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梁靜蘭的希望

枳生回家時，梁靜蘭正在收拾一些小雜物。

昨天，梁靜蘭已經再次和中介確認，明天就去簽約交租金。來回縣城一趟不容易，她決定找個大點的車子，和女兒一起先把東西搬去。

梁靜蘭問：“咦，枳生，你們這么快就回來了？沒有跟去鎮上嗎？小秀的婚宴熱鬧不？”

枳生猛地拍拍腦袋：“糟糕，我和周艷梅聊天忘記了。本來說，她來我們家看看阿黃，看要不要把阿黃給帶回去。結果我倆只顧著聊天，聊著聊著就忘了?！?/p>

枳生很愁，蹲下去撫摸阿黃的頭，老狗對她吐吐舌頭。

“媽，你說阿黃怎么辦？”

“我這幾天先給它留下足夠的狗糧，再問問看能不能送給誰。枳生，你也先別急，我們還沒徹底搬走，老狗留著也可以看看家?！?/p>

“好吧！”

“小秀的婚禮如何？她高興嗎？”

“小秀的親戚們都很羨慕他們，說他們一下就可以在縣城買房了……她們還說，就算上了大學，以后也未必比得上小秀，因為小秀的婆家已經給她們在縣城全款買學區房了?！?/p>

枳生期期艾艾地說：“有時候，我也覺得她們說得有道理。比如，我讀高中、大學又要花很多錢，如果我現在不讀了，媽媽，你是不是就會輕松許多？”

梁靜蘭大笑：“枳生，你這樣想，其實也沒錯。老實說，我有時候也有點羨慕，但是，大多數時候，我并不羨慕……”

“為什么？”

“按照我們這的風俗，小秀生個兒子還好，不能生兒子或者連生幾個女兒，問趙家拿錢，你覺得會很容易嗎？她自己都是問別人要錢，那你說，她娘家以后再要問她要錢，她從哪里拿？”

“……”

“你不也看到了嗎？38萬8人家給你了?？墒?，今天再要8萬8，效果如何？人家給了嗎？”

梁靜蘭說：“她們這種，其實叫一錘子買賣。短期來看，的確很劃算，但是，以后呢？而且，這個錢就算再劃算，也是給小秀的哥哥用了，受益的是小秀的哥哥，你覺得小秀本人得到什么好處了？”

枳生：“……”

“枳生，別想太多了，好好讀書吧。我希望我以后也能像那個女博士的媽媽那么豪橫，直接說：我女兒年薪100萬，我怕誰？”

枳生呵呵笑起來，這才高高興興地跑去收拾自己的小東西去了。

梁靜蘭反而停下手里的活，坐在原地發呆。

說不羨慕別家女兒拿回去的高額彩禮，那是假的。尤其是很累很苦為錢發愁的時候……全村年輕一點的婦女，只有她一個人每天早上5點多就出門撿雞樅，而其他年輕婦女，是絕對不肯吃這個苦的。她們每天都要睡到自然醒，然后梳洗打扮，吃婆婆煮好的飯。有時候，婆婆還得三催四請她們才去吃。

至于撿雞樅這種苦活，只有村里五六十歲的老婦人才會趕著去。

以前鐵小秀的媽也會去，雖然不至于五點鐘出門，但是，也七八點會上山。但自從拿到女兒的彩禮后，她就不怎么干這種苦活了。她說，只要給兒子買了房子，壓力就小了，自己不用那么苦了，以后，只干點輕松活就行了。

當然，她只是這么想了想，很快振作起來，畢竟，女兒馬上要上一中了，以后說不定真的能大出息呢？能年入百萬，讓父母跟著享福，不比現在的一錘子買賣更強？

當然，她也自動忽略了村人們的非議：“許多人讀了書，上了大學，畢業后，一個月其實還不是只有幾千塊……就像村里誰誰的兒子，當年考上大學多風光？結果呢？一個月才七八千，買房子還得他家里給湊首付呢……”

第二天早上八點，預定的車子就來了。

司機和枳生母女把十幾個大包小包全部搬上小貨車，浩浩蕩蕩出發去了縣城。

在村口，有人問：“喲，梁靜蘭，這么早，你們是要去哪里？”

梁靜蘭：“我只是帶枳生去買點學習用品，很快就回來啦……”

她沒有告訴鄰居自己要去縣城租房。

一個小時后，到了目的地。

中介小伙子早就等在小區門口，看到她們，很是熱情：“梁女士是吧？我把合同帶來了……我先帶你們進去吧?！?/p>

前一任租客早就搬走了，梁靜蘭母女算是拎包入住。

一室一廳一廚一衛，還有個小陽臺。簡裝過，還算干凈。不過可能好些天沒人，一些角落里一抹一手灰塵。

小伙子急忙道：“這家房東在外省工作，鑰匙交給我們，委托我們代為出租，所以沒人來打掃……”

梁靜蘭：“沒事，我們自己打掃就行了，這里也不算太臟。”

枳生摸摸沙發和長方形的飯桌，又看看臥室和廚房，鄉下孩子沒有住過商品房，倒覺得這房子好小好局促。

但梁靜蘭已經很滿意了，連聲感謝中介小伙子：“一次性付清全年是900元一個月是吧？再交一個月的租金作為中介費，是吧？”

“是的。還要壓一個月的房租當押金。一共是12600元。微信轉賬給我就行……對了，在這里簽字……還有水電氣這些，都是自己在網上買，自己充值即可，這是電卡、煤氣卡，你們輸入號碼，直接繳費即可……這里出門左轉就是菜市場，很方便的。這房子租不起價，主要是距離一中遠了點……對了，進出是需要門禁卡的，你們帶著身份證，拿著這個租房合同，去物管處辦一個就是了。物管辦公室就在大門的左手邊……”

小伙子對這一帶很熟悉，職業素養也不錯，一應都交代得清清楚楚。

小縣城就是這樣，除了學區房，其他的房子談不上多少升值，租金也不見得有多高。

一切弄好，中介笑道：“梁女士，你租這房子是為了你女兒讀一中？不錯呀，大家都知道，只要上了一中，一只腳就踏進大學的門檻了……”

梁靜蘭很客氣：“但愿如此??！不過我也聽說，在一中也得是實驗班才能確保上985、211什么的，也不知道我家孩子能不能分到實驗班?！?/p>

“你說一中的實驗班?。磕强闪瞬黄鹆?，基本上整個班都能上重點線。不過實驗班的分數線特別高，我一個親戚的兒子也考上了一中，他們說好像要625分以上才能進入實驗班……不過也不一定，開學后還要摸底考試，考試后再根據成績分班……”

“啊，我女兒631分，不知道能不能進？”

“631分？肯定可以進?！?/p>

聊了一陣，小伙子告辭了。

梁靜蘭一邊拿出東西放好，很是興奮：“枳生，如果你能分到實驗班就好了?！?/p>

枳生卻對這“新家”很好奇，到處摸摸看看，拿著抹布不停地擦拭沙發、飯桌。梁靜蘭擺好東西后，又去把廚房、廁所全部擦了一遍……待得母女倆把小屋子打掃得亮亮堂堂后，已經是下午五點多了。

枳生對那個三四平米的小陽臺特別感興趣，她反反復復地把小陽臺的地面、窗臺甚至墻角都擦得干干凈凈。然后，她赤腳坐在地上，看著遠去的夕陽，忽然站起來，驚奇地問：“媽媽，你看，這里能看出去好遠……”

那是五樓，從這里看出去，外面鱗次櫛比的高樓，比起鄉下鐵籬笆環繞的天空，是不同的世界。

梁靜蘭也看了看，笑道：“這個小陽臺不錯，周末的時候，我們可以在這里喝喝茶。哈，我想想看，我可以買個簡易書桌布置一下，這陽臺也算你的小書房……”

枳生搓著手，很興奮。

梁靜蘭再次四處看看：“不錯，不錯，干凈整齊，比我想象得好。不過臥室的窗簾太舊了，黑乎乎的，等我找到工作，拿了工資，我買一副新的換上……”

枳生在一邊拿出兩包泡面去煮，梁靜蘭想起帶來的臘肉，立即從牛仔大包里拿出來，放在一個老舊的小冰箱里，笑道：“今晚太累了，不想動，明天我早點去菜市場買菜，我們就可以自己做飯了……”

這一晚，母女倆隨便吃了點泡面，早早地躺在床上。

因為換了新的環境，興奮的同時又有點惶恐。

枳生問：“媽媽，我們沒在家，人家會不會去偷我們的東西？”

“我們很快就要回去，別擔心?！?/p>

一會兒，枳生又問：“媽媽，我算了算，一年的學費雜費加上生活費，一年怎么都要一兩萬，我們真的負擔得起嗎？而且，爸爸留下的錢，我們光是交房租，搬家這些已經花掉了近一萬三了，還要續費寬帶，水電氣這些，又得花一兩千吧……”

梁靜蘭笑道：“枳生，你別擔心。這個房租是我今年賣雞樅攢的錢。我另外還有幾萬存款。而且我很快就去找工作……錢的事情，你真的不用擔心，我雖然供不起你錦衣玉食，但是，高中三年肯定沒問題?！?/p>

梁靜蘭想了想：“你甚至不用去申請貧困補助這些了，我自信一定可以供你?！?/p>

枳生：“……”

梁靜蘭很是感慨：“說真的，看到一中的學費，我還驚了一下。你知道她們讀職高的嗎？基本上一年四五千起，專業不同的，有些收費七八千、上萬。但是，一中這種學校，光學費的話，一年不到一千塊，加上其他雜費，也遠不如職高收費多。難怪人家說，越好的學校收費其實越低……枳生，你看，你其實替我們省錢了?！?/p>

枳生這才安安心心地躺下了。

待得女兒睡熟，梁靜蘭卻在黑夜中大睜著眼睛。

這么多錢，從何而來？

她其實非常愁，有時候整夜整夜都睡不著。

第二天一早，梁靜蘭就帶著女兒出去熟悉周圍的環境，打算先去一中看看，在縣城逛逛，給女兒買兩件換洗衣服，再買點必須的雜物。

母女倆開著導航步行去一中。因是暑假期間，一中靜悄悄的，緊閉的校門看著非常的大氣輝煌。

梁靜蘭隔著圍墻往里看：“枳生，你看，學校好大，還有體育場……跑道……足球場，籃球場……好學校果然不一樣啊……”

枳生也很高興，畢竟，比起鐵黎村中學來說，一中光看外表，就像一個“貴族”一般。

在一中外圍參觀了一圈之后，母女倆又步行回去。

路上，一家小店貼著清倉處理字樣，母女進去看了看，然后，梁靜蘭花伍百元給女兒買了兩條連衣裙，一套秋裝，又在隔壁買了一雙一百多元的運動鞋。

到租屋外面的菜市場時，已經十一點半了。但見這菜市場里熙熙攘攘，各種蔬菜琳瑯滿目。梁靜蘭隨便選了幾樣，又在門口的小超市買了一大袋速溶咖啡、一小袋茶葉以及油鹽醬醋和一些日用品。

回到家，枳生立即洗了洗兩個新買的玻璃杯，迫不及待地拆了兩袋速溶咖啡，用熱水瓶的水泡了，一股濃郁的焦糊味就滿屋子散開去了。

她大贊：“好香，好好喝的樣子?！?/p>

“那你就多喝點?！?/p>

她立即喝了一口，然后，又喝了幾大口，最后，就著在菜市場買的肉包子，把自己的這一杯全部喝了。

她端著空杯子，很是高興：“我以前看鐵小秀她們發朋友圈，動不動就是在哪里喝咖啡之類的。我一直想喝一下，看看到底是什么味道，畢竟她們吹得那么兇，看起來好好喝的樣子……其實，也不是非常好喝嘛……”

對于自己陌生的東西，孩子們都會覺得好奇。她很早就想嘗嘗，又不想加重爸爸的負擔，從來不好意思叫爸爸買，直到今天，才知道咖啡是什么味道。

梁靜蘭見她那么高興，指著那一大袋咖啡：“你喜歡的話，再兌一杯唄?！?/p>

“不用了，不用了。一天喝一杯就行了……媽媽，你也喝吧……”

“枳生，這東西也不算很貴。你要喜歡，喝完了，我再買就是了。”

枳生因這點新奇的物質滿足，一整天心情都好得很。而且，她很快就適應了這套小房子，她發現，上廁所很方便，門一關，水一沖。

她認認真真的：“媽媽，你發現沒有？住在這里好安全……”

“啊？”

“爸爸去了后，我每天晚上總擔心有人會破門而入，總是怕怕的……可這里，我看了，有物管有保安，進出大門要刷卡，還有攝像頭……我覺得這里安全多了。”

是的。

比起鄉村分散的獨門獨院，大城市集中居住的小區環境當然安全多了，有物管有保安，而且鄰里之間互不干擾。大門一關，你可以和一棟樓的鄰居十年也不打個招呼，畢竟，大家本來就不認識，也沒有心情管別人的閑事。

大城市更大的好處在于買菜方便，上學方便，看病方便，購物逛街方便……一按水龍頭就出水，扭動一下燃氣灶就可以做飯……林林總總的便利，讓許多人寧愿在大城市流浪都不愿意回到鄉下。

梁靜蘭也是出去打工，才知道大城市的好處。那幾年不回家，倒不見得是真的一門心思要拋夫棄子改嫁，而是和所有剛進入大城市的人一樣，被大城市的花花綠綠迷得暈頭轉向，相比之下，那遙遠的鄉村，真的是太不值得留戀了——又窮又橫也就罷了，是非多，八卦多，鄰里之間沒有任何隱私，誰家夫妻打架、婆媳不和、妯娌拌嘴、或者一些雞飛狗跳的事情……很快就會全村皆知。茶余飯后，人們最大的娛樂就是談論別家的是非。

人多勢眾的，覺得鄉村好，鄉村美，自己只手遮天；可勢單力薄的，巴不得逃出鄉村，免得受人欺負。

梁靜蘭就是想逃出鄉村，免得受人欺負。

但凡去過大城市的女性都知道——相比之下，鄉村對女性真的太不友好了。而且，越窮的地方，對女性越不友好。

梁靜蘭想，自己這一輩子就算了，但是，枳生，那是萬萬不可再回去了。

更新時間：2025-05-02 18:2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