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人生分岔口

鐵小秀的出嫁酒席辦得非常鬧熱。

她父母覺得女兒嫁了土豪，38萬8的彩禮馬上換成了縣城的一套房子，而且，女婿家還買了那么多東西，真是大大有面子。

一大早，鎮上婚紗店的化妝師就帶著婚紗趕到鐵家給鐵小秀化妝，鐵小秀在幾個伴娘的簇擁下，無限風光。

鐵小秀問：“我們班上同學差不多都到齊了吧？你們可是我親同學，要給我扎起……李枳生、周艷梅，你們站在門口干嘛？進來，快進來……”

二人也進去，好奇地圍觀。

柜子上，擺放著一溜兒的嫁妝：那是鐵小秀的娘家給做的蠶絲被、床上四件套等等。

其余的，就是鐵小秀的首飾：項鏈、手鐲、耳環等“五金件”，以及一個鉆石戒指。然后，還有一些廉價的銀、珍珠等首飾。

這時候，鐵小秀的媽媽和幾個堂姐表姐也都進來，其中一個堂姐反手關了門，并落鎖，笑道：“等一下伴郎團叫開門的時候，一定要多問要點紅包……”

“不給大紅包絕對不開門?！?/p>

鐵小秀的媽見女孩子們都盯著桌上的首飾盒子，特意對眾人說：“趙家已經在縣城買了房子，全款買的。半個月前才買的，還是學區房。小秀的婆婆說，等以后生了孩子，她們就搬去縣城，孩子就不用在鐵黎村讀書了……你們也知道，鐵黎村的教學質量那么差，窮人的孩子才在這里讀?！?/p>

眾人眼熱熱的，很是羨慕。

鐵小秀玩著自己新做的手指甲：“小趙別的優點沒有，但是，很舍得花錢。”

“舍得花錢不就是最大的優點嗎？”

鐵小秀的媽眉飛色舞地說：“小秀，你嫁過去后，可要多想著點娘家啊。你看你哥哥的房子也只是付了首付，以后每個月還得付按揭，壓力很大的。再說，他還差一輛車，你以后過好了，得幫襯點你哥哥啊……”

堂姐表姐們也七嘴八舌：“你哥的車就包在你身上了?！?/p>

“小秀，你可別太老實了，以后得想方設法多問婆婆要錢。據說，趙家的錢都在你婆婆手上，你要盡量多拿點?！?/p>

“小秀，你爸媽種地太辛苦了，年齡也大了，掙不到多少錢，以后你發達了，要每個月給點父母錢啊……”

“這還用說嗎？小秀的孝敬誰不知道？現在小秀可是我們遠近有名的模范女兒，大家都很羨慕，要不是小秀，她哥哥也買不起房子啊，現在好了，以后抱著小秀的大腿，不就車子也有了嗎？”

“哈哈，對頭，抱住小秀的大腿，要啥有啥?！?/p>

……

若是以往，鐵小秀肯定要叛逆地反駁，但現在，聽得無數的吹捧，自己儼然成了同學們中最優秀的一個，所以，就更是飄飄然的，當即拍著胸口，自豪地：“你們放心，我發達了少不了你們的好處。”

一個年紀大點的表姐對周圍的姑娘們說：“你們都要學著點??！娘家才是自己人，婆家可都是外人啊。有什么好處都要給娘家人。否則，你要是在婆家出點事情，誰幫你？有娘家人做靠山，在婆家沒人敢欺負你……”

姑娘們笑嘻嘻地：“是啊，是啊?！?/p>

大堂姐神神秘秘地：“小秀啊，你看，要不，今天就給新郎官一個考驗？”

“考驗？什么考驗？”

“這不是有出門費嗎？今天叫他給個8萬8？”

其余幾個姐立即起哄：“對對對，叫他給8萬8，他真心愛你喜歡你，肯定痛快地拿了?！?/p>

“是的，現在好多地方都有出門費，我們也不能幫他省了，那顯得自家姑娘掉價了?！?/p>

“趙家有的是錢，也不差這8萬8……”

小秀的媽很是心動，多這8萬8，兒子的車子不就馬上解決了嗎？

可一個表姐提醒她們：“我們這的出門費不都只有幾千塊嗎？臨時叫人家給8萬8，人家會給嗎？”

另一個表姐：“八千八還好，8萬8，是不是太多了點？”

大堂姐不以為然：“一般人的確只要幾千塊，有些才一千二呢?？墒?，我們小秀是一般人嗎？小趙那么喜歡她，會舍不得錢？你也太看不起小秀了吧？”

小秀被這話一刺激，立即梗著脖子：“你們放心，我叫他給8萬8，他不敢不給?！?/p>

大堂姐：“嘖嘖，還是我們小秀有底氣。你看我們小秀，長得這么漂亮又這么年輕，村里幾個妹子比得上？放眼鐵黎村也是前幾名的。說真的，找到小趙，還是小趙的福氣，要不然，找更好的土豪也沒問題，這8萬8算啥？”

小秀飄飄然的：“那是。小趙自己都說，我是他相親過的最漂亮的妹子，所以他第一眼就相中了我?！?/p>

“可不是嗎？他愛你，當然就會答應你的條件。不愛你，當然啥都不答應你。姑娘們，都學著點，要想驗證男人愛不愛你，就看他舍不舍得給你花錢……”

“現在的女孩子，真是有福氣，不像我們，當初懷著孩子還得下地干活，現在好了，除了生孩子，就是打麻將。孩子也不用自己帶，扔給婆婆就好了?！?/p>

小秀笑道：“我也是這么想的，生了孩子就扔給婆婆，我要么打麻將，要么去逛街，要么玩手機，反正啥都不用干?！?/p>

小秀媽：“你這丫頭，現在知道嫁人的好處了？之前還天天怪我吵我……要知道，媽都是為了你好……”

……

迎親的隊伍很快就來了。

趙家開了二十幾輛車來，為首的婚車是一輛租來的路虎，這樣鐵家更覺得有面子了。

小趙下車，可能是他常年做屠夫，身上殺氣太重，周圍原本汪汪亂叫的狗，都警惕地看他，然后夾著尾巴紛紛跑了。

按照本地習俗，伴郎團們熱熱鬧鬧地開始“叫門”——每次勉強擠開一條縫隙，伴郎團就會撒進來一大把紅包，里面的女方親戚哄搶紅包，根據紅包的大小決定開門的時間。

一般來說，這些紅包都很小，里面只有兩塊或者四塊，每次扔一大把，以個數取勝，無非是圖個鬧熱。

但是，今天外面已經撒了十幾次紅包，里面還是不開門。

一個伴郎不耐煩了：“時間不早了，你們說，怎樣才肯開門？”

大堂姐立即高聲道：“給8萬8出門費，馬上就開門?！?/p>

“8萬8？”

那小伙子提高了聲音：“彩禮不是早就付清了嗎？怎么又來個8萬8？哪有這種規矩？”

“這8萬8，一分不能少，否則絕不開門?！?/p>

“你們要搶人是不是？”

大堂姐大怒：“誰搶你了？嘴里放干凈點?！?/p>

小伙子們撇撇嘴，立即圍著小趙，低聲道：“你看怎么辦？”

小趙也不耐煩了，搖搖頭。

為首的伴郎是他表弟，一看他的眼神，立即沖著屋里喊：“規矩我們都懂，別家的出門費是1200，我們給2400……”

“呵呵，2400，你也拿得出手？”

“4800，不能再多了。”

“你是看不起我們小秀是不是？4800這樣的數字多難聽啊?！?/p>

“那就8800一口價?！?/p>

“帥哥，你少說了一個0啊……”

表弟毛了：“8800已經是我們的極限了，你們不要得寸進尺啊?！?/p>

另一個表弟：“都給了38萬8彩禮了，臨時還來這一出，胃口太大了點吧？”

“不是說趙家很有錢嗎？這點錢也舍不得？”

……

砰的一聲。

小趙屠戶一腳踢開了大門，周圍的女眷尖叫一聲，一時間，再也沒人吭聲了。

小趙屠戶臉色鐵青，他身上的那股殺氣仿佛立即就滲透出了血腥味：“鐵小秀，我只問你一次，你到底走不走？”

鐵小秀從未見他如此兇惡，很是害怕，一時間，不敢作聲。

大堂姐卻梗著脖子：“不是說你很愛小秀嗎……哼，8萬8都舍不得……”

小趙屠戶二話不說，徑直走過去，一把拎住小秀，半拖半拉，就像拎著一只小雞子一般，轉身就走。

鐵小秀疼得大聲尖叫，她媽媽終于反應過來，顫聲道：“你……你干嘛……”

“不想出門，馬上把38萬8退給我，否則，滾遠點?！?/p>

眾人眼睜睜地看著這個殺豬匠拖著小秀上了婚車。

鐵家雖然親友眾多，但是，無任何人敢上前阻攔。

畢竟，沒有任何人可以拿38萬8出來退給小趙屠戶。

一場鬧劇，就這么結束了。

同學們也紛紛走了。

李枳生和周艷梅結伴走出去一截路，還心有余悸。

周艷梅低聲道：“那個殺豬匠好嚇人哦，聽說村里的狗都不敢咬他……鐵黎村街上的大狗小狗見了他都繞道走……”

李枳生也很害怕。

在這些小姑娘看來，根本無法把小趙屠戶和“男朋友”這樣的字眼對上號，一看就是兇神惡煞般，避之唯恐不及。

周艷梅：“你發現嗎？鐵小秀的大堂姐明顯是在整她，表面上是為她要錢，可實際上是給她下套。這么鬧一出，鐵小秀以后哪來的臉？以后吹?？赡芏紱]底氣了……”

李枳生似懂非懂，她也就覺得鐵小秀臉都丟光了。

她喃喃地說：“你說，那個殺豬匠會不會打小秀？”

“不知道。反正我看著就害怕。不過，就算沒打也夠嚇人了，就那么拖死狗一樣拖出去……你沒聽到小秀一路都在尖叫嗎？”

就是因為聽到了，枳生才心有余悸。

“枳生，你說，嫁人后真的只是生孩子，然后丟給婆婆啥都不管？只天天睡大覺，睡醒了打麻將？如果真的這樣，那嫁人也沒啥……”

“這……我也不知道?！?/p>

“我媽也是這么說的……話雖如此，可是，你看我媽，那就天天干活。她可沒有養尊處優，她比牛還累?！?/p>

周艷梅只要這么反駁她媽，她媽就大罵：“我是年紀大，命苦，那時候不同，又帶了你們兩個拖油瓶……你不同，你年輕，現在的年輕女子都這樣?！?/p>

大家都說是這樣，周艷梅當然就以為肯定是這樣，于是，稀里糊涂就答應了。

“枳生，你說，既然女生都能養尊處優，那為什么城里的家長還拼命讓女兒讀書？”

枳生：“……”

“枳生，你辛辛苦苦去讀一中，還要花很多錢，你覺得有用嗎？我媽說，也許讀了出來，還不如人家鐵小秀呢……那個殺豬匠雖然可怕，但是，人家的確是在縣城全款買了房子……”

枳生已經發現，才畢業不到兩個月，自己和同學們的差距就越來越明顯了——女生們天天談的是化妝品，時髦的發型，哪里有好吃的好玩的，去各種網紅店打卡，再者，張口閉口就是房子，或者互相討論各自家里介紹的相親對象，攀比誰的相親對象出的彩禮多——可以說，從中考結束的第二天起，周媒婆就把全鎮幾十號女生的家庭幾乎都走遍了，甚至包括那二十幾個上了普高線的女生家里，她都紛紛走訪了。當然，那些女生的家里基本上沒任何人答應周媒婆。

只有枳生家里，她從未來過。

周媒婆也是個人精，全鎮都知道李枳生考了631分，她當然也知道，就不用浪費時間了。

于是，上了高中的女生，就和沒考上的，分成了兩派。

考上的呢，家長覺得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考不上的呢，家長覺得讀書毫無用處，純屬浪費錢。

二人默默地走了一陣，周艷梅又問：“枳生，你小叔叔還沒把你們趕走？”

“那不可能。我爸說了房子留給我。他沒權趕我?！?/p>

周艷梅不以為然：“他真要趕你，你也沒法啊?！?/p>

“他霸占不了。他要是來趕我們，我就去告他?！?/p>

“我聽說，前幾天王小花滿大街追打你？難道不就是為了爭奪房子嗎？”

“她就是得不到房子，所以故意撒氣找我們麻煩?！?/p>

“……”

枳生少年老成：“我爸不但留了遺囑，還把房子直接過戶給我了。他們再眼紅也沒法……”

周艷梅很意外：“你爸居然早就過戶給你了？”

“是啊。我爸得病后，就做了準備，設法把房子過戶給我了?！?/p>

周艷梅喃喃地：“你爸是真愛你……居然直接過戶給你了……不對啊，農村房子不是不能過戶嗎？”

“土地證可以過戶??！再說，要是不能過戶，你伯伯叔叔怎么爭去過戶的？難道他們就沒過戶嗎？”

周艷梅連連哀嘆：“唉，我爸當初怎么沒有想到這一點呢？我爸當初要是把房子過戶在我名下就好了……至少，被人霸占的時候，我可以去告他們。哪怕我現在沒能力，以后我也可以告他們……唉……可惜當初我爸從來沒有提過，從來沒想過要過戶給我們。還有我媽，沒有文化啥都不懂，她但凡稍微讀過幾天書也不至于如此……我媽從來沒有為我們爭取過，她說，大家都這樣，爭也沒用……”

周艷梅的爸爸一死，她媽媽就沒了主意。大伯子小叔子一上門，便一切聽他們的安排：葬在哪里，誰端靈，統統他們說了算，喪事完畢，母女三人順理成章被趕走……因為“大家都這樣”，所以，連爭取一下都沒有。

“我媽如果當初拼死抗爭，堅決不搬走，會怎樣？”

“對啊，要是你們堅決不搬走，能把你們怎樣？敢把你們打死嗎？他們肯定不敢。你們可以去鎮上告他們，鎮上不行，還有縣上……我爸以前說過，其實很多人都是不敢維護自己的利益，直接放棄了。只要你堅持去告，他們其實也不敢那么兇……”

“都怪我媽。我媽沒有讀過書，唉……我外婆家就不說了，我其實也有舅舅，可我舅舅也老實巴交的，他們說鄉下規矩都這樣，爭也沒用，還怪我媽說誰叫你生不出兒子？那不是你的命嗎？所以，我爸才去世幾個月，我媽就改嫁了……唉……”

枳生說：“所以，你看，讀書還是有用的?！?/p>

周艷梅：“……”

李小軍好歹讀過高中，現在資訊發達，他天天上網，因怕自己死后女兒被趕走，所以，早早就做了準備。

如果是他自己的名字，那就是遺產，要是枳生的爺爺奶奶被李小東慫恿，非要來爭奪，那就很麻煩了?？涩F在名字是李枳生的，那就不屬于他的遺產，大不了，老兩口只能爭奪那三萬塊存款。

農村的房子，沒有房產證，但是，土地證是可以過戶的。所以，他就去村委會開了證明，把土地證過戶給了枳生。在去開過戶土地證證明的時候，村支書反復問他：“你真要現在過戶？你家枳生才16歲啊，又是女孩子，以后不外嫁？農村很少有這種規矩啊……李小軍，你可想清楚了？……是啊，這的確是合法的，可是，鄉村的風俗不同啊，我們鄉下，哪有人提前把房子過給女兒？……如果你真過戶了，以后你老父老母會不會找我們鬧？你弟弟弟媳不鬧？雖然你們枳生的確是農村戶口，按理說的確可以過戶，可是……”

村上當然知道：李小軍的父母以及李小東一家人的戶口，全部在鎮上。按照法律，戶口走了，宅基地什么的自然就跟他們毫無關系了。如果村上給他出了證明，以后，李小東一家人不得回來大鬧？

這樣拉鋸幾次，村上怎么都不肯出證明。

李小軍沒轍，又私下求助張老師，張老師又找了苗校長，苗校長又找朱主任……幾番刷臉打招呼，村上總算把這證明給他開了。

村上這一關過了，后面就非常簡單了。一切按照程序，很快就辦妥了。

房子過戶，這才是第一重保險。

留下遺囑讓枳生端靈，那是第二重保險。

房子是李枳生的名字，靈也是枳生端的……以后弟弟一家再怎么爭奪，都站不住腳。

正因為有了這雙重保險，所以，王小花益發絕望，覺得眼看到手的肥肉都飛了，如何不氣急敗壞？她問了許多人，人家都說，你現在要去爭奪，基本不可能了。所以，王小花一肚子的怒火沒法撒，才追著枳生母女打。

周艷梅問：“王小花以后再打你怎么辦？你躲得過初一，躲得過十五？”

枳生：“我爸爸跟我說過，如果王小花再打我，我就去報警，告她刑事傷害。”

周艷梅如聽天方夜譚一般。

這些，她一點也不了解。

她和枳生同歲，處境也差不多，可是，這些東西，她從未聽過。

課堂上講的知識，她沒興趣，心不在焉；課堂外的知識，更沒人告訴她。

她的世界里，主要字眼是彩禮、房價、弟弟。

其余的，都是過眼云煙。

同樣，她們的世界，枳生也插不上話。

二人聊一會兒，就說了再見，分道揚鑣了。

更新時間：2025-05-02 18:2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