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六百七十五年,歲在丙午,金蘭山后。一輛牛車伴著漫天飛雪,從一段閃著光的桃花路上滑下。車才一落地,那桃花鋪成的懸空之路就刷地一下解體,片片桃花在雪花中穿梭,像一群在梅花花海中起舞的粉蝶,飛回到桃花谷去了。
雪下的久了,地上已經積了厚厚的一層,只有一些枯樹還頂著積雪倔強地立著,山路、山石、枯草全都已經被埋沒,白茫茫一片什么也分不清楚。
兩頭老牛佇立在原地看了一會,就邁開腳步,拉著車悶頭向下山的方向走去。八只牛腳沒有包裹稻草,踩在山石上卻也不打滑,車輪碾過積雪咯吱作響,而車上的人卻很沉默。偶爾傳來枯枝被雪壓斷的咔嚓聲,在這幽靜的山中顯得格外響亮。
眉間尺坐在車上,手里拿著一把飛刀,不知在搗鼓什么。莫娘子兩手托著下巴,呆呆地望著雪夜,任由雪積在頭頂,在黑發上鑲上一層白。老人一手把花盆抱在懷里,一手握著鞭子依在肩上,已是昏昏欲睡,任由鞭稍隨著牛車的晃動在飛雪中甩來甩去,像是要在雪海中釣魚的魚鉤。牛車走過的車轍印記,很快就又被新下的雪掩蓋住了。
天蒙蒙亮的時候,雪還在下,空中還是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只是變亮了而已。這時牛車已經下到了山腳,來到了一個三叉路口前面,兩頭牛停住了腳,嘴里呼出的白汽把牛頭都遮擋住了。
老人渾身頓了一下,一下子醒了過來,揉了揉眼四下打量。眉間尺早就跳下車,在一棵樹下放水,一股熱辣辣的水柱,將樹下的積雪澆出了幾道溝壑,最后還不忘抖兩抖,才一身輕松的跑回來。莫娘子也站在車下,正抖去頭上、身上的積雪,還把背在身后的包裹,解下來拍打了一番。
老人卻沒有下車,只是坐在牛車上默默地看著母子二人收拾停當。
莫娘子收拾好包袱,用麻布將自己和眉間尺的頭發都包好,拉著眉間尺來到老人面前彎腰行禮道:“感謝前輩多年來一路扶持,莫邪無以為報,雖然不知道前輩到底是誰,唯愿長者平安長壽?!?/p>
老人沒有起身,只是執手道:“就此別過,可能后會無期。希望你們能先把心里的事放一放,不要急在一時。眉間尺,澡淵之地你千萬不要去,一勞永逸看似捷徑,往往都是陷阱。世界權柄不是無敵的,你能力越強,能激發的力量才越強。人族與權柄的更為親和,能借助的力量更多,你一定要小心。珍重!珍重!”
眉間尺一臉鄭重,舉右手在胸前重重一拍,左手拉著莫娘子就要離開。老人不知從哪里摸出個葫蘆,向著眉間尺扔了過去。眉間尺接過看去,只見葫蘆表面黑不溜秋,斑斑駁駁,像是多年的老物件,不得其解。
老人說道:“這是我多年游歷中偶然所得之物,是一件厲害的暗器。這葫蘆打開蓋子就有白色毫光迸出,光上有眼有翅,只要被那眼睛盯上,目標就必死無疑。你們沒了干將劍,就先拿這個葫蘆防身吧。謹記打群架時不要用,最好是用來偷襲?!崩先祟D了一下,“我希望你永遠都不用,那樣你不是已經變得強大,就是一直平安?!?/p>
眉間尺把葫蘆交給了莫娘子,忽然又把一個小東西扔給老人。老人接過低頭去看,原來是眉間尺吃剩的那枚桃核,被他一路上用刀子刻刻畫畫,勉強在一面雕出了兩大兩小四個人形,連眉目也看不清楚,分不清是誰跟誰。老人再抬頭看,卻發現莫娘子與眉間尺已經沿一條岔路去的遠了,身影已被飛雪遮得朦朦朧朧,遠遠只聽見眉間尺的聲音傳來,“老不死,你不死,娘不死,我不死,小不點也不會死。”聲音在山間回蕩,終究還是被雪聲淹沒,如同足跡一樣,消失在雪地之中。
老人只覺雙眼一熱,兩滴淚水忽然滴落下來,落在了懷中抱著的花盆中的枯枝上,那枯枝奇怪地搖了搖。老人還要去忍,更多的淚水卻從眼眶涌出,沿著臉頰流下,把積年累月在面皮上攢下的黃土上劃開了一道溝,連層層皺紋都擋不住,撲簌簌直落下去,打濕了胸前的麻衣。
老人急忙抓起一把落在車轅上的積雪,狠狠地按在臉上,使勁的搓來搓去。冰涼的雪化為水,洗去了淚痕,擦去了污垢,讓老人好像變得年輕了一些,他的心緒終于平靜了些,對著懷里的花盆抱怨道:“有什么好奇怪,人上了年紀,都有風流眼,遇了冷風就會流淚。你看今天雪這樣大,風這么猛?!笨戳搜垤o靜落下的雪花,他終于還是閉嘴不說了,揮鞭驅牛向著另一條岔路走去。
山間,一道嘶啞的歌聲響起:“下雪啦,雪好大,車到山前路在哪?路在哪?回家吧,人走屋倒家沒啦!家沒啦,走天涯,路逢知己笑哈哈。笑哈哈,又散啦,剩些相思逐雪花。”雪花糾纏著歌聲,雖有不舍,但最終還是由它去了。
桃花莊內的息夫人又坐回到桃樹根上,靜靜地望著蒼穹,對大桃樹說:“樹媽,時候差不多了,撤去屏障,放這些小可愛走吧?!贝筇覙鋼u動枝干,周圍的建筑慢慢沉入底下,消失不見,中間的院落終于與外面的桃樹連成了一片。那些青衣仆婦,在地上打個滾,都變成些香獐野兔,急急忙忙蹦跳著逃走了。
雪花終于從空中飄下,息夫人伸出手指接住一朵,看著道:“這就是自然之力,雖然精致,但終究不如桃花漂亮。樹媽,老不死說見到我就像看見了五百里彩云和三百里桃花,雖然他在扯謊,但聽了也讓人舒服。五百里彩云太奢侈,我們就準備三百里桃花待客吧?!?/p>
大桃樹樹冠上忽然起了一陣風,無數桃花飛起,像是卷出了一條彩龍,盤旋著沖向高空。桃花在樹冠高處聚成一只大鳥的樣子,生有四翼六尾,頭頂高羽,這只大鳥唳鳴一聲,桃花四散,遍布桃林。桃林里的桃樹紛紛搖動枝條,抽嫩芽,頂花苞,將積雪推下枝頭,卻開出粉艷艷的桃花來。一時間,皚皚白雪與粉色桃花相映,別有一番景致。
丹十站在谷口,靜靜地看著那兩株大松樹,積雪覆蓋了樹冠,卻顯得寫在樹身上的字更加鮮艷,像幾團火苗,在單調的白茫茫背景中跳躍。丹十的心跳動得厲害,越是認真地去看那幾個字,越是感到心底的悸動不可遏制。于是他抬頭看天,任由雪花飄落在臉上,借著點點涼意平息情緒的波動。年輕人并不喜歡這天氣,不管是飛雪遮擋的,還是積雪掩蓋的,都留下了未知與變化,仙道要的是秩序,護道者維護的也是秩序-仙道主導下的秩序。
丹十想起了來時路上去山下莊看的那個老頭,憑著自己留給那個老頭的幾枚刀幣的印記,他輕松地找到了那個老頭的院子。隱在籬笆后面偷偷觀察。那個老頭在屋內燒著火,煮著粥,把幾枚銅錢在手里撥弄地叮叮當當直響,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光。丹十很滿意自己的安排,他也很滿意老頭的行為符合了他安排的預期。老頭的有秩序使得丹十的心得到了些許滿足,稍稍沖淡了剛剛的不滿。
這時,一道接一道,九道身形先后在他身邊落了下來,是桐柏山之會的其他幾個丹到了。等他們身形站定,丹十輕聲道:“諸位仔細些,這里有些古怪?!?/p>
只聽得“砰、砰”兩下,丹十二與丹十三飛身出去,又一閃退了回來。接著就是樹木彎折的吱呀聲,枝干斷折的咔嚓聲,還有隱隱可聞的積雪墜落的簌簌聲,最后是轟隆兩聲巨木倒地的聲音。那兩棵大松樹在根部斷折,一左一右倒向兩側,帶起漫天的雪屑,將樹干上的字埋進了雪里?!艾F在就沒有古怪了?!钡なc丹十三拍手道。
丹一嘆口氣道:“真是胡鬧,浪費力氣做這無用之功,還要打草驚蛇。大家快些進谷吧。”隨后帶頭向谷內走去,其它丹紛紛跟上。丹十落在最后,他又想起那晚楚文王最后說的話,“你們這些丹啊,想滾到哪里去都行,但我勸你們不要去找息夫人”。他見過息夫人的美貌,除了美貌,她還隱藏著什么?
走過那片在雪花中盛開的桃花,丹十二和丹十三又憤怒了,這是多么不合乎秩序的事!他們又要出手毀掉桃林,但是這次丹一卻很慎重,將他們攔了下來。他拈起一朵桃花,用力嗅了嗅道:“春時未到,地力不發,這花不像接地氣而生,倒像從天上來的。桃林有陣,機關不明,我等還是飛過去吧”于是眾丹縱起身形,從桃花林上飛掠而過,直向谷中而去。
終于,他們看到了谷中那株盛開著桃花的大桃樹,看到了樹下被雪花覆蓋桃花斑駁的草地,看到了雪地上執劍起舞的息夫人。
息夫人赤腳站在雪地中,翹袖折腰,繞身若環。其舞姿以腰肢為樞紐,時仰時俯,修袖飛揚,綽約多姿,像一團在白云中閃現的妖嬈紅霞。舞拍轉圜間露出手、足、腿、頸處的肌膚,將白雪也掩去了顏色。眾丹落在雪地上駐足靜觀,并不出聲,連愛吵鬧的丹十二和丹十三也安靜下來。
息夫人忽然舞中轉向眾丹,舞蹈戛然而止。她一腳著地,持劍手劍指長空,長袖飛舞,衣帶飄飄如飛天之姿。持袖掩面的手緩緩放下,露出眼角兩抹粉色飛紅,接著一枝桃花現出,原來被息夫人銜在嘴里。人面桃花相映,分外出彩。
“啪、啪、啪”,一陣響聲傳來,原來是丹一帶頭鼓掌。幾個丹如夢初醒,也急忙跟著拍了幾下。丹一執手道:“息夫人果然名不虛傳。向來只聞大名,未睹夫人芳顏。今日一見,果然是神仙樣的人物,不知夫人是哪位仙尊門下?”
息夫人伸手取下口中銜著的桃花,咯咯笑道:“你這人說話文鄒鄒的,卻又不是書呆子,知道說話攀親。我可不是什么仙尊門人,我就是一個紅塵中的小人物?!闭f著,她忽然把手中的桃花朝著丹十扔了過去?!斑@個小生有趣,看姐姐時總是偷偷地看,樣子卻像要看進眼里吃下肚里一樣。從楚王那里搶了人家的花,又聞又摸的。今天姐姐送你一支新鮮的,上面還帶著姐姐的香唾呢?!?/p>
丹十伸手將花接過,臉上雖沒有變色,心里卻又突突突地跳個不停。
丹一看了一眼丹十,又對息夫人說道:“那是在下冒昧了。今日我等來夫人莊上,是想找夫人解些疑惑,討還些東西。”
息夫人道:“這就奇了,你我既不是親戚,找我答什么疑,要什么東西??茨銈儤幼又t遜,出手卻是凌厲,我谷口的大松樹可是要幾百年才長這么大,你們說劈就給劈倒了,現在還說什么冒昧?明明是理直氣壯??!不過我倒是好奇,像你們這樣的人物還有什么疑惑?先說來聽聽?!?/p>
丹十接口道:“聽聞楚文王有一塊美玉叫和氏璧,是仙石所化。夫人與楚文王相處日久,能否講一下這和氏璧的特異之處???”
息夫人用眼角瞟了一下丹十,卻對丹一道:“和氏璧可是美玉,其色白,其質潤,周而有角,厚重有物,看著就是好東西。我每年春天總是會生些春癬,文王看了不喜,就叫玉工在和氏璧上琢磨些玉屑下來合藥,涂抹在不舒服的地方,沒想到竟然有奇效?!闭f著,她提提裙裾,扯扯胸襟,露出一片雪白,用手指輕柔劃過肌膚,自憐道:“看我這皮膚,多虧了和氏璧的功勞,竟然越生越好。只是這和氏璧不禁用,幾年下來竟然就用完了。這世間哪里還能尋得到呢?!闭Z氣唏噓,連神情也黯然了。
丹十道:“可楚文王告訴我,他把和氏璧搗碎,扔進了滄浪之水?!?/p>
息夫人嫣然一笑,語帶戲謔道:“你這偷偷摸摸的小郎君懂得什么。男人嗎,當然是愛寶物更愛美人,文王啊經常說‘寡人有疾,寡人愛財’,可是好色他卻不好意思說。把和氏璧這樣的寶物用了給我這樣的絕色,他沒有半點舍不得,可是他卻不能承認,所以只好扯個謊騙你,難道你還當真了?”
“啪!啪!啪!”又是一陣掌聲傳來,丹一的聲音傳來道:“息夫人你不僅容顏色絕,連演技也是一絕,拉著我等在此陪你演戲,把我們丹十道友都快繞暈了。如果夫人玩夠了,還請把和氏璧交給我等,和氏璧的秘密也請不吝賜教?!?/p>
息夫人嘆了一口氣,道:“你們這些仙道之人真是無趣,來到這人世間既不能入鄉隨俗,卻又總愛裝一裝,裝又裝不徹底。我這一篇感天動地的人間戲,最后只能落得個不了了之。我要是告訴你們和氏璧真的不在我這里,你們準備怎么辦呢?”
丹一道:“還是要請夫人不吝賜教!”
息夫人道:“又裝起來了。你也不用著急,賜教呢我是肯定會滿足你們,但話要先問明白。那小郎君,文王最后和你說過什么沒?”
眾丹看向丹十。丹十沉吟了一下,還是說道:“他告誡我不要找你,還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p>
息夫人的眼中忽然涌出淚水,忽然又破涕為笑,兩種情緒交織下,她只能扯起衣袖擦拭眼角,自言自語道:“這男人果然還是壞的,臨死前還要玩欲擒故縱,這么壞的男人竟然還會死,不是說禍害可以活一千年嗎?”
丹一還待出言打斷,忽見息夫人滿頭秀發和身上衣衫無風自動,像是身體中心裝了個無形的氣球,將氣吹向了四面八方。發梢高懸于頭頂上方,像溪流中的水草,在自由披浮。無形的威壓已經籠罩了山谷,像無聲的韻律,雖然聽不到,從身體到心靈卻都在威壓的撥弄之下。眾丹心內凜然,都暗自戒備,調動全身的精神對抗威壓的影響。丹十心中更是暗罵楚文王不止。
息夫人的聲音忽然在威壓中響起,這次卻沒有了任何情緒。“你們總是想著控制,卻又不想被控制??偸窍胫幏吨刃?,自己卻又不想被秩序規范。棋子啊,棋手啊,誰是局中人?哪里是局中局?既然你們來了,那我們來一場既是棋手的對局,又是棋子的較量。”
滿谷的桃花隨著話音都離開了枝頭,在空中顫動了起來,隨后伴著漫天飛雪破碎,化為一朵朵粉紅的霧。一朵朵粉紅的霧彌散交混,將山谷變成了粉紅色的一片,連雪花飛入也染成了粉色。
息夫人的身影隱在霧中消失了,她的嬉笑聲、嬌媚聲、嘆息聲、怒斥聲卻在四面八方響起,在霧中共振,聽不清楚說了些什么,也不知道具體來自哪里。
丹十試著屏蔽聽覺,卻隔絕不掉紅塵中的聲音。那仿佛是一種精神上的投射,只是用聲音的感覺來具象化。他想強化視覺,而紅塵又沾染、扭曲、編織他的視線,讓他眼前的一切變得光怪陸離。于是他連眼睛也閉上了。他試著想要飛起來,卻發現身體已經被威壓禁錮,雖然可以活動,但脫離不了紅塵的限制。
忽然間,丹十聞到了一股奇異的香氣,一根溫暖的手指點在了他的額頭上。息夫人嫵媚的聲音傳來,“小郎君,你逼死了我的男人,是不是也想做我的男人啊。來,讓姐姐抱抱?!钡な泵笸?,后背忽然碰上一具柔軟溫潤的身體,兩條手臂從他的腋下穿過,環扣在他胸前。伴隨著溫熱的呼吸,息夫人的聲音又在他耳邊響起,“小郎君好壞,表面上不要,暗地里卻鉆到人家懷里來了?!?/p>
丹十的身上終于有五色毫光浮現,他催動了丹火,右手拔劍,青蛇劍劍尖化為蛇頭向后咬去,卻撲了一個空。息夫人的聲音又在側面響起,“好狠的小郎君,裝得面皮這么薄,抱一抱就要動刀,是不是人多害羞了?姐姐帶你去樹洞。”丹十揮劍側擊,仍是徒勞無功。息夫人的身形和聲音在丹十身邊四處浮現,讓他疲于應付,連他身上的五色毫光也被紅塵浸染,泛起了粉色光彩。
丹十二那邊卻是另一種情形。息夫人像兇猛的野獸,用拳頭、腿腳、指甲、牙齒,毫不疲倦地發起一波又一波的攻擊。她的攻擊迅捷而又毫無規律,出手的角度刁鉆又難以預判,即便丹十二想要反擊,卻又無跡可尋。他只能依靠丹火,護住要害,硬扛下所有的擊打,他身上的五色毫光也漸漸泛起了粉色的光彩。
丹二處卻看似很愜意。他指一物或言一事,息夫人便說一句讖文,然后等著丹二去對下一句讖文,什么草間花、林中松;黃狗叫,黑鼠逃;干戚舞何方、臨水城泱泱。這讖文凌亂跳躍,毫無邏輯,丹二卻樂此不疲。他的丹火歡欣跳躍,已經和粉色連成一片。
丹十三在和息夫人論劍,干將劍浮于二人之間,被二人指指點點,談一些翻砂鑄范、煉石采精,琢磨塑形。丹六在和息夫人練兵,兩人各抓一把豆,在地上撒來撒去,互為攻防。丹八和息夫人各執一根桃枝在手,在雪地上勾勾畫畫,論一些山陰水陽、日食月華、黑白輪轉。其他丹也都在專注于某事,醉心于與息夫人的互動之中。
只有丹一還很平靜,他坐在雪地中,任由紅霧圍繞,不觀、不聞、不嗅、不觸。他的丹火并未激發,好似生機已經斷絕,但紅霧卻無法靠近他。息夫人盤膝坐在他面前,膝上放著琴,十指輪轉,不知叮叮咚咚的彈些什么。那琴聲時而悅耳,時而蕭瑟,有不經意間透出殺伐之意,在紅霧中帶起一陣波動,可還是穿不透紅霧。
高高的大桃樹冠頂,大桃樹上的花朵都不見了,只剩下灰褐的樹皮顏色,更像是一株將要枯死的老樹。息夫人就坐在枝頭,為大桃樹增加一絲鮮活的顏色。她左手持青銅觚,右手持玉觴,將青銅觚中的酒傾倒在玉觴中。朔風吹來,息夫人黑發飛散,衣帶飄飄,樹枝也搖啊搖,卻還是將她穩穩托住。
息夫人持觴嘆息:“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紅塵參差,何以為家?桃之蕡蕡,惴惴其實,紅塵恍惚,不知所歸。桃之脈脈,下自成蹊,紅塵流離,非終非始?!彼延裼x中的酒一飲而盡,對著身下的大桃樹道:“樹媽,這最后的桃花釀也喝完了。可惜沒有下一個千年,等著你的果實成熟,讓我們再采春意,擷東風,以花為引,以歲為媒,去釀造這暢意紅塵的佳釀?!?/p>
桃樹枝溫柔地環抱著息夫人,像是愛撫著自己的孩子。幾個大桃子不知從哪里飛來,又丟進了息夫人懷里,樹枝指指畫畫,一副急切的樣子。息夫人看著笑道:“樹媽,你都學會了藏私。不用再勸我,桃花釀我不想再釀了。為了這紅塵恍惚大陣,你已經耗盡了千年積蓄。有你陪著,醉在這紅塵之中,然后愉快地消失,不是件很幸運的事嗎?”桃花枝比劃得更為著急。
息夫人將玉觴信手拋下樹去,左手將青銅觚底朝天高高舉起,殘留在內壁的桃花釀向觚口匯集,過了好久才凝聚成一滴,終于向著息夫人的紅唇落了下去??墒且魂嚧箫L吹過,這滴酒最終還是沒能落到紅唇上,酒滴被吹飛,破碎,散了。息夫人悻悻笑道:“大人物們都不出手,讓些小人物折騰。小人物改不改得了這大勢,終究要落得粉身碎骨。我卻去追這最后一滴,真是看不開,還能有什么不同嗎?小男人、壞男人,姐姐真沒騙人,只是可惜你們命短,見不到真像。我醉且欲睡,逢君夢紅塵?!?/p>
息夫人又將青銅觚拋掉,愧疚地撫摸環抱著她的桃枝,“樹媽,我要走了,你卻能去哪里?”大樹一動不動,只是樹枝將息夫人裹得更緊。
息夫人整個人忽然像一副被泡到水中的印染,邊界先是模糊,形象變得朦朧,最后又成為各種顏色交織的一團,稍作聚攏,然后就慢慢擴散,絲絲縷縷隨風散去。大桃樹的樹枝聚成一個樹籠,卻減緩不了息夫人飛散的趨勢,那幾個大桃子凌空碎掉,汁液聚攏在樹籠上,形成一道屏障,卻又被逸散的力量撐開,越脹越大。終于,大桃樹崩碎了樹身,碎裂的枝干層層疊疊地包裹上來,將樹籠束縛,形成了一個桃核的模樣。逸散的力量和聚攏的力量爭斗、僵持、最后像是放棄抵抗一樣趨于平靜。桃核樣的樹籠也慢慢縮小,直至變成一顆真的桃核大小,然后落到地上,又翻了個身,最后鉆進土里不見了。
噼噼啪啪的聲音傳來,滿谷的桃樹都碎了,在白皚皚的雪地上鋪下了一層褐色的木屑,又被飛雪掩蓋,使得整個山谷變成了一片白地。紅霧還在,卻慢慢變淡,眾丹身邊一個又一個的息夫人也消失了,丹一身前的是最后一個。
丹一睜眼長身而起,背負雙手踱到息夫人跟前。息夫人一手撫在岳山,一手懸在空中,琴音裊裊,余韻漸衰,卻還是沒有落下接續新韻。丹一拱手笑道:“承讓承讓。夫人琴聲猶如天籟,但曲高和寡,亢而不久。夫人琴藝我等已經領教,這對局我等僥幸勝利,還請夫人交出和氏璧?!?/p>
息夫人的手忽然猛力落下一劃,一道金鐵之聲迸起,琴身碎為齏粉。紅霧振蕩,終于消散。息夫人眼波流轉,笑應道:“不要言之過早,先看看其他人吧?!?/p>
丹一環顧四周,才見其他人的神情委頓,都跌坐在地上,身上丹火浮動,透出詭異的粉紅色。丹一大驚,急道:“你對他們做了什么?”
息夫人嬌笑道:“哎吆,現在著急了。沒什么大不了的。你們一個個端著架子,鼻孔端的好高,這怎么得了。來到這世界里,當然要粘些紅塵,和光同塵做這紅塵中人。所以啊,我給他們染了點色,好做我紅塵中的眼睛。你這人十分無趣,裝聾作啞像個行尸走肉,做眼睛的機會也不給你?!?/p>
丹一大急,向前一縱,五指如鉤抓向息夫人脖頸。息夫人卻不躲避,狡黠地笑著看著丹一撲過來,然后化作了一團紅霧。丹一躲閃不及,直直地撞進了霧里。他急忙閉目屏氣,抱神守一,卻沒有發現什么異常。只有一道息夫人的聲音響在空中,“恍兮惚兮,仙道了了,人世淘淘”。然后霧散聲息,只余下空曠的山谷和眾丹的身影。
眾丹慢慢聚攏,望著空蕩蕩的山谷,既沒了桃樹,也不見了息夫人,只見漫天飛雪和白茫茫的大地,不由得面面相覷。
更新時間:2025-05-02 17:27: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