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爺去世的第三天。
沈十二跪在靈堂冰涼的青磚上,后腰被沈培元的皂靴碾得幾乎要嵌進脊椎。
無他,只因沈老三摔下馬后,他被沈銀璽叫去問了話。
沈培元查到老三摔斷腿前,沈望東給他算了一卦。
現在,卦象靈驗了。
他也想讓小畜生給他算一卦,就問問這家主之位會——花落誰家?!
但,他要沈十二跪下來哭著求著替自己辦事!
檀香混著血腥氣在鼻腔里翻涌,沈十二盯著父親牌位前將熄未熄的長明燈,喉間鐵銹味愈發濃重。
"庶子也配碰父親遺物?"
沈培元尋了個由頭,抓起供桌上的玉扳指,翡翠在燭火下泛著蛇信般的幽光。
三日前沈老爺咽氣時這物件還戴在手上,此刻卻砸在了沈十二為亡父擦拭遺容的水盆里。
接著,三十斤重的鐵木刑杖砸在青磚的悶響驚得白幡亂顫。
沈十二被按在春凳上時,恍惚看見廊下妻子攥著少年的衣袖。
沈望東漿白的衣角從母親指縫漏出來,在穿堂風里撲簌簌地抖著,“東兒,小不忍則亂大謀……”
這吃人的沈府!
他們怎么敢!
"給我往死里打!"
沈培元的聲音像淬了毒的銀針。
第一杖下去時,沈十二就咬破了舌尖,他數到第七下時終于聽見肋骨折斷的脆響。
血沫順著春凳蜿蜒成溪,漫過地磚縫里未掃凈的紙錢灰。
"…..."沈培元彎腰揪起他汗濕的額發,"要想老子給你個痛快,就讓你兒子好好算一卦,若算得我滿意,我便饒了你這畜生一條賤命。"
“……”沈十二渙散的瞳孔突然凝住。
他想起晨起時,乖女兒給他藏在袖中的麥芽糖。
當時她說:別人的好就像一顆糖,吃了就沒了,但別人的壞會像一道疤痕,留下就會永久。
別總想著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現實只會是吃得苦中苦,就有吃不完的苦。
爹,生活不止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
女兒一定會保下全家,你信我。
喉結滾動著咽下血塊,他摸索著取出袖袋里染血的荷包,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塊糖含在嘴里,他忍。
沈培元見這犟種并不理會自己,抬腳便碾上他后腰舊傷。
沈十二最后聽見的是自己脊椎錯位的咔嗒聲,像年關時廚娘掰斷鴨脖的聲響。
暴雨是半夜砸下來的。
沈十二在柴房血泊中醒來時,發現左腿已沒了知覺。
他拖著身子爬過七道門廊,指甲縫里塞滿青苔和泥漿,終于在偏院角門處摸到妻子顫抖的手。
當夜,沈培元就暴斃在了一個小妾房中,府醫診斷為精泄而亡。
此后半年,沈家人都當沈十二死了。
直到沈銀璽大權在握,清算沈家的時候才發現這一家子窩囊廢還都活著。
看在他拼死幫自己除去老四這個心腹大患的份上,就留他們一條狗命。
沈銀璽一家這才從沈府全身而退。
溶洞頂滲下的月光像把冰錐,正正刺進沈望錦眼底。
她蜷著指尖摳著沈十二換下的血衣——那些凝固成琥珀色的血塊,在洞窟灑落的陽光下裂出蛛網般的紋路。
她沉默跪在石床邊調配著金瘡藥,突然看見沈望陽削梨的匕首倒影里,映出自己前世的臉——十七歲生日那晚,母親挽著新男友出現在了父親面前,美其名曰給自己過生日。
可酗酒成癮的父親卻拎起蛋糕砸在了她臉上,滿嘴酒氣噴斥在頭頂:“賤人!都是賤人!愛慕虛榮的賤人!”
脖子差點被掐斷了氣,剛得一口氧氣,又迎來了一陣拳打腳踢。
而母親就挽著新男友站在一旁冷眼旁觀。
她不懂,為何相看兩厭的人互相折磨,非要帶上她。
沈望錦突然發瘋般撕扯自己頭發,硝石粉簌簌落在血衣上,恍若給舊傷覆上雪葬的孝布。
"都是我的錯...…"
她將臉埋進血衣褶皺,前世今生第一次哭出幼童應有的抽噎。
"阿錦別哭,爹爹不會怪你的,我也不會。"
記憶突然被溫熱的梨膏糖沖散,是三哥咳著血往她嘴里塞糖塊。
這抹甜一下子就沖淡了前世父母離婚時撕碎協議書的聲響。
她這才想起,那些都是過去了。
今生她只愿記得,那年冰窟窿里,三哥單薄脊背抵著浮冰,直到把她托上岸后才松開凍成青紫的手。
她昏迷時,三哥寒入肺腑,二哥求神拜佛,以命抵命。
她饑腸轆轆偷了一個雞腿時,大哥死死將她護在身下獨自承受鞭刑家法。
只是當時,那些引以為傲的陽謀,此刻化作帶倒刺的鎖鏈。
她算計嫡系內斗時,怎就忘了爹爹脊梁早被沈府四十載風雪壓成朽木?
柳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背,“乖孫女,你若此刻得閑,給老身寫個話本子打磨時光吧?!?/p>
沈氏拭了拭額角汗,端著藥碗附和:“對對對!錦兒得空寫個話本子吧,我和你奶奶都愛看。”
把藥碗遞給沈望陽交待:“仔細點燙?!?/p>
沈十二換了身衣裳擦著汗,“乖乖,你娘和奶奶愛看大女主的話本子,那有沒有大男主的話本子???爹也想看。”
沈望陽捧著藥碗吹著熱氣:“我也要!我要大哥哥的話本……”
一家人換著法子逗沈望錦開心,她又怎么忍心讓他們擔心:“都有都有,給奶奶和娘寫一本《老娘不伺候了》,給爹爹寫一本《我兒扶我青云志》,給三哥寫一本《這個家離了哥哥得散》……”
剛從崖上割了塊蜂蜜回來邀功的沈望陽:“我呢我呢?”
“給二哥寫一本《哥在大夏替天行道》……”
一家子人其樂融融的圍在一起吃了頓龍鳳湯,沾著湯下肚的野菜餅子都香噴噴的。
是夜,到了子時,沈望書遲遲未歸。
荒山在月光下露出森森獠牙。
沈望錦攥著火折子的手在抖,磷粉簌簌落在沈望東的道袍下擺,燒出星星點點的幽藍。
三哥咳血的聲音從溶洞深處傳來,混著柳老太太念“阿彌陀佛太上老君地下閻羅保佑我孫兒平安歸來”的喃喃。
"大哥的骨哨響了。"
沈望錦踢開擋路的獸骨,腐殖質腥氣漫過繡著錦鯉的粉色布鞋,"戌時三刻一次,亥時兩次……"
"四次。"沈望東忽然按住她肩膀,桃木劍挑起張黏著夜露的蛛網。
碗口大的鬼面蛛正懸在一柄玄鐵打造而成的骨傘上方,傘面潑濺的血跡還未凝成褐色。
山風卷著狼嚎刺透耳膜。
沈望錦摸出改良過的火折子,硝石粉混著硫磺的刺鼻味驚起林間寒鴉。
沖天火光里,她看清十丈外懸崖邊歪斜著兩個人——一個身染血衣,一個昏迷不醒。
沈望東上前摸了兩人脈搏,一死,一傷。
“小妹,這人還有口氣,上天有好生之德……”
沈望錦攥著火折子舔了舔唇:“莫相勸,上天有好生之德,可我沒有。我們還是尋大哥要緊?!?/p>
殊不知地上那人悠然轉醒,屏住呼吸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句。
沈望錦并非是見死不救的人,只是擔心這是沈家派來的眼線,至于為何會一死一傷,也許是山間野獸所為。
如此一想,她更加擔心沈望書了,他一個文弱書生,真遇到危險只能等死……
“……”
沈望東細想了下:有道理啊。
于是,二人迅速離開崖邊。
"乾坤坎離,震巽艮兌。"沈望東咬破指尖在羅盤畫符,血珠匯成八門陣圖,"大哥在傷門位,有血光。"
話音未落,東南方傳來骨哨凄鳴。
沈望錦踩碎滿地鬼針草狂奔,腰間饕餮紋鈴在山間拉響了警報。
她想起大哥臨行前交待:沈家不會輕易放過我們,若聽見骨哨聲響...…
"砰!"
懸崖方向炸開的紫煙一飛沖天。
沈望東仰頭大叫一聲:“糟了!是穿云箭!”
更新時間:2025-05-01 21:23: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