人說，是啊，再說你這種自殺方式，也不科學呀。

距離我不遠處的一位眼神不好的老爺子，低聲嘀咕了一句：這是......誰家猴子跑出來了？

在有人報警之前，我必須現身了。

我擠進人群后才看到，路燈下還站著一個與九六年齡相仿的男孩，他擔心九六會掉下來，二目不離九六的屁股，做出隨時接住她的姿勢，同時小聲鼓勵著九六：加油，再爬高點，他就能看到你了。

我走過去，抬頭喊，九六！大叔來了，快下來！

九六回頭向下看了一眼，頓時臉色一變，我以為我的外貌讓她失望了，誰知她說道：他大爺的！這么一會就爬這么高了！

我說，快跳下來，我接著你！

九六說，那你可接住了啊。

我說，放......

三分鐘后，我才從地上站起身，九六掉下來的時候，似乎她的屁股長了眼，不偏不倚，正坐在我的臉上。

九六不重，可我戴著眼鏡，這一撞擊造成鏡框與我鼻梁骨及內眼角處形成嚴重碾壓，過了好一會，我才睜開眼，慶幸的是眼鏡也很要強，安然無恙。

我看著滿臉擔憂的九六說，剛才，我想說‘放心’，現在，我想說‘放屁’。

九六說，好啦好啦，不是你讓我爬上去的嘛，我這么乖，當然聽話啦。

我看了眼瘦巴巴、身高勉強有一米五的男孩，問九六：這位是......你保鏢？

九六說，我發小兒，聽說我來見網友，不放心，就跟著來了，他叫罐頭。

我點點頭說，轉轉？

九六說，走著。

這里的霧霾很嚴重，天剛黑，就霧蒙蒙的。一路上，我們很少聊天，多半在沉默，沒辦法，代溝是避免不了的。

最主要的原因是，罐頭還在，且堅持走在我和九六的中間，我總感覺有些怪怪的尷尬。

罐頭還是回去了，他的作業還沒寫完。

他離開后，我們都覺得輕松很多，終于可以不再假裝是正經人。

我問九六，你的作業寫完了？

九六說，不寫了，編個理由蒙混過關。

我說，你不會是智障學院的吧？老師能相信？

九六說，嗨，都是逢場作戲，不耽誤師生感情。

我說，也對。你這次準備怎么編？

九六說，我媽的生日，忙著做飯，忘記寫了。

我說，你媽的生日？

九六說，咋了，我媽不能過生日？

我說，能，只是這借口像在罵人。

幾秒鐘后，九六突然說，不行，不能說是我媽的生日。

我說，你媽的生日怎么不行了？

九六說，前幾天我的借口是我媽的忌日，剛過完忌日就過生日，好像哪里不對。

我說，好像是有點不對。

我又說，你就說，今天是頭七，你媽回來過生日了。

九六打了個響指，說，對哦，頭七！還是你經驗豐富！

我說，你可夠狠的，為了不寫作業，把父母都搭進去了。

九六說，多大點事兒，我有個同學的借口是，一家人開車出去玩，出車禍都死了，他也死了，所以沒寫作業。童言無忌嘛。

我說，老師相信他的話了？

九六，當然不信，那老師是他媽。

我說，結果呢？

九六說，老師很生氣，但終究是文化人，只跟他的兒子說了言簡意賅的四個字，就結束了一切。

我說，朽木難雕？

九六說，‘揍不死你’！

豐南有個很大的湖，晚上有音樂噴泉，我們坐在湖邊，觀望著徐徐人群，音樂噴泉還沒到開始的時間。

我說，這個城市真好，安逸，適合養老。

九六說，好啊，等你老了搬過來，我們一起養老。

我說，你不怕你老公吃醋？

九六說，屁老公，男人有幾個好東西啊。

我說，沒想到，年紀輕輕的你，對男人的評價竟然如此中肯。

九六小聲說，我爹就不是什么好東西，背著我媽四處沾花惹草。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不說話了，九六也不說話了。

好一會，年僅十三歲的九六說了一句十分感慨的話：哎，人生啊。

我說，你這年紀感慨人生，我這年紀感慨什么？

九六說，噴泉開始了！

不知不覺間，周圍站滿了人，噴出的水柱隨著音樂搖曳著，燈光打在上面甚是唯美，龍飛鳳舞的視覺效果甚是華麗。

可是我們的位置太靠前了，噴出的水濺到我們身上，我想后退，可是九六沒動，任憑水花沾濕衣服，撤出半步的我，又站回原地。

水有點涼，我問，你不冷啊。

九六說，那你抱抱我？

我說，拉倒吧，我怕進號子。

九六大笑。

我說，這種感覺真好。

九六說，什么感覺？

我說，安逸的城市，愜意的景色，還有喜歡的......

九六看向我，問，喜歡的人？

我的心猛然一動。

九六追問：喜歡的人？我？

我不知所措。

九六突然貼近我耳邊，輕輕說道：要不，你等我幾年？

多年后，我問自己，未曾占有，是否叫作愛情，言語失真，是否叫做謊言。

或許是。

或許不是。

至少我們一起走過六年。

回想那日，大爺播放的那曲《霸王別姬》，似乎早已告訴我答案：

你死在我心，我葬在沙場。

更新時間：2025-05-02 18:28: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