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袍官腰間金魚袋一晃,茶攤掌柜的銅壺差點砸了腳。
"本官巡查稅政月余,倒不知永定門稅收這般熱鬧。"為首的御史拈起塊碎冰,冰碴子在他掌心化成水,"劉主簿,這'冰氣消暑稅'出典何處?。?
劉主簿撲通跪進冰水里:"大、大人容稟,都是這些刁民..."
話沒說完,賣柴火的張老漢突然扯開衣襟,胸口"忠義"烙痕還冒著油光:"御史老爺明鑒!他們連挑擔老農都要刮三遍錢!"
沈望書趁機把淌水的法典捧到御史跟前:"今日所征雜稅俱與典不符,還請大人過目。"
人群呼啦舉起十幾本皺巴巴的稅單,賣炊餅的瘸子竟從餅筐夾層抽出本《大夏稅律》:"他們收'遮陽稅'那日,老子就開始抄稅條了!"
泛黃的紙頁上歪扭字跡混著油漬,倒比官版法典還厚三分。
御史突然敲了敲冰車殘?。?依你們看,這灘水值多少錢?"
"五十兩!"人群齊喊。
"按《稅律》二百九十條,稅吏違規致損,當賠..."御史故意頓了頓。
"十倍!"這次連守城兵都跟著喊出聲。
劉主簿癱在化開的冰水里,官服泡成腌菜色。
御史轉頭對茶攤喊:"勞駕借筆墨一用——劉主簿既然發明了'冰漬占地稅',正好用來抵賠款。"
狼毫筆尖戳著稅官鼻頭,"每刻鐘五兩,從你跪地那刻算起。"
日頭偏西時,永定門貼出新告示:
"即日廢除十三項巧立名目雜稅,今夏冰稅依大夏三年例,每車三十文。"
沈望書摸著空蕩蕩的冰車正要走,御史忽然拋來塊腰牌:"刑部稅律司缺個編修,沈先生可愿助朝廷理清天下稅目?"
沈望書看著眼前的令牌,心中雖然有些許波瀾,但他并沒有伸手去接。
他的目光緩緩從令牌上移開,落在了對面的大人身上,然后輕聲問道:“大人可知,士農工商,這是自古以來的等級劃分。草民的身份,就如同那座無法逾越的大山一般,橫亙在我與科舉官場之間,這輩子恐怕都注定與它們無緣了。”
從前,這座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
如今,他早已坦然釋懷。
"勞大人抬愛。"他朝御史深揖到底,"就此別過。"
城門洞穿堂風掠過,撞到他腰間蟠紋玉佩和烏木算盤,當啷一聲極為悅耳。
沈望錦忽然扯他衣角,小姑娘肚腹發出響亮的饑鳴,撓著丫髻犯了愁:"大哥,都怪我跟娘親夸下??冢f這一趟能賺許多錢,眼下這可怎么辦啊?"
看著妹妹掏出來的采購清單:粗糧一百斤,白面二十斤,鹽三斤,糖一斤……
其實他們一家從沈府搬到山里并不富裕,不過是娘親會精打細算,再加上山中多野物,娘親做飯好吃也沒委屈過他們。
如今十天過去,帶上山的糧食早見底了,多虧現在山上能人多,不是野豬就是兔子野雉的撐著,不然早餓死人了。
可吃多了肉也不行,總得吃點糧食。
更何況現在山上還住著一位養尊處優的公子,他的人幫他們干了不少活,總得好好招待不是。
沈望書摸到袖袋里御史塞的碎銀角——原是用來抵陶罐被打碎的賠款,此刻正硌著祖母縫的平安符。
哎……平安是福,還是別想太多了。
糧鋪檐角的燈籠次第亮起。
沈望書數著碎銀角上的牙印思忖:白面要減十斤,粗糧不能少,鹽得買,糖就算了……
正盤算著,瘸腿餅販杵著扁擔擠過來,油紙包著的三塊黍餅硬塞進他們懷里。
"小兄弟,你帶著弟弟妹妹也不容易,這餅當我賒給你的,快吃吧。"餅販用豁口陶罐敲敲冰車,"明日你們若還運冰來,我給你們指個地方賣。"
說完不等兄妹三人回應,他就挑著扁擔跑遠了。
糧鋪伙計掃了眼他們的粗布衣,卸糧袋時特意抖了抖秤盤。
沈望書瞧著秤桿尾梢高高翹起,忽從鹽袋里舀回半勺。
買好東西,沈望書手里只余下二十個銅板,他一口氣把饅頭鋪子里的雜糧饅頭包了。
分了十個饅頭給刀疤幾人,就坐上牛車出了城。
歸途上弦月漸明。
沈望錦枕著半袋粗糧啃著粗糧饅頭,忽然指著路旁說:"哥,野枇杷熟了,摘回去給三哥熬川貝枇杷膏,可以止咳。"
雖然歸途已經很晚了,兩個少年和幾個小弟還是就著月光采了滿兜青果。
牛車吱呀吱呀往山上走,沈望錦發現車縫里卡著塊碎冰。
她順手把剛吃的枇杷核塞進冰化成的小水坑,希望果核來年開春能發芽。
"哥!餅里有肉!"沈望錦舉著餅販給的黍餅,月光下能看見油亮的臘肉渣。
快到溶洞口時,遠遠就看見沈十二背著竹簍站在洞口。
竹簍里裝著一筐野槐花,懷里還揣著一塊熱乎乎的烤紅薯遞過來:"乖女兒,怎么回來這么晚?"
洞里飄來烤魚的香味。
蕭無惑正蹲在河邊收拾魚,華貴衣裳扎在腰間,腳邊木盆里游著幾條小魚。
顧北妄和沈望陽各占一個躺椅正在翻書。
見到他們回來,沈望陽迫切的問:"阿錦,沒出什么事吧?"
顧北妄放下手中書卷,其實他已經聽了暗衛來報,沒想到天子腳下也會發生如此荒唐的一幕。
這讓他想到一年前,那位腆著肚子的戶部侍郎展開描金賬簿,手指順著朱筆勾畫的條目滑下:"去歲撥往鎮北軍的軍餉足有八十萬兩,顧小將軍莫要危言聳聽。"
可他在邊關分明見過軍械庫里生銹的刀槍,見過伙頭軍用霉米熬出泛綠的粥,見過凍掉手指的哨兵裹著破絮在城頭跺腳。
燭火爆了個燈花。
顧北妄伸手去剪燭芯,袖口滑落時露出腕上猙獰的刀疤。
那是去年冬月北蠻突襲,他帶三百輕騎斷后時留下的。
父親臨終前咳血寫就的《戍邊策》還藏在他懷里,墨跡里仿佛永遠浸著鐵銹味。
祖父蒼老的聲音總是提醒他:"顧氏子孫,當以社稷為骨,以黎民為血。"
可現在邊疆動蕩不安,京都朝堂貪污腐敗,轄下百姓民不聊生,言官們各各端坐廟堂,真正為百姓為社稷做事的人寥寥無幾。
像沈望書這樣有真才實學的卻因為身份限制只能在這深山里偏安一隅。
這樣的朝堂,這樣的社稷,是病了嗎?
沈望書把買的東西安置好,看著大家安然的模樣,心里滿是溫暖。
這時,沈氏走過來笑著問:“今日收獲如何?”
沈望書便把永定門的事說了一遍。
蕭無惑眼中閃過一絲贊賞,走到沈望書面前:“沈公子,我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你有經世之才,不應埋沒于此。若能入朝為官,定能為百姓謀福,為社稷出力?!?/p>
沈望書再次一揖到底:"求放過!我妹妹說了,我可是未來天下第一首富。所以志不在此,不敢無福硬享。"
更新時間:2025-05-01 21:23: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