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望書唇角笑意不減,"杜兄若不信這是六月夏冰,敢跟我打個賭么?"
說著從懷里摸出一塊玉佩拍在案上,"若杜兄贏了,這枚羊脂玉任憑處置。"
人群頓時騷動起來。
那玉佩在暮色中泛著羊脂般的柔光。
螭龍紋的鱗片細若發絲,龍須處卻故意留了道天然石紋,宛如游龍破云時攪碎的霧靄。
最奇的是龍目嵌著兩粒金絲瑪瑙,杜衡稍一偏頭,那瞳仁竟似跟著轉動,在玉佩中央凝出漩渦般的陰影。
杜衡鬼使神差伸手去觸,指尖將將碰著流蘇穗子,忽見玉佩內里有絮狀紋路游動——原是極品和田玉籽料特有的"云絮胎",日光斜照時恍若封印著千年雪霰。
龍紋脊處有三道凹痕,分明是前朝御用玉匠"鬼手張"獨有的錯刀技法,這般品相的物件,怕是宮里流出來的貢品。
"但,要是杜兄輸了,可得有個說法。"沈望書抽走玉佩,唇角噙著笑,鳳眼里卻閃過一絲寒光。
四周學子們的目光如芒刺背,沈萬忠的泥金扇骨正不輕不重地敲著他后腰,這是催他應戰的信號。
杜衡一時進退兩難,后背都洇濕了一片。
"沈兄想要什么說法?"杜衡強作鎮定,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已經褪色的荷包,那里頭裝著當鋪的票據。
沈望書忽然傾身向前,銀色耳墜晃出一道冷光。
他身上那股混合著沉水香與竹林清氣的氣息,讓杜衡莫名想起當年一起讀書的某個午后。
"若杜兄輸了..."沈望書聲音壓得極低,卻剛好能讓周圍人都聽見,"需當眾道一句'杜衡有眼無珠',再請陳老先生用朱砂在額上題'不識冰君'四字,游街三日。"
書肆內頓時嘩然。
這比賭銀子狠多了——讀書人最重顏面,若真在額頭刺字游街,杜衡這輩子都別想在文壇抬頭。
"你!"杜衡猛地后退半步,靛藍衣袍掃翻了案上茶盞。
褐色的茶湯在酸枝木上漫開,像極了那年他被潑在考卷上的墨汁。
沈望書不慌不忙用帕子拭去茶漬,羊脂玉佩在茶湯旁瑩瑩生輝:"怎么?杜兄不敢?"
他忽然抬高聲音,"還是說...杜兄其實知道這是夏冰,只是存心刁難?"
"胡說八道!"杜衡額角青筋暴起,"賭就賭!就算是冰,也是窖藏的,并非你口中所說的六月夏冰!"
"杜兄盡可查驗。"沈望書突然從懷中掏出一個錦囊,將囊中的粉沫倒在手中,“諸位可有人識得此為何物?”
“這…”
“這是何物?”
“他一個紈绔,能識什么好東西!怕不是認識了什么三教九流,一起吃剩下的五石散吧!”
又是一陣譏笑。
只有書肆的陳先生伸手捻了一些粉末在指尖聞了聞,這冰涼的觸感讓他想到了一物,“莫非…這是硝石。”
杜衡心中咯噔一聲,還真有人認得此物?
沈望書拱手作揖,“陳老見多識廣,這的確是硝石。不知在場諸位可有人讀過《天工開物》,其中有一篇寫的就是硝石制冰法。”
此言出,滿堂寂靜。
沈望書慢條斯理地解釋:"硝石入水可吸熱,自然有辦法制出冰。"
不信的人已經開始在書肆尋《天工開物》研讀求證了。
杜衡背心涼透,猶在掙扎:“胡言亂語!就算有古方可制冰,又豈是你這種紈绔能知道的?”
"這法子是我從醉花陰一個胡商那里學來的。杜兄若執意不信,我現在就當場制一壺冰酒給你看。"
沈望書拍桌子要給這個蠢貨開開眼,轉頭又對陳老說:“麻煩陳老取一個裝水的陶罐出來,再讓書童跑腿打一斤‘梨花白’?!?/p>
陳老撫著山羊胡點頭,“小友若是贏了,這壇冰可不可以歸老夫?”
“自當孝敬先生?!鄙蛲麜鴱纳迫缌?。
尋到《天工開物》的學子們已經在竊竊私語,交頭接耳。
更有甚者,還試探性的問:“沈兄,你這硝石從何處得來的,賣不賣?”
沈望書賣了個關子,“諸位莫著急,賭局還未定輸贏呢。”
浮躁的炎悶籠在杜蘅心頭,陶罐里冒出的絲絲寒氣并未給他驅散半分燥熱,里三層外三層圍過來的學子堵死了他的退路。
“沈望書!只給你半個時辰!半個時辰內若你制不成冰,就算你輸!”
“不用半個時辰。”沈望書接過書童準備好的陶罐,將硝石倒進去攪動,最后將裝酒的壇子置于罐中。
半炷香后,他從壇子中倒出晶瑩剔透的冰梨酒時,整個墨香閣突然鴉雀無聲。
冰塊落在青瓷盤中的脆響,仿佛一記耳光打在杜衡臉上。
“哇!真的是冰,還帶著酒氣?!?/p>
剛剛要買硝石粉的公子發出一聲驚嘆,迫不及待的捻了一塊冰放入口中,“這是凍成冰的酒,沁人心脾,渾身舒爽?!?/p>
陳老也取了一塊含在嘴里,瞇著眼睛點了點頭,“還是梨花白的味道。”
沈望書挑眉示意,“杜兄不嘗嘗?"
杜衡臉色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
他機械地取了一塊,舌尖傳來的沁涼與酒香做不得假。
四周學子們已經竊竊私語起來,紛紛想買沈望舒手上的冰和硝石。
"看來杜兄輸了。"沈望書忽然合掌輕笑,那笑容竟有幾分像他妹妹使壞時的模樣。
這酒液結冰更快的方法還是妹妹告訴他的,不過他不會告訴這些人。
他拾起羊脂玉佩系回腰間,動作優雅得像在勾欄聽曲,"擇日不如撞日,就請陳老備朱砂筆..."
"且慢!"宋慶平橫插一腳進來,"望書兄何必咄咄逼人?杜兄不過是一時眼拙..."
"宋解元說得是。"沈望書從善如流地點頭,在杜衡如釋重負的表情中突然話鋒一轉,"那便免了游街,只要杜兄在《文昌雜錄》上連作十首'詠夏冰',每首都得帶上‘沈氏’這二字。"
杜衡瞪大眼睛——這比刺字更毒!
誰不知《文昌雜錄》是學子必讀,這等于是逼他當活招牌!
"怎么?杜兄連詩文也不愿寫?"沈望書面露失望,"那還是刺字..."
"我寫!"杜衡幾乎是吼出來的。
他抓起案上毛筆時,忽然瞥見沈望書袖口一閃而過的銀光,這個發現讓他渾身發冷,再看向沈望書時,對方正對他眨眨眼,食指豎在唇前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第一首..."杜衡顫抖著落筆,墨跡在宣紙上暈開如淚痕,「沈氏玄冰出玉壺」……
沈望書滿意地頷首,轉身對陳老先生拱手:"晚生還有些新冰方子,不知可否借一步說話?"
沈望書將冰梨酒分盛在小盞中,挨個遞給圍觀的學子們,"十首'詠夏冰',七日內我要在《文昌雜錄》上見到,煩請諸位做個見證。"
末了,他還特意在宋慶明面前放了兩盞,"宋解元才高八斗,學富五車,不妨也給小弟做兩首?"
宋慶明臉色鐵青,甩袖以示憤怒。
卻見陳老先生已捧著詩箋過來:"妙極!老夫愿出十兩銀子買這制冰之法!"
"老先生說笑了。"沈望書扶住陳老,聲音忽然壓低,"不過這冰倒是可以每月供您十斤。"
離開墨香閣時,沈望書的錦囊里多了三張訂單和一些訂金。
墨香閣外,他遇見了敲著釘錘賣芽糖的小販,叮兒鈴咚的十分悅耳。
沈望書摸出順來的私印在掌心掂了掂,銀色耳墜隨著他哼的小調輕輕搖晃。
小妹說得對,有時候明面上的輸贏不重要,關鍵是誰能笑到最后。
他忽然想起今晨小妹塞給他的字條——此刻正藏在貼身的暗袋里。
那上面只有八個字:其人之道,還治其身。
清風送來書肆內漸起的吟詩聲,沈望書輕笑著拐進酒旗招展的深巷。
銀色耳墜晃過"醉花陰"的金字招牌時,他忽然想起小妹說的:詩詞傳頌,才是最好的招牌。
醉花陰三樓的鎏金紗燈在暮色中次第亮起,沈望書倚著朱漆欄桿,看樓下車馬如流螢聚散。
他指尖捻著冰鎮過的青梅,涼意順著指節攀上腕間銀鐲,與耳垂上的明月珰相映生輝。
"沈公子好雅興。"
清凌凌的嗓音裹著沉水香飄來,九曲回廊的湘妃竹簾忽被玉手掀起。
柳鶯兒斜簪的累絲金鳳銜著顆東珠,隨她轉身在鬢邊蕩出流金光暈,"還以為沈公子早就忘了奴家。"
沈望書轉身時,琉璃盞里的冰梅正巧化開一滴水,落在柳鶯兒石榴裙裾上,洇出深紅痕跡。
他抬眼望去,女子眉間描著當下最時興的落霞妝,眼尾卻用螺子黛勾出鋒利弧度,生生把七分艷色淬出十二分英氣。
"自是不敢相忘。"
他將琉璃盞擱在纏枝蓮紋的矮幾上,袖中錦囊滑出半截青灰緞帶,"前日家中小妹貪涼腹痛,這才耽擱了與姑娘的約期。"
柳鶯兒廣袖輕揚帶起珠簾脆響,石榴裙擺旋開時,恰將矮幾上鎏金香爐的青煙攪成旋渦。
她跌坐湘妃竹榻的瞬間,腰后暗藏的軟劍硌得檀木微響,十二幅冰綃裙裾卻如紅蓮盛放般鋪滿榻沿,金線鎖邊的褶痕里還纏著半片新折的玉蘭花瓣。
"哦?那沈公子可要好好給奴家賠個不是。"柳鶯兒尾音挑著三分春水七分劍鋒,鳳眸卻直勾勾盯著沈望書腰間晃動的羊脂玉佩。
"自然是要賠個不是。"沈望書手腕微抖,折扇收攏時帶起硝石粉末的冷香,扇骨末端嵌著的藍寶石正好指向桌上紅梅。
"沈某想著炎炎夏日——"尾音拖長的瞬息,他突然用扇尖挑起案上半融的冰梅,晶瑩水珠順著梅子紋路滾落,在青瓷盤沿碎成星芒,"總要給姑娘送些貼心之物。"
最后一字尚未落地,他倏地將冰梅含進口中,被涼意激得泛紅的唇瓣勾起弧度,喉結滾動時分明是輕佻舉止,偏生被他做出十成十的鄭重其事。
"公子這是何意?莫不是吃了奴家的梅子,還要求奴家同公子一般高興?"她忽然傾身向前盯著琉璃盞外凝結的寒氣,云鬢間金鑲玉步搖的流蘇掃過沈望書手背。
"姑娘消息靈通,即已識破,何必戲弄在下?"沈望書低笑著抽回手,指腹擦過她戴著甲套的尾指。
這城南書肆跟醉花陰就隔著一條街一條巷,站在樓上都能看到書肆。
柳鶯兒自是聽說了書肆的趣事。
她反手將纏枝蓮紋引枕墊在肘下,鳳眸掠過他腰間羊脂玉佩:"公子慣會拿醉花陰當棋盤的,奴家有什么好處?"
沈望書折扇輕點青瓷盤沿,冰梅化開的水漬在檀木案上蜿蜒成蛇形:"醉花陰每賣出一罐冰,姑娘抽兩成如何?"
"公子當奴家是叫賣糖人的小販?"柳鶯兒金護甲突然木案上釘住正在爬行的螞蟻,"我要五成,還得加上藏冰的法子。"
"最多三成。"沈望書瞳孔微縮,面上卻笑得愈發風流。
柳鶯兒愣怔剎那忽又嬌笑:"那就依公子所言。十日內,三十六間廂房能不能全部用上冰,可就看公子如何安排了,奴家告退。"
"沈望書!"
樓下突然傳來杜衡的怒吼,驚飛梁間棲著的白翎雀。
沈望書目送著柳鶯兒的身影離去,頗為遺憾的搖頭。
心里越發覺得杜衡這廝慣沒有眼力見的,真是欠收拾。
更新時間:2025-05-01 21:23: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