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賽后臺的空調發出輕微的嗡鳴,林小滿第三次翻開琴譜,泛黃的紙頁上密密麻麻的紅筆批注像血管般蜿蜒。她伸手去摸保溫杯,指尖觸到杯壁時突然頓住——母親周明華今早特意泡的胖大海,此刻正透過玻璃傳遞著余溫。
"小滿,你的手!"化妝師突然低呼。鏡中倒映出少女蒼白的臉,右手虎口處有道淡粉色的月牙形疤痕,那是三個月前琴房爭執時留下的。父親林建斌的咆哮聲仿佛又在耳邊炸開:"你要是敢考附中,就別認我這個爸!"相框碎裂的瞬間,玻璃碴劃開皮肉的痛感至今清晰。
候場廣播突然響起,林小滿猛地起身,黑色禮裙掃過化妝臺邊緣的保溫杯。深褐色液體在杯口晃出危險的弧度,她下意識伸手去扶,右手虎口那道疤突然刺痛起來。觀眾席方向傳來隱約掌聲,像退潮時分的海浪,一波波漫過她緊繃的神經。
當追光燈打在琴凳上的瞬間,林小滿終于確認了那個事實——觀眾席第三排正中央的位置空著。那里本該坐著穿深灰色西裝的父親和墨綠色旗袍的母親,此刻卻像樂譜上突兀的休止符。她想起昨天晚飯時母親說的話:"明天省教育廳有個重要會議,你爸得..."
黑色施坦威泛著冷冽的光,林小滿將手指懸在琴鍵上方三厘米處,這是周明華從小教她的起手式。肖邦練習曲Op.10 No.1的旋律從指間傾瀉而出時,她突然想起七歲那年,母親握著戒尺站在鋼琴旁的模樣。那時她總在C大調音階練習時偷看窗外嬉鬧的孩童,戒尺就會帶著風聲落下:"手指要像鋼釘!"
第二樂段轉調時,右手中指觸到了某種異常的震顫。林小滿在十六分音符的疾馳中分神瞥向琴弦方向,E弦的金屬光澤里裂開一道細紋。冷汗順著脊背滑進禮裙的蕾絲里襯,她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與琴箱共鳴,仿佛有另一個靈魂在胸腔里敲打編鐘。
當琴弦斷裂的瞬間,時間突然變得粘稠。林小滿看見銀亮的金屬絲在空中劃出拋物線,像除夕夜最后湮滅的煙花。右手虎口傳來冰涼的刺痛,緊接著是溫熱的液體漫過琴鍵。她條件反射地繼續按壓,斷裂的琴弦如同嗜血的銀蛇,隨著琶音起伏深深勒進皮肉。
觀眾席傳來驚呼。鮮血順著琴鍵縫隙滴落在踏板上,隨著延音踏板的起伏在黑色漆面綻開暗紅的花。林小滿在劇痛中突然看清了琴譜上的血色批注——那是母親用朱砂筆寫的"力度!",此刻正在血珠浸潤下妖異地舒展。
評審席最左側的老教授猛地站起身,眼鏡鏈撞在木質桌面上發出脆響。林小滿卻在這時笑了,斷裂的E弦卡在掌骨之間,每一次觸鍵都像在撕扯靈魂。她想起上周夜里的琴房,月光透過百葉窗在琴鍵上切出銀色條紋,自己偷偷在譜架內側用血指印寫下"我要成為鋼琴家"。
最后一個和弦轟鳴著炸開時,林小滿的右手已經與琴鍵長在一起。鮮血在黑白鍵之間凝固成詭異的五線譜,她望著那排空座位緩緩起身,禮裙下擺在血泊中拖出蜿蜒痕跡。掌聲如暴風雨般席卷而來,她卻只聽見候場時保溫杯里胖大海沉浮的聲響。
三個月后的深秋,林小滿拆開音樂學院附中錄取通知書時,右手虎口的疤痕已經長成蝴蝶形狀。暮色中的琴房,她將受傷那天的演出服仔細疊好,突然發現裙擺內側藏著個暗袋——里面是周明華手寫的曲目分析,墨跡被血漬暈染成紫羅蘭色。
窗外的梧桐葉撲簌簌落在琴蓋上,林小滿輕輕按下那個染血的C音。金屬琴弦在暮色中微微顫動,像極了母親最后一次為她梳頭時,發梢掃過脖頸的觸感。
禮堂穹頂的射燈在暮色中蘇醒時,林小滿正蹲在舞臺角落調試譜架。九月末的晚風裹挾著桂花香鉆進幕布縫隙,她伸手去拂譜架內側的灰塵,指尖突然觸到某種凹凸的紋路。
"這是..."傾斜的燈光恰好掠過金屬支架內側,暗紅色的字跡在銹跡中浮出水面。林小滿的瞳孔猛地收縮,那個暴風雨夜的記憶呼嘯而來——三個月前的省賽后臺,她蜷縮在更衣室隔間,用滲血的指尖在隨身譜架上刻下的誓言,此刻正在舞臺燈光下泛著幽光。
"第27號節目準備候場!"場務的喊聲驚醒了記憶。林小滿慌忙將譜架轉向陰影,黑色天鵝絨幕布卻突然被掀開。穿酒紅色絲絨西裝的少年倚在鋼架旁,左手纏著的繃帶在暗處泛著冷光:"需要幫忙加固支架嗎?你的手在抖。"
林小滿下意識捂住右手的蝴蝶疤痕。少年已經單膝跪在身旁,燒傷的左手靈巧地擰緊螺絲,"我叫江默,比你高一屆。"他的袖口掠過譜架內側,暗紅字跡在布料摩擦下簌簌落下一片鐵銹。
"那是..."林小滿伸手要攔,江默的袖扣卻勾住了支架。整個譜架突然向右側傾斜,那行血字完整地暴露在頂光燈下——「我要成為鋼琴家」。經年的血跡氧化成褐紫色,在銀色金屬上像道猙獰的傷口。
江默的呼吸停滯了半拍。暗處傳來其他候場學生的竊竊私語,林小滿感覺疤痕開始發燙,仿佛有無數鋼針在皮下游走。突然有溫熱的觸感覆上手背,江默用纏著繃帶的手將譜架轉回原位:"我在琴房見過你。上周三凌晨兩點,你在彈自己寫的變奏曲。"
禮堂突然陷入黑暗,只剩安全出口的綠光幽幽浮動。江默的聲音混在電流雜音里格外清晰:"你知道斷弦的施坦威后來怎樣了嗎?校工在琴箱夾層發現了二十年前的節目單,上面用同樣的鐵銹紅寫著..."
"第27號節目《繭》!林小滿請立刻到后臺!"
追光燈如利劍劈開黑暗的剎那,林小滿看見江默燒傷的左手小指正在痙攣——那是鋼琴師最致命的創傷。她抱著譜架沖向舞臺,血字在顛簸中不斷撞擊金屬支架,發出細小的嗡鳴。
當琴凳接觸到聚光燈范圍的瞬間,林小滿聽見了命運的齒輪咬合聲。染血的譜架被升至半空,頂光穿透金屬支架的縷空花紋,將「我要成為鋼琴家」的血字投射在整面背景墻上。觀眾席爆發出驚呼,評審席有人打翻了保溫杯,滾燙的熱氣在光束里蒸騰成蒼白的霧。
林小滿的右手懸在琴鍵上方,蝴蝶疤痕在強光下泛著珍珠母的光澤。第一個音符墜落時,她終于明白自己為何要將參賽曲目臨時改為原創的《繭》——那行被封印的血色誓言,注定要在今夜破繭成蝶。
當《繭》的第三變奏攀升至高音區時,林小滿突然在琴鍵上摸到了不存在的裂痕。指尖傳來的觸感與省賽那天的斷弦鋼琴如出一轍,蝴蝶疤痕開始隨音符頻率跳動,像要掙脫皮肉飛向光源。
"這不是錯覺。"林小滿在連續三連音中睜開眼,發現原本棕褐色的琴蓋正在褪色。深色漆面如潮水般退去,露出底下銀白的金屬原色——這根本不是禮堂常用的雅馬哈,而是省賽時那臺本該報廢的施坦威!
觀眾席傳來騷動,前排評審手中的節目單無風自動。林小滿的余光瞥見江默突然抓住左手腕,白色繃帶正在滲出新鮮的血跡。他的口型在說:"琴箱里有東西在共振。"
第四變奏的急板段落,林小滿的右手突然不受控地砸向低音區。琴箱深處傳來嬰兒啼哭般的金屬嘶鳴,二十根低音弦同時震顫,將譜架上干涸的血字震落簌簌鐵屑。評審席有位白發女士猛地捂住耳朵,她的珍珠耳環在某個特定頻率中炸成齏粉。
"你聽見了嗎?"江默不知何時出現在舞臺側幕,燒傷的左手死死扣住鋼架,"這不是你的獨奏,是兩代人的合奏!"他的繃帶突然崩裂,露出小指根部焦黑的環形疤痕——與施坦威琴弦的直徑完全吻合。
林小滿的太陽穴突突跳動,蝴蝶疤痕開始吞噬記憶:七歲生日時母親送的水晶鋼琴模型、十五歲撕碎的附中報名表、省賽那天琴弦斷裂前看到的銀光...所有畫面都纏繞著細若游絲的E弦。當最后回憶觸及琴房血誓的剎那,她終于聽清了琴魂的囈語——那是二十年前被封印在琴箱里的少女絕唱。
古董鋼琴突然發出刺目的白光,琴蓋自動翻開露出內里猩紅的絲絨。林小滿看見自己染血的右手正在透明化,血肉與金屬琴弦產生量子糾纏。江默的燒傷處飛出灰燼,在聚光燈下聚合成另一個少女的輪廓——她右手指尖連著斷裂的E弦,左腕系著1998年全省鋼琴賽的選手編號帶。
"完成最后的賦格!"幻影少女的嗓音帶著金屬共振,"當年他們抽走我的琴弦做成鐐銬..."她的身影開始滲入琴鍵,林小滿的右手突然恢復實體,掌紋間流動著液態的月光。
最終樂章以倒影卡農的形式爆發。林小滿的右手與幻影左手隔空對奏,禮堂穹頂的血字投影開始剝落,每個字母都化作帶電的塵埃。當兩雙手同時砸向那個染血的C音時,古董施坦威的共鳴板轟然開裂,二十年前斷弦的E弦完好無損地蜷縮其中,表面凝結著暗紅的血珀。
寂靜持續了二十七秒。
評審席傳來玻璃碎裂聲,白發女士顫抖著舉起半張泛黃的照片——1998年省賽冠軍江雨桐的證件照,與臺上正在消散的琴魂少女一模一樣。照片背面是用鐵銹寫的血書:「真正的藝術家永遠活在十二平均律的裂縫里」。
江默跪坐在舞臺邊緣,左手疤痕正在吸收飄散的光塵。林小滿的蝴蝶紋記裂開細縫,飛出半透明的磷粉,與二十年前的E弦共同編織成光的五線譜。當最后一個光點消失在通風口時,他們聽見了穿越時空的和聲——那是江雨桐未完成的《永恒賦格》,正從每臺鋼琴的琴弦深處蘇醒。
更新時間:2025-05-02 15:59: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