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芝麻的林瑯,只想做一只埋在沙子里的鴕鳥。遠離沙漠的炙熱和危險,幻想變成自由的小鳥,躲在沒人看見的世界。內心深處隱藏著的焦慮和無助,讓她暫時迷失了方向,以為不去觸碰那些尖銳,就能逃避現實的打擊。
事實卻是,她仍是在新農辦上班。作為逃兵,她根本不敢提出調換科室,只能硬著頭皮上。老商看到她并沒有責備。他像個慈祥的父親,面對離家歸來的女兒,緊鎖的眉頭慢慢舒展,眼睛里的焦慮和擔憂瞬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釋然,“回來了就好。”
那一刻,林瑯想起了父親。她記得有次和同學外出游玩,父親看到晚歸的她,高高揚起的手輕輕落下,臉上的怒氣瞬間消散,眼神里滿是無奈和寵溺。從小到大,父親都舍不得打她,即使她做錯了事情,也只是跟她講道理。
“老劉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別跟她一般見識。如果你不想和她一間辦公室,我可以跟領導提出申請....”
“別....”林瑯咬著嘴唇,逃避解決不了問題,如果劉秀英存心刁難她,就算沒在一間辦公室,還在同一個地方呢。“我會做好工作,您放心?!?/p>
她深吸了幾口氣,才推開辦公室的門,劉秀英正在電腦上斗地主,冷不丁看到出現在門口的林瑯,手里的鼠標滑到地上,順帶著牌被對手炸了。她以為灰溜溜回來的林瑯,肯定會調整到其他辦公室。
“你....”她愣愣地望著站在門口的林瑯,脊背挺得筆直,臉上的神情淡淡的,仿佛剛從外地度假回來。她不是應該夾著尾巴做人么?
“還好意思回來。”
雖然她的聲音壓得很低,林瑯還是聽見了,她的臉上仍是掛著怡淡的笑容,“劉姨,我給您帶了山城火鍋?!?/p>
心里或多或少還是有些悲哀,畢竟當初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才會把資料甩到劉秀英身上。時隔半月,她自己跪著把這些散落到地上的紙一張張撿起來。她知道不止劉秀英,芝麻鎮的大多數人都在看她的笑話。當初以為能夠一走了之,現在又灰溜溜回來了。她使勁咬著嘴唇,坦然地接受了所有人不懷好意的窺視,宿命般地坐到了辦公桌前。
下了班, 她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以往,她還可以看書,考走的信念,支撐著她度過了一個又一個難眠之夜。如今,這希望如同肥皂泡破滅了,她不知道還能做什么。陳麗娜除了睡覺,甚至有時睡覺都不會回來。她經常說要審時度勢,像她這樣及時行樂有何不可?可是,林瑯緊咬著嘴唇,來到芝麻后,她竟然學會了一個壞習慣,動不動就咬嘴唇,仿佛只有這樣,才會讓自己冷靜和清醒。
隔壁又響起了麻將聲,芝麻鎮像她這樣的年輕人不少,下了班都會聚在一起喝酒打牌。這兩項活動總會讓人忘記時間。也許他們都在麻痹自己,通過喝酒和打牌來消耗對生活的渴望。她望著鏡子里的自己,烏黑的頭發散落到腰際,皮膚不算白皙,卻也細膩得沒有瑕疵,整個人散發著青春的氣息,自己要跟他們一樣,在喝酒和打牌中消耗掉激情和夢想嗎?
楊坤不知怎么知道了林瑯考調的事。某天下班時攔住她,他的頭發仍是抹得油光锃亮,每一根都服帖地貼在頭皮上,油亮得能夠照出人影子。臉上的皮膚白得一點都不自然,像是涂了厚厚的一層粉底。身上穿著西裝打了領帶,隆重得像是要出席某個重要場合。在芝麻這樣的邊遠小鎮,人們穿著講究舒適性,基本不會穿西服,更不會打領帶。楊坤隨時都打扮得人模狗樣,不僅穿西服,還會噴香水。他的裝扮有著很高的辨識度,芝麻鎮沒有人不認識他。
“聽說你選調卡殼了?”他的聲音尖細,聽在林瑯耳朵里恍如驚雷。
“你聽誰說的?”她并沒有跟任何人提過選調的事,楊坤怎會知道。
“你甭管我怎么知道,”他觀察著林瑯的神色,繼續用他慢條斯理的聲音道,“其實根本不用等五年,有種方式叫借調,就是找到用人單位,只要對方愿意出借調函,你可以先去那邊上班,等服務期滿再正式調出去?!?/p>
她疑惑地抬起頭,竟然可以這樣操作?可是找誰給她出借調函呢?她在大腦里搜索著可以利用的關系和資源。
“我有門路?!彼允怯^察著她的神情,“你肯定會想,如果我有關系,怎么會淪落到芝麻鎮?我只是不屑于借助他們的力量,親戚都是勢利眼....”
他掏出一個暗紅色的本本,亮到林瑯面前。她看見是一本律師資格證,據說這證非常難考,別說非法律專業的人,就是科班畢業的學生,考取律師資格證也要費番功夫。
卻聽楊坤繼續道,“有了這本證,我根本不稀罕這破工作,過幾天就會辭職去林城開律所,隨便接樁案子賺的錢比一年工資還多。林瑯,我真心想幫你,不帶任何附加條件。你考慮考慮....”
當天晚上,林瑯就失眠了。天下沒有免費的晚餐,楊珅幫助她肯定是有條件的。林瑯回憶著剛來時,他追求她時說的那些話。她不是什么圣女,楊坤說的借調對她來說確實是個誘惑。多少天來,她心灰如死,覺得自己已經山窮水盡??墒?,上天就這么著為她打開了另一扇窗戶。原來,生活還是有奔頭的,永遠不會把人往絕望的死水坑里推。
她當即打電話給遠在山城的胡樂,彼時她還沒有下班。山城的夜晚,連風都是自由的,胡樂的聲音帶著啤酒和火鍋的味道,“睡不著起來喝啤酒啊,山城的夜生活才開始呢?!?/p>
她想說芝麻小鎮沒有夜生活,卻聽到了隔壁房間傳來麻將碰撞的聲音,還聞到了樓下燒烤的味道,“我讓你給我解惑來著?!?/p>
“這明顯是他拋出的誘餌,如果你是一條笨魚,就會一口咬上去。林瑯,越是這種時候,你越要保持清醒。別人知道你有所圖,就會拋出各種誘餌逼使你上鉤。今天是楊坤,明天就會是朱坤。若是你稀里糊涂上了當,只怕會賠了夫人又折兵?!?/p>
掛了電話,沉入暗夜里。隔壁的麻將聲持續不斷地傳入耳膜,深夜的酒鬼和賭鬼是小鎮的兩大特色。睡不著的人們總要找點樂子打發漫漫長夜,喝酒和打牌便成了小鎮人經久不衰的娛樂活動。每天晚上都有人重復昨天的故事,不是喝的酩酊大醉就是輸得皮干毛凈。
暗夜里,一切都顯得那么安靜,卻又并非真正的寂靜無聲。它吞噬著一切光亮和聲音,卻又孕育著無盡的可能。林瑯盯著天花板,無數念頭擠進心里,青春兵荒馬亂,夢想崎嶇蜿蜒。信念一旦扎了根,就像巖石縫里的嫩芽,即使沒有肥沃的土地,也能憑借細微的希望,破土而出長成參天大樹。
這可能是離開芝麻最快的路徑,縱使只是一根干枯的稻草,她也要緊緊抓住。等到周末時,她回了一趟省城。這么多年,她從沒有向宋翠芝低過頭。當她突然站在宋翠芝面前時,她以為她又從芝麻逃了回來,掄起巴掌正要揮過來時,她說出了借調的事。宋翠芝旋即反應過來,周末兩天時間,帶著林瑯踏遍了所有親戚的門。
她把借調函拿到辦公室蓋章,劉茂盛撫著厚厚的鏡片,慢條斯理道,“沒有胡書記的簽名,我可不敢亂蓋?!?/p>
胡書記是分管人事的副書記胡萬民。林瑯沒想到蓋個章還需要他簽字,只得不情愿地來到副書記辦公室。他正坐在椅子上吞云吐霧,煙灰缸里堆滿了煙頭,看到林瑯眼皮都沒有抬,“有事?”
“這張函需要您簽字?!绷脂樄韺⒔枵{函遞過去。
“借調函?涉及人員調動的事,必須要開會研究,你先放在這里?!?/p>
林瑯以為很快會有結果,足足等了半個月,都沒有消息,不免有些焦急。她向劉茂盛打聽,借調的事有沒有上會,得到的結果仍是要她繼續等待。某日,聽到民政辦徐濤調走的消息頓覺愕然,他的調動表比她還要交得遲,竟然先調走了,她只得又去催促劉茂盛。
“你催我也沒有用,我只是一個小小的辦公室主任,根本做不了人事的主。”
碰了一鼻子灰,林瑯更覺得憋屈,又不知問題出在哪里。冥思苦想半天,終于開竅,是不是應該給胡萬民送個禮?她當即買了兩條香煙,花了半個月工資,很是肉疼了一陣。畢竟她現在的工資得分成三份,一份是林芝的生活費,一份是宋翠芝的生活費,剩下的才能自由支配。她把香煙用黑色袋子裝著,鼓足勇氣敲開胡萬民辦公室的門,滿以為這事很快會有結果,等了幾天仍是不見動靜。
她不好再去找胡萬民,遂又去磨劉茂盛。他將簽了字的表遞給林瑯,“還差李書記的字?!?/p>
怎么還需要大猴簽字呢?林瑯倒吸幾口涼氣,他會給她簽嗎?自從撞見他和陳麗娜的奸情,她就過得惶惶不可終日,生怕大猴會給她小鞋穿。這會,捏著這張薄薄的借調函,林瑯差點把嘴唇咬破了。
有了胡萬民的教訓,她總不能空著手去找大猴吧,而且他是黨委書記,送的禮肯定得比胡萬民的厚重。事到如今不能半途而廢,她只得讓胡樂通過特殊渠道弄了兩瓶茅子,照例用黑色袋子裝著,瞄準時機給李大偉送去。禮送了半個月,一點動靜都沒有。
這天晚上,她看書看到十點過,正準備洗漱睡覺,手機響了,來電顯示是大猴,心里“咯噔”一聲,這么晚了,大猴找我有什么事?她疑惑著劃開了接聽鍵。
“小林啊,關于你借調的事,電話里一兩句話說不清楚,你來我房間談一下?!贝蠛锏恼Z氣不容置疑。
林瑯只得掛掉電話,往大猴的寢室走去。剛出房間她就后悔了,這個時候一個女孩獨自去領導的寢室?林瑯不傻,她隱約感覺大猴叫她過去不會有什么好事,但她不能不去。夜風拂在臉上,心上七上八下。她抱著膝蓋坐在臺階上,望著遠處的夜色出神。沒有月亮的夜晚,天幕黑沉沉地壓下來,整個鎮子都在沉睡。偶爾傳來的一兩聲狗吠劃破靜寂的夜晚,讓她毛骨悚然。
她在黑暗中捱了很長時間,直到刺耳的手機鈴聲在靜夜里響起。她掛斷電話,咬咬牙向著大猴的房間走去,每一步都像踩踏在心臟上。到了大猴門前,她已虛脫得渾身無力。
“小林啊,你不是想調走嗎?我可以幫你。”門悄然打開,大猴滿嘴的酒氣噴在她臉上。
“李書記,我....”她忍住想吐的沖動,向門邊挪著身子。
“小林啊,只要你乖乖地聽話,我一定給你簽字,一定會放你走?!贝蠛锷焓滞夏罅四?,惡心的酒味熏得她頭暈想吐。
“李書記,我不調了?!?/p>
她拼命推開面前的男人,踉踉蹌蹌地跑到樓下。夜風掀起她的頭發,卻無法驅散身上的陰霾。她雙手無力地搭在膝蓋上,目光呆滯地望著遠方。周圍的喧囂漸漸模糊,只剩下她內心的回響。那些滿懷期待的畫面,像被風吹散的蒲公英,飄散得無影無蹤,失望、沮喪和恐懼潮水般涌來,將她淹沒在無盡的落寞中。
余川同樣躊躇著,眼前的景象讓他涌起莫名的情愫,山區的景物與繁華都市截然不同,仿佛是兩個世界。通往芝麻的道路坑洼不平,汽車在曲折的山路上顛簸,道路兩旁雜草叢生,觸目可見都是石頭,裸露的土地上,莊稼全都耷拉著頭,就連路邊啃草的羊,眼神中都帶著幾分迷茫。
作為常務副區長的秘書,余川跟隨領導去過烏江區的大部分鄉鎮,唯獨沒有來過芝麻鎮。當肖區長提出讓他下鄉鍛煉時,他在眾多鄉鎮里挑中了芝麻鎮,完全沒有想到竟是這般荒涼。
臨行前,肖區長將他叫到辦公室,“芝麻鎮是有名的貧困鎮,你做好思想準備了嗎?”
他點了點頭,“三年為期,不破樓蘭終不還?!?/p>
“我就欣賞你這股韌勁,鄉鎮工作千頭萬緒,你要多向老同志學習。拿不定主意的事,多跟李大偉同志溝通,他是芝麻鎮土生土長的干部,對鎮情了如指掌?!?/p>
“明白?!庇啻ㄏ蛸澷p他的領導深深鞠了一躬。他是省委組織部的選調生,之前在南溪鎮工作,某次肖副區長下鄉調研,覺得該小伙思路敏捷談吐不俗,遂將他調到身邊當秘書。原本名不見經傳的他搖身一變成了常務副區長的秘書,不論是鄉鎮一把手還是科局主要負責人,想要打聽肖林的行蹤都要通過他。
他眺望著遠處的山梁,連綿的群山如同怪獸般竄到跟前來。芝麻的山不長樹,到處都是石頭,這些巖石或堆積或散落,千年萬年堆積在地球表面,形成了獨特的喀斯特地形地貌,也讓芝麻鎮的土地石漠化嚴重??筛N的土地稀少,要解決芝麻的貧窮,怕不是簡單的事情。
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主動請纓來了芝麻鎮,自然不可能知難而退。他從不把困難視作敵人,而是把它當作考驗自己的機會,只是在臨近芝麻鎮時,他的心還是懸了起來。那座矗立在集鎮邊上的樓房就像風雨中的一葉扁舟,他不知自己將會面臨什么樣的風雨?
聽說余川空降芝麻鎮擔任鎮長職務,最不高興的應該有兩個人。一個是黨委書記李大偉,他一直扎根在芝麻,根系早已經如同巨網滲入這片土地??梢哉f,他在芝麻鎮跺一下腳,就會引起地震。余川沒有來之前,芝麻鎮的鎮長職位空缺了半年之久。李大偉曾向副書記胡萬民表過態,他會扶持他坐上鎮長這個寶座。
按照慣例也是這樣的,鎮長調走了,肯定由副書記接替。沒想到空降下來一位鎮長,這讓李大偉怨忿異常。不管咋說,胡萬民是他的人,若是他上位,芝麻大事小事都是他李大偉說了算。這余川是常務副區長的秘書,定然不會受他擺布。
另一個人便是副書記胡萬民,他在副書記位置上坐了五年,做夢都想轉正。原鎮長還沒有調離時,李大偉就找他談過話,意思很明顯,芝麻鎮的干部絕對不會從外面調來,只會在班子成員中產生,而他肯定會扶持他上位。
聽了他那番表態,他直接把李大偉當大哥,明里暗里沒少幫他辦事。鎮長位置空懸后,所有人都認為該位置非胡萬民莫屬,誰知天上掉下個余川,直接把他的夢想砸碎了。胡萬民沒有背景,走到副書記這位置已經不易,根本不可能再去其他鄉鎮擔任正職。他只能眼睜睜地望著鎮長這個位置旁落他人。
表面上,李大偉仍是裝出服從組織安排的樣子,為余川安排了接風宴。他本不勝酒力,班子成員里能喝酒的也沒有幾個,他瞧著余川弱不禁風的樣子,心想他定然不可能以一敵十。那知余種看似瘦弱卻挺能喝酒,其他人都有了醉意,他看起來臉不紅心不跳。李大偉不甘心,遂將芝麻鎮排得上番號的酒鬼都叫來,輪番向余川轟炸。
林瑯在旁邊看著,略有些不忍心。就算余川是海量,這樣喝下去也會出事的。她瞅著機會,便將余川面前的酒壺換成了水壺。余川察覺到了不對勁,也感覺到了李大偉的意圖,他故意裝作不勝酒力的樣子,在眾人的輪番轟炸下醉倒在桌子上。
李大偉帶著眾人一哄而散,林瑯從衛生間出來看見余川一個人在包房里。若是平常,她定然不會多管閑事,只是親眼見到眾人灌他的酒,想著當初自己也曾遭到欺生,便向店主討要了一杯蜂蜜水遞過去。
更新時間:2025-05-02 08:56: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