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將山道曬得發白。
柳老太太扶著酸枝木拐杖,青布衫后背洇著深色汗漬。
沈氏不忍心見她下山這么辛苦,好心勸了幾句,都被她搖頭拒絕了。
她雖頂著大夏首富妾室的名頭,眉梢眼角卻無半分金枝玉葉的嬌貴。
四十載寒暑,原配夫人的霜雪落在她脊梁上,終將金絲雀的羽翼熬成檐下青苔。
沈府朱門內,那聲"柳姨娘"不過是個薄如蟬翼的虛名。
晨昏定省時她跪在正房階前奉茶,夜半三更仍在浣衣房揉搓綾羅,燭影里晃動的倒不像主子,倒似株被風雨打折了仍要開花的辛夷。
如今出了沈府那吃人的魔窟,她也要學那話本子里的女主人一般,活出"天高任鳥飛"的自在。
沈氏攥著竹籃跟在后頭,絹帕拭過發紅的鼻尖:"之前聽說山腳下有個莊子,那里產的槐花蜜最是清甜,偏這日頭毒得蝎子似的......"
話音未落,崖邊橫斜的老梨樹闖入眼簾。
枝椏上墜著青皮小果,在風里沉甸甸地晃,葉影斑駁間竟有幾分翡翠簾櫳的意趣。
"嗬!"柳老太太拐杖往地上一頓,枯枝似的指節叩著樹干,"你瞧這野梨子,倒比市集上的水靈。"
漆色樹皮簌簌落下幾片,驚起三兩只碧色蟬蛻。
沈氏踮腳去夠最低的枝椏,繡鞋碾碎幾顆風干的野莓:"看著青愣,怕是酸倒牙......"
話音未落,老梨樹突然簌簌作響,一枚青果正砸在她梳得油光的圓髻上。
"該!"柳老太太笑得見牙不見眼,枯藤似的手卻已摸出帕子替她擦拭,"可見這山靈精怪都嫌你嘴刁。"
抬頭望著樹冠瞇起眼:"待老身......"
話未說完,拐杖已勾住枝椏往下拽。
老梨樹吃痛般抖動著,噼里啪啦一陣響。
沈氏慌忙去接,倒被枝丫樹葉砸了滿頭,掌心只余幾滴冰涼的晨露。
二人怔怔望著重歸寂靜的老樹,枝頭青果依舊飽滿如初。
蟬鳴忽而尖銳起來,山風卷著枯葉掠過沈氏汗濕的鬢角。
"怕是吃不到嘴里了。"
柳老太太攥緊拐杖龍頭,龜甲紋路的指甲掐進木雕凹槽,"走,找東哥兒去,前年我見那小子一腳能踹落滿樹桃花......"
沈氏拎著空籃疾步跟上,繡著纏枝蓮的裙裾掃過滿地殘葉。
轉過山坳時忍不住回望,那株老梨樹在烈日下仍伸展著誘人的姿態。
沈望東圍著梨樹轉了一圈,突然伸手護著兩人:"奶奶和娘親快退后。"
少年翻腕抽出背著的柴刀,刀刃還沾著今晨劈竹的碎屑。
刀背掠過枝丫鑲入樹干,晨露簌簌滴落時,青葉里顯出一條鱗片泛光的蛇。
沈氏驚呼一聲,猛地拋出竹籃。
柳老太太也嚇的倒退了幾步。
沈望東多年劈柴練就的準頭,一腳勾起藤編籃筐正壓中蛇頭。
"接著!"柳老太太擲來的拐杖砸中蛇尾,少年趁機掐住了七寸,"今天中午燉龍肉。"
"好好!給你燉。"沈氏拍著胸口壓下心中余悸。
柳老太太也唏噓不已:"看來老身要多做些驅趕蛇蟲鼠蟻的香囊。"
少年將柴刀取下,一腳踹向樹干,老梨樹一陣劇烈震顫,噼里啪啦下暴雨似的,透亮的野果子一顆顆滴溜溜地滾到腳邊。
"給你留條活路。"
少年見收獲不少,便收了手。
轉頭見兩位婦人已在溪邊啃果子。
柳老太太咬合聲驚起山雀,酸甜汁水順著皺紋淌進衣領,倒比沈府賞的桂花糖更清甜。
沈氏也捧著一顆果子汲取著甘甜。
兩顆果子下肚,才撿起果子裝進籮筐。
"奶奶,烈日當空暑氣燥熱,這山中還多蛇蟲,娘你們回去吧!我去看看哪里有蜂蜜。"
柳老太太和沈氏也不逞強,交待他注意安全,遂回了溶洞。
溶洞入口垂掛的藤簾忽被酸枝木拐杖挑開,柳老太太尚未踏進洞內,沈望錦便踩著滿地水晶簇沖過來,粉色鞋尖踢飛的硝石粉好似云霧繚繞:"奶奶摘到甜梨啦!"
沈十二正弓著背給陶罐裝水,聞言猛轉身險些撞翻竹架。
他枯枝似的手掌在粗布衣襟上蹭了又蹭,才接過沈氏背的竹籃:"怎的滿臉汗珠子......"
話沒說完就被女兒拽著蹲下,沈望錦扒開野果數數的模樣,活像只清點松果的小松鼠。
"娘親快看!"
小丫頭片子忽然舉起顆透亮的野果,碎花褲腿掃過沈望陽正在雕刻的竹碗。
病弱少年不動聲色地將匕首藏進袖中,蒼白指尖捏著野果對光端詳:"東郊老梨樹結的?"
沈氏解汗巾的手一頓,眼圈一紅差點破防。
這孩子自從生了病就極少出府,整日泡在藥罐子里,為數不多的幾次嘗鮮,還都是他大哥偷摸給帶回府的。
大約,在他心里,所有梨子都是東郊老樹結的果吧。
"不是,這是半山腰里的野梨子,快嘗嘗好不好吃......"
"哦。"
沈望陽用匕首削去果皮,剜去果蒂暗斑,任那晶瑩的汁液順著他青蔥白玉的指尖流淌,"阿錦,給你。"
"謝謝三哥!三哥對阿錦最好了!"沈望錦突然撲到沈望陽背上,肉乎乎的手指捏著野果往嘴里送。
少年蒼白面皮浮起病態潮紅,腕底銀光忽轉,又取了一顆果子開始削。
沈氏默默將野果分裝陶罐,繡鞋尖踢了踢丈夫后腰。
沈十二立刻捧來新編的藤枕:"老三你先靠這個歇會兒,我跟你娘給你熬些梨膏。"
"趕緊去。陽哥兒體寒,不易食太多果子,熬成梨膏給他泡水喝也不錯。"柳老太太瞇眼歇了口氣,想著自己在沈府四十載,倒不如在這溶洞兩日快活。
吃完果子解了渴,沈望錦繼續制冰,先用木杵將硝石舂碎,又拿來篩硝石粉,粉末在空氣中漂浮著,像霧雨云煙。
不多時,她的發上、鼻尖都沾了硝石粉。
"快擦擦。"少年嗓音浸著藥味,月白色勁裝袖口卻露出半截藕荷色絹帕——正是小丫頭昨日擦過棗泥糕的那方。
他轉身削竹時,匕首在指尖翻出森冷銀花,削成的風鈴管卻系著阿錦最愛的金鈴鐺。
一旁熬梨膏做飯的沈十二突然悶哼著直起腰,后腰舊傷疤在汗濕麻衣下猙獰起伏。
沈望錦立刻蹦下石凳,肉乎乎的小手攥著藥瓶狂奔過去:"爹爹!你的傷口又裂開了嗎?"
沈十二強忍著疼痛,擠出一絲微笑:“乖女兒,爹沒事兒。”
沈望錦眼眶泛紅,堅持要給爹爹上藥。
沈十二拗不過,只好撩起衣服,露出那道觸目驚心的傷疤。
這傷是在沈府時留下的。
更新時間:2025-05-01 21:23: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