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睡不醒,三十年后睡不著。還沒等到三十年后,林瑯就睡不著了。在家時,她每天都要宋翠芝喊破了喉嚨,才磨磨蹭蹭地從床上爬起來。還經常在課堂上打瞌睡,老師為此批評她,早死三年腦殼都要睡起青苔。她的睡眠習慣是在高中養成的,每天掐在五點四十左右醒來。后來養成習慣形成生物鐘,無論頭天睡得多晚,生物鐘都會準點醒來。醒了就睡不著,索性換上運動裝去跑步。
這是一個被時光遺忘的小鎮,除了她整個小鎮都在沉睡中,遠處的山巒在晨霧中若隱若現,像是水墨畫淡墨勾勒的輪廓。近處的屋檐被薄霧溫柔地包裹著,腳下是露水打濕的石板路,空氣中彌漫著青草和泥土的芳香。兩旁低矮的房屋里,遺漏出來的燈光,如同碎銀子灑在路上。
陳麗娜同樣還在蒙頭大睡,她的夜生活很豐富,經常半夜摸回房間,早上掐著點起床上班。自從撞見陳麗娜上了大猴的專車,林瑯就知道,即使她不去簽到上班,也沒有人會監督她。畢竟大猴在背后給她撐著腰呢?
沒過多久,陳麗娜果然當上了煤炭稽查站的站長?;檎舅闶欠什?,芝麻鎮產煤,鎮里數十家煤礦企業,運煤車輛都得在稽查站驗票過磅。原先的站長調離后,站長位置一直空置著。誰也沒有想到,這個肥缺會由陳麗娜頂上。
隔段時間,人們便開竅了,像陳麗娜這樣的女人,定然不會委身于任何一個普通男人。誠然,芝麻鎮的男人都想睡她,特別是她穿著裙子風擺柳地走在芝麻街上時,男人們盯著那道豐盈的身影,恨不得沖上去將她摟在懷里揉進身體里。想歸想,真正行動的男人卻沒有。大家還是掂得清分量的,像陳麗娜這樣的女人,看看可以,真正弄回家卻是喂不肥的。
當了個芝麻小官,陳麗娜便有些飄飄然,走起路來衣裳都能甩死人。她很受用別人叫她陳站長,特別是在稽查站,那些男人看向她的眼神,讓她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她就得為自己找個靠山,讓這些男人捧著自己。
“作為姐姐,奉勸你一句,在芝麻鎮沒有靠山是活不下去的?!彼粫r暗示林瑯。
“靠山?”林瑯愣了一下,巴掌大的地方,縱使當上鎮長又如何?她才不會像陳麗娜那樣,用自己的青春去賭一個虛無縹緲的未來。
硬扛的結果就是,她承攬了新農辦的大部分工作。用劉秀英的話說,她是辦公室唯一的大學生,又是新來的,她不干活誰干活?是也,她把原本屬于自己的工作全部甩給林瑯,還沒下班就扭著屁股回家了,留下林瑯一個人在辦公室加班。新農辦對上聯系的科局涉及農林水畜,報送的資料表冊多得離譜。
夜幕降臨時,芝麻鎮的人們開始了夜生活。并不豐富,喝酒、堵伯、偷情,偷情講究天時地利,搞不好會賠上身家性命,喝酒和堵伯便成了小鎮人經久不衰的娛樂活動。辦公室靜寂無聲,林瑯無意間抬頭,竟然看見周西成診室還亮著燈。他或許是值班醫生,林瑯這樣想著。只是在她加班時,只要抬起頭,準能望見周西成。他同樣埋頭寫著什么,燈光將他的輪廓柔和地勾勒出來,連帶著側影都那么好看。林瑯是視覺動物,一向不排斥美好的東西,看見對面診室的燈光時,總會覺得溫暖。至少,她不是孤單的。
街道冷冷清清,小鎮人普遍起得晚,臨街鋪面只有零星幾縷燈光。林瑯一路跑過來,不要說跑步的,就是晨起買菜的人,都沒有見到。小鎮人喜歡慢生活,七八點鐘起床,九十點鐘打開鋪門。不是趕集日,即使是大中午,也見不到逛街的人。鋪面開著也是開著,人們并不擔心會錯過上億的生意。尋常時間,幾天不開張都是常有的事。
跑到鎮醫院時,意外地看見周西成蹲在門口洗頭。他的動作優雅而從容,手指輕輕揉搓著,泡沫在指間綻放,如同潔白的冰花。聽到腳步聲,他抬起頭來,水流順著他的發梢滑落,細碎的晨光灑在身上,瓷白如玉的臉龐,配上寒星般的眼眸,俊美的讓人移不見視線。林瑯沒想到出來跑個步,還能欣賞到美男出浴圖,下意識咽了咽口水。
“早啊?!鄙倌昴樕??的笑意,竟是那般好看。
“早?!绷脂樬s緊移開視線,她的臉頰如同天邊的晨曦,已經染上了少女的嬌羞。
臨街陸續有商鋪亮起燈光,早起的人們開啟了一天的忙碌,空氣中彌漫著豆漿油條、包子饅頭的香氣,孩子們背著書包歡快地踩在晨光里。周西成居然跟了上來,他剛洗過的頭發在晨曦里飄揚著,洗發水的清香混合著青草的芳香,整個人散發著自然而清新的味道。林瑯微微側目,周西成的出現仿佛一道光,照亮了她的整個世界。
小鎮的時間仿佛沉淀下來。這樣的生活其實不適合年輕人,來到芝麻鎮的這段時間,林瑯感覺自己的生活節奏慢了許多,身上不自覺沾染了暮氣,活得像個七老八十的老年人。周西成照例發揮著他超級演說家的特長,不停地給林瑯描述著他所知道的一切。一路上,他那張嘴就沒閑過,吧哩叭啦的聲音如同露珠彈開晨霧,彌漫在小鎮濕潤的空氣里。林瑯完全插不上嘴,只能做個虔誠的傾聽者,她懷疑周西成是八哥變的。
后來,每次晨跑時都會遇見周西成。開始林瑯以為是偶遇,次數多了便覺得他是故意在醫院門口等她。小鎮很小,站在街口,一眼就可以看到頭,稍微的風吹草動,自然逃不過小鎮人的眼睛。林瑯和周西成跑了幾次步,小鎮人看他們的目光就有些不一樣。
對于周西成,林瑯并不反感,他在一眾追求她的男人中算得上極品。醫科大學畢業,長相陽光帥氣,沒有小鎮人喝酒堵伯的陋習,行為舉止謙和有禮,開口說話總會讓人如沐春風。
他雖然沒有對她明確表白,但他的行為給了林瑯明示,他對她有意思。她是要考走的,在這個過程中,絕不允許出現任何意外。小鎮就巴掌大,轉個身都能遇見熟人。林瑯不想讓任何人誤會她和周西成的關系,果斷放棄了跑步。
某天晚上,她回到房間時,看見陳麗娜床上躺著一個人,乍看之下竟然是大猴。林瑯極力掩飾住內心的驚濤巨浪,裝作無事般回到房間。事后,陳麗娜未做任何解釋,或許事實擺在面前,任何的解釋都是蒼白無力的。林瑯只能裝作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過。這件事如同一道分水嶺,把她和陳麗娜本就稀薄的友情變得更加微妙。兩人雖然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心里卻豎起了無形的高墻。
奇怪的是,饒是兩人關系變得如此微妙,誰也沒有提出調換房間。林瑯想的是,再等幾個月,她就要考走了,何必多此一舉。而陳麗娜的想法,林瑯大概也猜到了。相較于其他女生,林瑯不多言不多語,定會替她保守秘密。林瑯確實做到了守口如瓶,只是在看到大猴時,身上的汗毛會豎起來。沒有任何人希望自己的把柄捏在別人手里,何況這人還是自己的下屬。
這件事如同一根刺深深地卡在林瑯心里,縱使大猴見到她時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她還是感覺到了他眼神里的殺氣。他是芝麻這片森林的王者,弄死林瑯比弄死一只螞蟻容易。離開的愿望比任何時候都迫切,她迅速留意各級單位的選調信息,報名時卻卡了殼。每個單位的選調條件都特別提示,基層公務員需要滿足服務年限。她特地去查了相關資料,公務員在鄉鎮的服務年限是五年。
五年?她瞬間被這個時間跨度打跨了,就像一個人在暗夜里走了很長時間,馬上就要看見希望的曙光了,卻被告知還要困在原地五年,才能從深淵里走出來。
那真是永遠望不到頭的日子。她癱倒在床上,考走的信念如同拐杖支撐著她在暗夜里前行,每當劉秀英倚老賣老變著法兒折磨她時,都是這股信念支撐著她,不必和她計較,要不了多久,自己就會離開這里。
如今,這根拐杖呯地斷了,她亦如皮球嗖地漏了氣。五年的時間,對于一個國家,一個社會來說,都是重要的發展時期??萍?、經濟、人文都會發生深刻變化,機會更是稍縱即逝。原本只是一年甚至半年的短期計劃,現在竟然變成了五年的長期規劃。
五年啊,天知道會發生什么事?一眼望不到頭的日子,漫長得如同無盡的長河,緩緩流淌著?,F實把她的希望擊打得粉碎,林瑯蜷縮在被子里,饒是極力控制,身子仍是止不住地顫抖。
陳麗娜終于發現了她的異樣,“你怎么啦,生病了嗎?”
林瑯搖了搖頭,這個時候她特別想要一副肩膀靠一靠。甚至有那么一瞬間,她差點撲進陳麗娜懷里失聲痛哭。五年啊,她真的要把自己陷在芝麻五年嗎?大猴是個經驗豐富的獵人,他肯定知道林瑯在芝麻鎮有五年的服務期,才會如此不動聲色。反正來日方長,他有的是時間和方法折磨她。
當她又一次與劉秀英發生爭執時,她真的學著影視劇里霸氣女主離職的樣子,甩手將大摞資料扔到劉秀英臉上,屁股一拍走人了。這個破地方,她可是一刻都不想待了??吹絼⑿阌⒁驉琅冃蔚哪?,多日壓抑的心情瞬間好了起來。芝麻鎮沒有開往縣城的客車,她當即攔了一輛摩托車趕到楓華鎮。當天便回到了山城。
林瑯在山城念了四年大學,相較于其他陌生城市,這里是她的第二故鄉,是除了林城,林瑯唯一覺得熟悉的地方。畢業半年后,林瑯再一次站在熟悉的地方,望著城市的摩天大樓,川流不息的車流,人來熙往的街道,她忍不住熱淚盈眶。這里才是天堂,才是她窮盡一切努力,想要抵達的天堂。她應該在山城的寫字樓里,穿著得體的職業裝,優雅地喝著咖啡,當一個白領亦或金領,而不是在芝麻鎮,灰頭土臉地生活著。
學校寢室里還住著沒有返鄉的同學,大姐大喻芳和好朋友胡樂都在。喻芳在超市謀到了一份主管的職務,胡樂則在一家餐飲中心搞前臺接待。
“早就叫你不要回去,你偏要去考什么公務員。人家都是從山溝溝里考出來,你反倒從大城市考回山溝溝?!?/p>
“考公不容易,當初她上岸時,多少人羨慕?”喻芳打斷胡樂的話。
“如果你不想回去,山城遍地都是機會,臨江路的金融商圈就是我們的夢想之地?!?/p>
林瑯嗯了一聲,實在睡不著,索性瀏覽網站的招聘信息。覺得中意的,便把簡歷投了過去。她離開芝麻鎮帶著賭氣成分,若是宋翠芝知道了說不定會怎樣?她希望林瑯留在省城,她偏生考到了芝麻。不到兩個月,又從芝麻跑了出來。
喻芳在加班整理數據表冊,胡樂則在瀏覽租房信息。山城房價不菲,租房價格水漲船高,位置偏僻的單身公寓,配置差點的,月租費都要上萬元。地段稍微好點的,他們的工資根本承擔不起。
“要不咱們仨合租,我看看最便宜的三居室,月租多少?”胡樂扶著眼鏡,瀏覽了半天都沒有中意的房子。
“三個人將究得了這個,就將究不了那個,只能選擇折中的地段。我在家樂福上班,胡樂在大都匯,林瑯你找工作時不能偏離太遠?!?/p>
接下來的幾天,林瑯馬不停蹄往返各個人才交流市場,一直沒有找到中意的工作。不是對方條件太苛刻,就是她的目標值太高。丟棄芝麻鎮的工作出來時,她就下定決心要在山城謀份好職業,不枉費破釜沉舟的決絕。她沒有遞交辭職報告就走人,原因在于她還在試用期,若是就這么一走了之,未來的很長一段時間,她都不能報考公務員或是事業編制。退路已經堵死了,她只有硬著頭皮往前沖。
求職之路并不順暢,連著幾次面試都碰了壁。離開芝麻鎮時,兜里只有幾百元錢,若是再找不到工作,吃飯都成問題。她像無頭蒼蠅在山城亂轉,做過啤酒推銷員、商場營業員和快餐店職員,就是沒有機會走進臨江路的金融商圈,成為摩天大樓里的職場精英。
每日從樓下經過時,她都會抬起頭,瞇縫著眼睛打量著這座摩天大樓。銀灰色的玻璃幕墻,反襯著天空的湛藍與陽光的耀眼,周圍景物變得虛幻而迷離。站在水泥森林中,林瑯感覺到了自己的渺小。還記得初入山城時,看著導航明明只有數百米距離,硬是在各個高樓之間繞了幾個大圈子??伤允窍矚g仰望城市的高樓和呼吸汽車的尾氣,十年寒窗苦讀,不就是期盼能夠成為這城市里的精英嗎?
如果不是宋翠芝突然到來,林瑯或許真的會在山城謀一職位,若干年后成為臨江路金融商圈的一名精英,踩著恨天高,穿著得體的套裝,優雅地行走在玻璃套間內。那天,山城下了入秋以來的一場大雨,暴雨傾盤而下肆虐著整個城市。不一會,街道上一片汪洋,交通幾乎中斷。
林瑯正在商場分揀貨物接到胡樂的電話,她說宋翠芝正在校門口到處找她。手里的貨物掉到地上,散落得到處都是。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宋翠芝怎么來了?顧不上其他,她趕緊給主管請假,心里猜測著母女見面的情形。
宋翠芝只有小學文化,一輩子都沒有離開過林城,更不要說到山城這么遠的地方。針對不假外出已經超過半個月的林瑯,芝麻鎮肯定已經將她除名,并將處理結果告知了家里。不然,宋翠芝不可能只身一人前往山城尋找她。
林瑯忐忑不安地坐著,暴雨還在嘩嘩地下著。她腦子里嗡嗡聲一片,實在不知如何向宋翠芝解釋自己的離開。按照她的火爆脾氣,挨揍算是輕的。從小到大,林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母親宋翠芝,只要她犯了錯,保準她會提著掃帚打得她皮開肉綻。
返回學校的路上,她做好了迎接母親暴打的準備。暴雨仍是沒有絲毫停歇的跡象,地面上已經積滿了水,枯枝敗葉隨著洪流四處飄走,公交車似在汪洋大海里飄移。雨幕中的山城越發飄渺,城市的霓虹提前亮了起來。隔著茫茫雨簾,林瑯看見學校門口有個黑點移動。公交車停穩后,方才看見那是母親宋翠芝。
她沒有打傘,也沒有攜帶任何擋雨的工具,光著身子淋在暴雨中。站在雨中的她格外瘦小,幾縷白發在風中凌亂地飄動著,臉上的溝溝壑壑藏著生活的艱辛和無奈。冷雨不斷澆打在她身上,而她仍是倔強地站在風雨中,眼睛四處張望著,期盼能在風雨中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林瑯心里的酸澀翻涌而出。父親去世后,母親含辛茹苦拉扯著她和林芝,生活的困苦早已壓彎了她的脊梁,還不到50歲的宋翠芝,歲月的風霜硬生生把她變成了干邉的老太婆。她的身影在廠區里,在廚房里,在生活的每一個角落里,為他們撐起了整片天空。
“媽.....”她艱難地從公交車上下來,宋翠芝身上沒有一塊干的地方,渾身上下都在淌著水。
宋翠芝抬起頭,失神的眼睛在看到林瑯時有了光亮,“瑯瑯,跟我回家?!?/p>
若是宋翠芝罵她一頓或是像小時候那樣揍她一頓,或許她還能反抗。就是這句輕飄飄的,跟我回家,徹底讓林瑯繳械投降。
她可以跟任何人抗爭,可她不敢跟守寡10余年,含辛茹苦供她吃供她穿供她上大學的宋翠芝叫板。她敢打賭,若是她不跟她回去,她絕對二話不說就往嘉陵江里跳。她已經失去父親了,再不敢失去母親。
林瑯看過出逃公主的故事,艾莉絲厭倦宮廷生活,渴望像鳥兒一樣自由,遂從宮廷里逃了出來。她不知艾莉絲的出逃計劃執行了多長時間,而她從離開芝麻鎮到被母親勸返,全程不過半個月。
當她灰頭土臉回到芝麻鎮時,天空仍是灰蒙朦的,連飛鳥的蹤跡都尋覓不到。后來她才知道,宋翠芝給鎮里的每個領導都送了厚禮。林瑯的工資連一瓶茅子都買不到,宋翠芝為了保住她的飯碗,可謂押上了全部的身家性命。
好在,除了熟識的同事,鎮里的其他人根本不曾注意她的去留。就連同吃同住的陳麗娜,也權當她請假出去旅游。對于這位認識不久的舍友,林瑯沒有交?言深,兩人都默契地對這段插曲只字不提。日子似流淌的細沙,每一粒都沉重而緩慢,枯燥得連風都懶得吹動。
就像是一場夢,醒了后,還是要繼續面對現實。
更新時間:2025-05-02 08:56: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