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復一日的修煉,陸昭的身體發生著明顯變化。
每天打樁的聲音在拳館內回響,沉悶而有力,如同他內心堅定的意志,也像是這枯燥日子里唯一的調劑。這聲音,聽久了,倒也不那么煩人了。
“當——當——當——”
王老頭背著手,跟個幽靈似的,又踱步到陸昭身旁,瞇起眼審視著他的動作,像是在看一件待打磨的璞玉,又像是在挑剔自家菜地里的蘿卜。
“前前后后你得練到氣血厚重,雙手拳頭打斷木樁而不痛,差不多就該下一步了。”王老頭手指輕輕敲擊著木樁,發出篤篤的聲響,像是在給陸昭的拳頭伴奏?!澳氵@樁子,我看還能撐些日子?!?/p>
陸昭停下動作,呼出一口濁氣,擦去額頭和脖頸上的汗水,汗珠子跟斷線的珠子似的往下掉。
他恭敬地聽著:“是,老師。”
“我碎岳拳有幾個層次,分別是鍛體,破體,震體。指的是你的拳頭硬度能達到的效果,你自己可以以后對著試試,只要達到鍛體,你氣血就夠了?!蓖趵项^頓了頓,似乎想起了什么,“嗯,就是拿拳頭去試試石頭,看看能不能留下印子,別傻乎乎真把手打廢了?!?/p>
陸昭點頭道:“明白了,老師?!毙睦飬s在琢磨,這鍛體、破體、震體,聽起來就比單純打樁子有意思多了。
王老頭轉身要走,走了兩步,又像想起什么事,回頭補充道:“今天結束后到我房里來一趟?!?/p>
“是?!标懻褢?,看著老頭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門后,這才繼續揮拳,只是心里多了幾分好奇。
傍晚時分,練功場上的人漸漸散去,陸昭簡單收拾了一下自己負責的區域,才按照王老頭的吩咐來到他的房間。
屋里還是老樣子,陳設簡單得有些寒酸,一張磨得發亮的木桌上擺著幾本厚厚的賬冊,旁邊卻突兀地放著一個正冒著絲絲熱氣的陶碗。
“坐?!蓖趵项^指了指對面的凳子,自己則捧起賬本翻看著。
陸昭依言坐下,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碗東西上,一股奇異的藥香混合著某種肉類的味道飄進鼻子。
“這是赤玉羹,我這里除開碎岳拳教授外,還供應這種特殊的藥湯?!蓖趵项^頭也不抬,手指在賬冊上劃拉著,“只要交錢了的人都能得到,一天一碗。你小子這幾個月還算用心,沒偷懶?;?,今天就嘗嘗?!?/p>
“多謝老師?!标懻延行┮馔?,忙端起碗,入手溫熱。他小心地喝了一口。
藥湯入口微辣,隨即一股難以言喻的甘甜在舌尖化開,順著喉嚨滑下去,像是一條細細的火線,迅速擴散到四肢百骸。
原本因一天苦練而積累的酸痛感,竟奇妙地開始緩解,暖洋洋的,舒服得讓人想哼哼。
“好東西啊……”陸昭心里贊嘆,不再客氣,幾口便將一碗赤玉羹喝了個干凈,連碗底都恨不得舔舔。他恭敬地將碗放下:“老師,這藥湯…真帶勁?!?/p>
王老頭從鼻子里哼了一聲,總算抬眼看了看他:“自然特別,不然憑什么收那么多銀子?你以為老頭子我是開善堂的?明天開始,你每天都能來領一碗,算在你的學費里了?!?/p>
第二天一早,陸昭從硬板床上翻身起來時,習慣性地活動了一下筋骨,準備迎接那熟悉的酸痛。
可讓他驚訝的是,昨日練功的疲憊感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渾身關節都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輕快和舒暢。
“嘶……這赤玉羹,效果這么霸道?”他捏了捏拳頭,感覺充滿了力量?!翱磥磉@三十兩銀子,花得不冤。這老頭,果然有兩把刷子?!?/p>
他頓時明白,這個世界,絕不像表面看起來那么簡單。單憑這赤玉羹,就能看出水深得很。
王老頭能在這地界開館收徒這么多年,名聲還這么響亮,收費又貴得離譜,沒點真東西怎么可能立得住腳?
陸昭每天練力,打樁,重復著枯燥乏味的動作。但感受著身體一天天變得強壯,拳頭從最初打得生疼紅腫,到現在已經隱隱能在木樁上留下淺淺的凹痕,這種實實在在的進步,讓他內心無比踏實和滿足。
這天上午,他依舊專心致志地對著那根飽經滄桑的木樁發力,“砰砰”的擊打聲規律而沉重,汗水早已浸透了黑色的練功馬褂。
“嘿,小昭師弟,今天感覺怎么樣?要不要試試一百斤的石鎖?”右邊空地上,四師兄林同脫掉外面的長袍,露出里面一身緊湊的短打勁裝,笑著走了過來。
林同身材不算魁梧,甚至有些精瘦,但露出的胳膊和小腿肌肉線條分明,充滿了爆發力。
他是拳館里出了名的身手靈活,性子也跳脫。他他從角落里吭哧吭哧地抱起一塊表面磨得光滑的石頭,也開始熱身。
這幾個月下來,拳館里的師兄弟大多各練各的,反倒是這個四師兄林同,跟陸昭搭話最多?;蛟S是看陸昭練功刻苦,又或者單純是性子合得來,林同對陸昭頗有幾分結交的意思。
陸昭呢,對這個性格跳脫但沒什么壞心眼的師兄也不反感,一來二去,兩人關系倒是近了不少。
“一百斤?”陸昭搖搖頭,喘了口氣,輕輕將手里那塊足有七十斤的石頭放下,甩了甩有些發脹的手臂,“還差點意思,我練力的時間還是太短了,根基不牢?!?/p>
“嗨,不急不急?!绷滞哌^來,用胳膊肘撞了撞陸昭的肩膀,朝他擠了擠眼,一副“我懂你”的表情,“你小子才來多久?滿打滿算四個月不到吧?能穩穩當當舉七十斤已經很不錯了!想當年,你四師兄我可是吭哧吭哧練了大半年,才勉強把七十斤那玩意兒給舉起來,腰差點沒折了?!?/p>
陸昭笑了笑:“四師兄你這是捧殺我呢?!?/p>
“哪能啊,實話實說?!绷滞畔率^,在褲子上擦了擦手上的灰塵,湊近了些,壓低聲音,“哎,跟你說個事兒。一會兒下午有個曲會,就在城南清音町,聽說這次請來的可是位琵琶大家,彈得那叫一個絕!我弄到票了,打算去聽聽,怎么樣,一起去開開眼?”
林同這人,跟拳館里其他糙漢子不太一樣,就好附庸風雅這一口。他覺得陸昭識字,說話有時還挺有見地,不像其他人滿腦子只有打拳吃飯,早就把陸昭劃拉到“自己人”的圈子里了。
“曲會?”陸昭心里一動,但還是有點猶豫,“可下午不是還要繼續練功嗎?老頭子那邊……”
“嗐!怕什么!”林同滿不在乎地擺擺手,“老頭子今天下午有事出去了,說是去訪友,傍晚前鐵定回不來,查不了崗!咱們就偷得浮生半日閑,去聽聽曲子,陶冶陶冶情操。
你看你,整天就知道對著木頭樁子‘砰砰砰’,人都快練傻了,也該放松放松,換換腦子了?!?/p>
陸昭想了想,也對。這幾個月自己確實繃得太緊了,除了練功就是回家,兩點一線,跟前世上班似的。
出去走走,聽聽曲子,似乎也不錯。而且,他對這個世界的“曲會”也挺好奇的。
“行吧,”陸昭點頭,“那就跟師兄一起去見識見識。”
“哎!這才對嘛!”林同高興地一拍手,“我就知道你小子不是那種只知道練功的木頭疙瘩!得嘞,待會兒吃完午飯,咱們就溜達過去?!?/p>
午后,兩人都換了身干凈利落的常服,遮住了胸口的“王”字,免得太扎眼,然后一起晃晃悠悠地往城南方向走去。
“四師兄,你跟著王老師學了多久了?”路上閑著也是閑著,陸昭好奇地問。
林同伸出手指頭,煞有介事地扳著算了算:“嗯……有六年了吧?我十四歲那年進的門,一晃眼,現在都二十了,時間過得真快?!?/p>
“六年?那師兄你現在練到什么程度了?是不是已經很厲害了?”
“厲害談不上?!绷滞瑩蠐项^,有點不好意思,“嗯…差不多到破體的門檻了吧,不過還不穩定,時靈時不靈的?!彼麌@了口氣,“主要是我這人吧,心思活泛,不夠專注,老被外面的花花世界勾引,老頭子沒少因為這事兒拿煙桿敲我腦袋。”
陸昭若有所思:“那破體,到底是什么感覺?真能一拳打裂石頭?”
“差不多吧,就是那個意思?!绷滞笥铱戳丝?,見四下無人,突然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不過我跟你說個秘密,咱們王老師可不只會這碎岳拳的粗淺功夫。他真正厲害的是內勁!據說已經達到了震體大成,能隔著空打傷人呢!”
陸昭眼睛瞬間亮了:“真的假的?隔空傷人?那不是話本里才有的嗎?”
“那還有假!”林同拍著胸脯,信誓旦旦,“有次我半夜起夜,親眼看見老頭子喝多了,對著院子里那塊十步開外的石碑比劃了一下,就那么輕輕一掌,‘咔嚓’一聲,那石碑就裂了!嚇得我當時差點尿褲子!”他趕緊補充,“不過…這事兒你可千萬別跟別人說啊,老頭子忌諱得很,不喜歡別人知道他這底細?!?/p>
“明白明白。”陸昭連連點頭,心里卻翻江倒海。震體大成,隔空傷人?看來這王老頭藏得夠深的。
兩人說著話,腳下不停,不知不覺已經來到了城南的清音町。
這里果然清雅許多,街道兩旁種著柳樹,幾家茶館、樂坊臨街而設,空氣中都仿佛飄著淡淡的墨香和樂聲。
一些穿著講究的文人墨客,或是看起來家境殷實的商賈富戶,正三三兩兩地朝著一座看起來頗為氣派的院落走去。
“師兄,這聽曲兒……得花不少錢吧?”陸昭看著那門口掛著的“清音小筑”牌匾,忽然想起這茬。自己兜里可沒幾個閑錢。
林同嘿嘿一笑,拍了拍自己的錢袋:“放心,票我早就托朋友買好了,內部價,便宜!走,咱們進去?!?/p>
清音小筑內部果然布置得十分雅致,紅漆的柱子上掛著幾幅意境悠遠的山水字畫,大廳中間整齊地擺放著幾十張鋪著軟墊的座椅,前方則是一個鋪著紅毯的小小高臺。
兩人找了個靠前但又不至于太顯眼的位置坐下。廳內已經坐了不少人,都在低聲交談,氣氛很是閑適。
沒過多久,一個穿著淡青色長袍,氣質儒雅的中年人抱著一把看起來就價值不菲的琵琶,緩步走上高臺,先是環視一圈,然后向眾人深深行了一禮。
“這位就是今天的主角,琵琶大家柳一塵先生?!绷滞谂赃呅÷晫﹃懻呀榻B道,“聽說他輕易不來咱們這小地方,這次是受好友之邀才來的?!?/p>
柳一塵在高臺中央的錦凳上坐定,調了調弦,隨即輕輕撥動琴弦,一段清越悠揚的前奏立時在大廳內回蕩開來。
緊接著,琵琶聲如同活過來一般,時而如山間清泉叮咚流淌,時而如千軍萬馬奔騰咆哮,時而又如情人低語纏綿悱惻,變化萬千,勾勒出一幅幅生動的畫面,引人入勝。
陸昭閉上眼睛,任由自己沉浸在這美妙的音樂之中。這些日子以來因為苦練而緊繃的神經,仿佛被這樂聲溫柔地撫平了,心境也隨著琴聲的起伏而跌宕,有種說不出的舒暢。
一曲終了,余音繞梁,滿堂先是寂靜了片刻,隨即爆發出熱烈的喝彩聲。柳一塵微微一笑,又接連彈奏了幾首膾炙人口的名曲,每一首都技驚四座,引來觀眾的陣陣贊嘆。
“怎么樣?”林同用胳膊肘碰了碰陸昭,得意地挑了挑眉,“沒騙你吧?這一趟來得值不值?”
陸昭由衷地點頭:“確實精彩絕倫。多謝師兄帶我來開眼界。”
眼看曲會接近尾聲,柳先生也起身致謝準備離場,觀眾們開始陸續起身。就在陸昭和林同也準備離開時,門口突然傳來一陣不小的喧鬧聲,還夾雜著呵斥和推搡。
幾個衣著華貴、面帶倨傲的年輕人簇擁著一個錦衣公子走了進來,那公子哥身后還跟著幾個膀大腰圓、一看就不好惹的壯漢保鏢。他們推搡著一個穿著粗布衣服、看起來像是小廝的人,那小廝臉上滿是驚恐。
領頭的錦衣公子一臉不屑地環顧四周,眼神里帶著毫不掩飾的傲慢。
“那誰???排場挺大?!标懻寻櫫税櫭?,小聲問道。
林同的臉色卻微微變了變,趕緊拉了陸昭一下:“小聲點!那是城東曹家的二少爺,曹明遠。仗著家里有錢有勢,在城里是出了名的橫行霸道,典型的紈绔子弟,咱們最好別惹他?!?/p>
陸昭順著林同的目光仔細看去,果然看到那曹明遠身后跟著的幾個壯漢,太陽穴微微鼓起,眼神兇悍,一看就是練家子。
“我們趕緊走吧?!绷滞吐暣叽?,拉了拉陸昭的衣袖,“曲會也結束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別在這兒杵著,免得惹上麻煩?!?/p>
陸昭點點頭,也覺得沒必要跟這種人起沖突。兩人便起身,隨著人流朝門口走去。
然而就在此時,那曹明遠的目光恰好掃了過來,或許是因為陸昭比周圍人高出半個頭,又或許是別的什么原因,他的視線在陸昭身上頓了一下,隨即像是發現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嘴角勾起一絲玩味的笑意。
“站??!”曹明遠突然開口喊道,聲音不大。
他抬手指著陸昭,準確地說,是指著陸昭雖然換了常服,但領口處不經意間還是能看到一點邊緣的黑色練功服。
更新時間:2025-05-02 02:02: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