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麻鎮的春天來的比較遲緩,別的地方已經人間四月芳菲盡,這里的樹木仿佛還在沉睡,柳樹的枝條雖然泛出了幾絲青色,但芽苞還是緊緊地包裹著,完全沒有長出新的枝條。太陽看似明晃晃地懸掛在頭頂,卻沒有帶來一絲溫暖,反而讓人感到刺骨的寒冷,人們仍然穿著笨重的棉衣。
林瑯覺得,別的地方四季分明,芝麻鎮只有夏天和冬天,過了清明節才能脫下厚重的棉衣,預備的春裝幾乎穿不上。她具有年輕女性愛美的天性,每個季節不同款式的衣裳都準備了很多。其實那些衣服當時看似喜歡,穿過一次之后大都扔進衣柜里。衣服不過一張道具而已,她把自己包裹在形形色色的道具里,只是為了掩飾一顆脆弱的靈魂。
她再也不敢去找大猴簽字,那張借調函被她壓到了箱底,曾經蓬勃生長的希望之花,如今已經凋零殆盡,只剩枯萎的枝干在絕望的風中搖晃。她想調走就得通過大猴這一關,他并不稀罕她送的那些禮品,而是想要她這個人。他是芝麻這片森林的主宰,被他玩弄過的女生應該不在少數,或許他也會按照許諾的那樣,只要林瑯愿意委身于他,他就會放她離開。她絕不會拿自己的身體去賭一個虛無縹渺的未來,就算調不走又怎樣,她的心逐漸變得麻木,仿佛凍結在無盡的黑暗里,心里的那根弦斷了后,再也沒有心思捧起書本。
她的心情一直處于很低落的狀態,每日下了班都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內心的荒蕪像長滿了野草的坡,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興趣,硬生生把自己變成了十足的宅女。陳娜見她興致缺缺,慫恿她談場戀愛找個男人來救贖。
“生活像白開水平淡無味,要不你找個男朋友調節一下,或許身體里分泌出來的多巴胺能夠讓你快樂,反正芝麻鎮的光棍漢一抓一大把,他們同樣需要女人來陰陽調和。”
“你這是什么歪理,當初誰說男人是擋路虎來著?”林瑯臉龐略有些紅潤,她從沒想過會在芝麻找個男人過日子。
“女人得利用好自身的資源,你那張臉長來不是孤芳自賞的。依我看,周西成是個不錯的選擇,不光人長得好看,還跟你一樣是從大城市來的,關鍵人家對你還有意思?!?/p>
“你瞎說什么呢?”
“我可不是瞎說,你離開芝麻那段時間,人家天天來找你,還跟我要你的聯系方式,你敢說他沒給你打過電話?”
林瑯在山城時確實接到了周西成的電話,以為他對她只是同事之間的點滴關心。他和她僅有的幾次見面都印象深刻,第一次見他時,他在深巷子與人高談闊論,看到她抬起頭來,瓷器般的肌膚泛著光芒,望向她的眼睛里盛滿了星辰。
第二次是在人潮如織的集市,她看著采購的幾大袋東西,正為找不到人幫忙發愁。他從人群中走過來,仿佛是料峭春日里的和詢微風,渾身上下透著溫潤儒雅,眉目清秀得恍若畫中謫仙,在一眾灰頭土臉的鄉民里,如珠玉在瓦石中,人們的目光不自覺被他吸引,卻又在他淡然的氣質面前,不敢有絲毫的冒犯。
第三次他是來請她幫忙的。他是醫院的醫生兼會計,她在學校里學過會計,她好像無意中告訴過他。其實只有她知道,她根本不喜歡那些數學,在學校里也沒花心思認真學,導致現在連會計證都沒考??上攵?,她不但沒幫上忙,還讓他賠了一頓飯。
大概就是從那天起,周西成總是會制造各種機會與她偶遇。比如她每天早上跑步經過醫院時,都會看見他在門口掃地。起先以為是巧合,時間長了才發現,幾乎是每天早上,她經過醫院時都會看到他。
而不管任何時間,她去食堂就餐時,周西成正好那個點也在??吹剿匀粚⒉秃卸诉^來,兩人坐在一張桌子上,他是愛說話的人,滔滔不絕地講著各種趣事,直到大廳里只剩下他們兩人,不約而同都安靜下來,卻仿佛每一呼吸都有回應,暗潮一般在他們之間涌動。
她開始認真審視這座邊遠小鎮,再次漫步在小鎮的石板路上時,看著道路兩旁低矮陳舊的樓房,它們雖然沒有城市的繁華與喧囂,卻有著獨特的寧靜與美好。街道兩旁分布著五金、日雜、煙酒、副食等商鋪,每逢趕集日,四面八方的人涌到集鎮,賣煙的,看相的,補鍋的,剃頭的,倒有幾分世俗的煙火氣息。
小鎮的居民世代居住于此,他們淳樸善良,熱情好客,每次見到林瑯都會熱情地打招呼,笑容里沒有摻雜任何的虛情與假意。
林瑯挑選東西的時候,店主還給她泡了當地特有的老樹紅茶。她捧著茶杯坐在店鋪門口的竹椅上,聽著老人給她講著小鎮的前塵往事,迷茫的心境逐漸沉靜下來,從抵達時的排斥到現在的接受,既然調不出去,那就安心地住下來吧,就像這小鎮的居民一樣,日出而作山落而息,在這里找到屬于自己的那份寧靜與滿足。
小鎮的年輕人很多,下了班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娛樂項目無非喝酒和打牌,這兩樣東西林瑯不到三個月就學會了。打牌分紙牌和麻將,林瑯先學會打紙牌,當然也是幾個女生鬧著玩,沒有賭注純屬娛樂,輸了的人鉆桌子或是貼胡子,要不就是請大家吃宵夜。而麻將同樣是鬧著玩,付紅燕和周瑤瑤學得不亦樂乎,她一點門道都摸不著。饒是周西成親自指導,她還是興致缺缺,實在想不通為何梅老坎通宵達旦都玩不傷。
林瑯學習打牌純屬融入圈子。人是群居動物,她要在芝麻鎮立住腳跟,就得與同事們保持良好的社會關系。牌搭橋酒開路,學會了這兩樣東西,她便是半個芝麻人了。接著是喝酒,見識了雙管齊下和高山流水,她知道芝麻人的酒量都是練出來的。架不住同事的再三邀約,接連參加了幾次酒局,她的酒量從開始的沾酒必醉到現在的三五兩,酒量慢慢提升起來,狀態好時喝上半斤都不會醉。
某日,在付紅燕和周瑤瑤的慫恿下,三個女生想測試一下自己的酒量。付紅燕的追求者用五L的可樂瓶子裝了一瓶白酒,外帶火腿腸、泡椒雞爪等下酒佐料,幾個人在林瑯的房間里撂起袖子拼命灌。周瑤瑤看似端莊溫婉,喝起白酒來卻是氣勢如虹,三杯白酒下肚仍是臉不紅心不跳。而付紅燕長期泡在酒吧里,喝啤酒可以吹瓶子,白酒預估酒量在八兩以上。三個女生中,林瑯的酒量算是最差的,她不想掃大家的興,一杯接一杯喝著寡淡的酒。
從下午喝到凌晨,付紅燕和周瑤瑤是怎么離開的,林瑯完全想不起來。她只記得自己好像吐了,腦殼悶乎乎地痛,喉嚨干澀得似要噴出火來,而她連起床倒水喝的力氣都沒有。模模糊糊中感覺有人給她遞來一杯蜂蜜水,她以為是陳麗娜回來了,接過水杯喝了幾口,胃里又是一陣翻江倒海,她再一次差點把整個胃吐出來。
等她醒過來時,周西成坐在床邊。他的眼睛紅紅的,長睫毛上沾染了些許霧氣,眼窩深深地凹陷下去,唇角的胡須冒了出來。林瑯摸著仍有些鈍痛的腦袋,想來周西成應是陪了她半晚上,還幫她收拾了滿地的污穢。她不好意思地捂著臉,喝醉了的自己酒品很差,不知在周西成面前有沒有出丑?
“頭還疼嗎?我給你熬了粥?!彼D身將碗端過來,輕輕地吹著。
盡管開著窗,濃烈的酒精味道經久不散,刺激得林瑯控制不住地想要嘔吐。周西成輕輕拍著她的背,來到芝麻這么久,一直都是她單兵作戰,能有一個人這么關心著她,其實也是一種簡直的幸福吧。林瑯心靈最柔軟的地方輕輕地疼了一下。
第一次醉酒的結果,簡直比生病還難受。
如果接下來沒有發生陳麗娜的事,林瑯或許真的會安于現狀,在芝麻鎮慢生活一陣子。某天她正在房間看書,陳麗娜和她的未婚夫李強走進來,兩人都陰沉著臉,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架勢。林瑯之前從沒有見過李強,以為陳麗娜是單身女子。這會看到滿面寒霜的李強,她正在猶豫要不要回避時,李強讓她出去一下,他和陳麗娜有事要談。
林瑯剛走出屋子,李強啪一聲將門關上,屋子里爆發出激烈的爭吵聲。她站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看到梅老坎的房門開著,抬腿走到隔壁房間,幾個人正在斗地主,對隔壁房間的爭吵充耳不聞。像陳麗娜這種女人,芝麻鎮的男人只敢遠觀,他們把她當作天上的月亮。這會月亮有了麻煩,這群男人仍作壁上觀。
“你以為我會相信你說的鬼話么?”李強的面孔變得猙獰,雙眼怒視著陳麗娜?!澳憬o我說清楚,那個男人到底是誰?”
“你非要我說出一個人來,你才甘心,是不是?”陳麗娜的頭發散落下來,亂七八糟地拂在身上,她一把將李強推開。
“你到底還是有了人,你這個臭婊子?!?/p>
李強的手掐上了她的頸脖,她絕望地閉上了眼睛,身子軟作一團,慢慢地向地上滑去。那一瞬間,她以為他會一把擰斷她的脖子,她的臉由紅轉白,再由白轉青。慢慢地,最后一點血色從她的臉上褪去?;艁y中,她的腳碰到了沙發旁邊的凳子。凳子上的玻璃杯掉到地上,玻璃渣濺得到處都是,閃著青凜、寒冷的光芒。他撿起一塊玻璃劃向她的臉。
清官難斷家務事,關上門的陳麗娜和李強到底發生了怎樣的沖突,林瑯不得而知。數分鐘后,她接到一個陌生電話,李強讓她回來照顧一下陳麗娜。她返回房間時,被眼前的情景嚇呆了。李強不知去向,陳麗娜蜷縮在墻角,頭發亂七八糟地貼在臉上,鮮血順著頭發滴落下來,地板上都是蜿蜒扭曲著的蚯蚓。
她的眼睛,散亂、無神、空洞的看不到任何內容,活脫脫一個女鬼。林瑯雙腿癱軟,身體和思維都被恐懼占據著。手心后背,甚至是腳底都冒出了冷汗,身體不停地顫抖著,牙齒也止不住地打顫。她平時膽子就小,此刻更是駭得魂飛魄散。隔了很久,她才找到自己的聲音,“我帶你去醫院?!?/p>
她的腳木木的,像踩在云端又似踩在棉花里,輕飄得一點力氣都沒有。她游離著走到陳麗娜跟前,幾乎用盡了所有力氣,才將她攙扶起來。雖然是下班時間,二樓的房間都有人,陳麗娜這個樣子出去肯定會掀起軒然大波。
她找了件衣裳蓋在她頭上,遮擋住她受傷的臉,才攙扶著她走出房門。陳麗娜全身的重量都傾斜在她身上。林瑯本來就很瘦弱,受了驚嚇更是酸軟無力,此時卻不得不使出渾身力氣,攙扶著陳麗娜去醫院。幾步路的距離,硬生生走出恍若隔世的感覺。
見到周西成的那一瞬間,林瑯仿佛找到了支撐和依靠,緊繃著的弦喳一聲便斷了,身子也隨之癱軟下去。周西成飛奔過來接住陳麗娜,饒是見慣了大場面,他仍是被陳麗娜的樣子嚇住。但他有著醫生的職業素養和冷靜,迅速將她扶進手術室,親自為她做清創和縫合手術。
林瑯跌坐在醫院的長條椅上,還是春寒料峭的四月,終日陰雨綿綿的小鎮,陽光還沒來得及光顧,墻壁和地板都冒著寒氣。她依靠在椅子上,休息了很長時間,身體才慢慢恢復正常。手術室的門一直緊閉著,陳麗娜應該傷得很重,如果她醒來想要報警,林瑯肯定會為她作證。
這次的動靜鬧得很大,芝麻鎮是小鎮,街頭放的屁到街尾都能聞到臭味,陳麗娜的事被風吹到了芝麻鎮的旮旮角角,她的父母很快知道了這件事,連夜從另一個鎮趕了過來。李強并沒有肇事逃逸,事后他出現在醫院,衣不解帶地照顧陳麗娜。反而是大猴,在陳麗娜出事后,一次都沒有出現過。
“嚇著了吧?”
走出手術室的周西成雖然帶著疲態,仍難掩身上的英俊儒雅,
過往的人都向他行注目禮,穿上白大褂的他真有種說不出來的魅惑,特別是微笑起來的時候,總會讓人如沐春風。據說每天排隊找他看病的女病人都排到了西門關。而據林瑯觀察,他沒有小鎮人喝酒打牌的惡習,許是出于醫生的職業習慣,連煙都不會抽。他給人的感覺總是溫文爾雅、謙和有禮,這樣的優質男人,定然會讓女生們趨之若鶩。
“真夠狠心的,縫合了30多針。還好,我給她做的無創縫合,應該不會留下難看的傷痕?!?/p>
“她一定很痛吧?!绷脂樧鲲垥r,菜刀在手指時削個小口子都會痛得吡牙咧嘴,陳麗娜這么深的傷口,不疼才怪呢。
“她很堅強,從頭至尾都沒有吭一聲,是我見過的病人中最堅強的。你餓嗎,我帶你去吃東西?!?/p>
“不?!?/p>
經過一番折騰,林瑯一點都感覺不到餓,只覺得腦袋里一片空白,她去病房看望陳麗娜,李強正在削蘋果。林瑯看到他手里的刀,不自覺地想往后退。他站起來默默退了出去,病房里只剩下她和陳麗娜。房間里靜悄悄的,殘留的陽光退到了窗臺外,白色墻壁反襯出來的光芒寒意襲人。她不由緊緊抱住手臂,陳麗娜臉上的血污清理干凈了,臉上有一條長長的傷痕,像蜈蚣盤亙著。
林瑯剛剛恢復的神經又在瞬間繃緊,“你需不需要報警?”
“還嫌不夠丟人?”她睜開眼睛,神情中有幾分冷淡和疏離,“是不是你告的密?”
“怎么可能?”林瑯愕然,“你怎么會認為是我告的密?”
“除了你,我想不出第二個人?!?/p>
“陳麗娜,我們是舍友,不是陌生人?!?/p>
“所以你比其他人都了解我,才會刺得那么精準。林瑯,我怎么沒看透你竟是這樣的人呢?”
“我沒有...”林瑯張著嘴,若是陳麗娜一口咬定是她告的密,她的解釋有用嗎?
“笑話看夠了,你可以走了?!标慃惸乳]上眼睛,她的雙眼有些水腫,紅紅的、濕濕的,像大雨沖刷過后留下的痕跡。林瑯能和一個身體和心靈都遭遇重創的人計較嗎?
她咬著嘴唇退出病房,撞見過來查房的周西成,“臉色怎么這么差,你哪里不舒服?”
她搖了搖頭,轉過身時,眼淚掉落在風里。她和陳麗娜雖然不是交心的朋友,卻朝夕相處了近半年。林瑯不是多事的人,她對陳麗娜和大猴的事一直守口如瓶,李強或許是捕風捉影。小鎮從來不缺搬弄是非的人,他們特別喜歡背后嚼人舌根,而風流逸事自古都是桃色新聞,如果沒有被人當場捉奸,大多都是風言風語。
“你不要怪陳麗娜對你態度不好,任何人都不想把自己最不堪的一面展露在外人面前...”
“我明白?!绷脂槾瓜骂^,“我并沒有責怪她的意思?!?/p>
如果時間可以倒流,聽到她和李強爭吵時,她定會毫不顧忌推開門,阻止李強對她施暴。像陳麗娜那般愛美的人,平常臉上起個疙瘩都會用粉底遮擋著,何況是毀了容。
她謝絕了周西成讓她去辦公室休息的好意,走出來看見街頭聚集著大批群眾,對著醫院的方向指指點點。不用想,林瑯都知道他們在談論陳麗娜,小鎮就這么大,發生屁大點事,瞬間便會鬧得人盡皆知。
她緊咬著嘴唇,再次堅定了想要離開芝麻的決心。
更新時間:2025-05-02 08:56: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