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姚的日子就這樣耗著,期間只有律師來過幾次,具體多少次,老姚不記得了。反正每次都費用要報銷,老姚沒有多說什么。只要每一次都能從拿到的費用中漏出一點給前妻和兒子貼補點就可以了。
可老姚搞不清楚這點錢究竟到沒到前妻手上,目前的情況之下,他只有無條件地相信律師了。
大毒販毛發財剛走的第二天,號子里來了一個身材高大的新人。外號叫“松木”。
得“松木”這個外號,是他秉性和“寒松瘦竹”清勁高潔之品質有什么關聯呢,還是其他什么原因,老姚便不得而知了。
進來之后,不到一個小時,他的事跡就在整個號子公開了。
又是一個毒販子,本市人,四十三歲,還是慣犯。聽說這次可能要判十五年以上,因為他販賣的毒品已經超過五十克了。
和號子里的光頭們待久了,耳濡目染地,也知道了一些關于毒品的相關知識。比如說,現在吸食毒品的,已經很少有人吸白粉(也就是海洛因)了,還在吸食白粉的是落伍了的OUT了的癮君子。
冰毒才是現在毒品行業中的新貴,據說利潤比白粉來得更快更大。而且味道好,成癮慢。冰毒在他們口中還有兩個名字分別叫“肉”和“果子”,吸食冰毒的過程叫“吃肉”,也叫吃“果子”。
具體是不是這樣,老姚無法細考,也不想細考。
根據華國《刑法》第三百四十七條,走私、販賣、運輸、制造毒品,無論數量多少,均構成犯罪,追究刑事責任。量刑時,根據其危害程度,把海洛因和冰毒放在同一個等級,量刑大致分了三個檔次:
一是情節較輕(如數量較少、初犯等)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管制,并處罰金。其中的“數量較少”,指的就是十克以下的。
二是數量較大或有其他加重情節的,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罰金。數量較大就是指十克到五十克。
三是五十克以上的,判處十五年以上、無期或死刑,并處沒收財產。
松木是這市里這一行的中層,對這些東西早就了然于胸。他進來的時候,正值仲夏之時,號子里沒有活干。
進來第一天,他就被帶號子的請在上首用餐。號子里吃飯是有紀律的,在外間推拉鐵門處擺上儲物箱當桌子。帶號子的背靠著鐵門坐著,大馬金刀的架式。其他人在儲物箱兩旁排好隊蹲著吃。至于擺幾個箱子,是由菜的數量決定的。
菜是食堂打過來的,最多就兩個大碗,是一葷一素,就放在儲物箱上。如果號子里有錢人多的話,他們會一周一次購買營養餐。這營養餐嘛,當然比號子里平時吃的菜更好些。
還有的菜便是號子里的人買的小貨當中,有辣椒醬、霉豆腐、雞腿、鴨脖、火腿腸等。
松木來了之后,因為本身身材高大,脾氣還很是乖張。第一天還好,大家都不熟。等到了第二天,他基本上把號子里的人員狀況摸了個透,一米六一米七成了第一個“衛士”,老曾排在第二。
號子里的人還說吸毒的人都有強迫癥。比如他們每次吸食完,有的人會覺得特別臟,便會把吸食用具和吸食場地反復地進行清洗、打掃,一遍一遍的,別人攔都攔不住的。
還有的人會出現種種幻覺,赤身裸體地在街上狂奔都不自知,甚至于把樓頂當跳臺,把飛速過往的車輛當成玩具等等等等,在老姚這里,真是聞所未聞了。
松木屬于哪一種呢?
第二天,大晴天。陽光從號子屋頂的明瓦上近乎直射下來,把個號子照得瓦亮瓦亮的,真的讓人受不了。
里間沒有明瓦,是陰涼一下,可又不讓坐,除非你有病,醫務室開具了證明的那種必須躺下的病,你才可以在床上躺著。
松木說要洗被子,因為他嫌這里的被子臟。于是外間便成了松木一人的天下,幾個人在幫著他洗,他只是站在旁邊看著。臉上露出非常滿意的笑容,把一張肥胖到臃腫的臉笑成了一個古舊的大花盤,差點連眼睛都找不著了。
軍綠色的套被,用肥皂洗了三到四遍,水池里的水放滿了五次,一池滿的水大概有一點五噸。
洗到最后,三四個人一起用力擰的時候,都擰不出一點泡沫了,松木才說:
“可以了?!?/p>
洗好的被子得曬干才對呀,可帶班帽子偏偏沒來放風,這鐵門不開,被子是曬不出去的。而被子洗完的時候已經是上午十點多了,再不曬的話,松木今晚可得睡濕被子了。
可這并沒難住松木。他指著號子里最里邊的兩個人,命令道:
“你們兩個,過來!”
最里邊的兩個人,正好是一米六一米七和那個小毒販。兩個一看松木手指所指的是自己,眼睛瞪著的也是自己,便屁顛屁顛地過去了,戰戰兢兢地問道:
“大哥,有事請吩咐。”
看一米六一米七的神情,仿佛被松木看上叫過來幫忙是一種莫大的榮幸。小毒販被叫過來,好像他們在外面的時候就認識,還是同一條供貨線上的。
可以想像,他們從事這一行的人,在外面的時候都是人精,絞盡腦汁地和帽子們斗智斗勇,平時相互之間都是不見面的,就是見了面都得裝成陌生人模樣,按他們的套路來說:
“你知道的越少越好,這樣可以保你性命。”
兩人來到松木面前,巴結討好之色溢于言表。松木讓他們兩個,一人站一頭,把被子展開,就在陽光下面抖著,說這樣的話很快就會把被子抖干。
兩人一聽,這可是要命的活呀。但兩人還是微笑著接過了被子,展開,并開始抖動??蓜傉归_一抖,就差點把被子給抖地下去了,這讓松木很不高興。大聲地喝斥了一句:
“你們兩個廢物東西!”
兩人一聽,趕緊地把被子的四個角抓得更緊,可架不住剛洗過的被子實在太重,兩人抖幾下可能還能堅持,可多抖了幾下時,就覺得被子太沉了,又不敢明明白白地提出來,只是用哀求的眼光看著松木。
只是怕自己的被子抖到地下得重新洗過太麻煩,松木又叫了兩個人過去。這回是四個人,一人抓住被子一角,這下可輕松多了,這才開始正式的抖被子運動了。
松木看著他們四個人,抖起被子來的動作有些滑稽,便在一旁大笑起來,說:
“這也是一項不錯的鍛煉項目呢??茨銈冞€有誰愿意參加鍛煉呀?”
喊完一聲后,沒在抖被子的其余光頭們,都有些面面相覷大氣不敢出,卻又沒人敢出聲反對。只好裝作沒聽見松木的喊聲,眼睛看著別處。
過了好一會兒,松木一步跨到眾多的那一堆,從中拉出兩個,還指著另外兩個,大聲命令道:
“你們四個,十分鐘之后輪到你們抖被子。”
于是,有了八個人的隊伍,專門負責把松木大哥的被子抖干。
“松木大哥,還有床單呢?”
小毒販這時剛被換下來休息,便對松木提出了建設性的意見。
“哦,差點忘了。”松木被小毒販一提醒,趕緊又從剩下的人里面隨意指了兩個,開始給他抖床單。床單還好,薄還輕,于是老曾被派上用場了。
可整個號子里就十二個人,老曾一上,就剩下三個人了,松木自己、帶號子的和老姚。
他看了一眼老姚,又看了一眼帶號子的,最后,還是他自己走過去,和老曾一起抖起床單來了。
這樣一來,外間就被十個人的抖被子大陣給占滿了,老姚和帶號子的只能退到里間和外間的推拉鐵門的角落里了。
床單還好,抖了一個半小時之后,經松木檢查驗收,干了。
可這被子一直抖到下午五點半,松木摸了好幾遍,才說:
“可以了,你們幾個還算聽話。”
說完,又讓一米六一米七和小毒販一起,把被子給套好了,整個號子才算安靜了下來。
晚飯之后,老姚沖了個涼,便上床了。他覺得十分的不爽,具體因為什么原因不爽,他自己也還沒弄清楚,反正就是不爽!
這時,老姚突然想起了那句狗屁經典來了: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原本就是因為一種孽緣胡亂湊一塊的人,外面的親人們肯定是十分地擔心,生怕自己的家人在里面受委屈,挨打受罵遭欺負。可這里面的人,受點委屈,被人欺負,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因為這群人就是咎由自取罪有應得的。
可欺負他們的人應該是外面自由世界的人才對呀,或者說具體些,是號子里這些光頭們所犯罪行的直接或間接的受害者來“欺負”他們才對,而不是讓里面的這些原本就是罪人的人來欺負,受他們的委屈,被他們所折辱。
這便是最低下、最腌臜、最齷齪的地方,這便是“上善”之水要去的地方。
處于這樣的地方,在地平面以下,任何時候都得仰望才能看見外面的世界。但就在這樣一個地平線以下的世界里,也分出了一個三六九等出來。
這里的分等,沒有規則,不必投票,不需舉手,更不需要上級領導的站臺!
在這里,只需把身上的劣根性完全的、徹底的暴露出來,比一比,誰的更兇殘誰就為王,誰的更霸道誰就為主。
如果加上剛走不久的大毒販毛發財的話,還可以比誰的罪孽更深重誰判的刑期更重,誰就說了算,或誰就可以對整個號子里的人說:
“別惹我!”
就這點看起來,老姚真的很無語了。
首先是對自己的無語。自己從一個學霸到人民教師,又從一個偏遠山村到現代都市,也有過激情燃燒的歲月,曾經也是滿腔熱血的有為青年。
可誰又能想到,有朝一日,自己會淪落到這步田地,與一群作奸犯科的人共處一室,還要屈辱到對著自己一直就看不慣瞧不起的人和事,手不能成文以伐之,口不能出言以討之,甚至于連多瞅一眼以怒之都不能。
因為,這個世界已經把那種“東北大哥”式交流當作時尚了:
“你瞅啥?”
“我瞅你?!?/p>
“再瞅一個試試?”
“再瞅你能咋地?”
“干你丫!”
老姚知道,在外面才有上面這幾句對話,在里面哪有這么多廢話。從第一句到最后一句都省了,只要發現有不服自己的人在瞅自己,直接沖過去,干就是了。
這群光頭里就有一個來自浙江的小伙子,瘦到皮包骨,加上個子還不矮,整個人看上去就跟魯迅筆下的那個老掉了的豆腐西施一樣,站著時,兩條腿就和“圓規”一樣,只是性別不同而已。
這個家伙因為長期吸毒才把自己弄成了這副模樣,這次又是為了湊毒資,在市里一個網吧盜竊一個錢包,被監控拍了個結結實實。
他進來之后,老實了兩天。到第三天開始,坐到哪里就是半天不動,口里還自言自語地嘮叨個不停。說的是家里人多么喜歡他,原來他做生意賺了多少錢,小家庭的生活有多么的美滿。
在他敘述的過程中,哪怕被他拉過去當聽眾的對象換了一個人,他都發現不了,或者是即使知道也和不知道一個樣,完全不在乎和無所謂。
再過一天,因為沒人管他,煙就只能抽公煙了,但號子里的煙可不是隨便抽得到的。吸毒成癮的人,在沒有毒品的情況下,煙成了最大的渴望了。
可忍得了一次,這家伙用自言自語的嘮叨強行蓋過去了。到第二次時,號子里偷摸著抽完煙之后,這家伙沒有抽上,便在座位上發抖,嘴唇發紫,在大家都安靜下來的時候,他突然竄起身,往另一個光頭就沖了過去,一下就將對方踹倒地上。
緊接著,全身壓住被他踹倒之人,騰出的手握成拳頭,一下一下朝著身下的人頭部奮力擊打著。
因為事發突然,帶號子的都沒反應過來。等大家慌里慌張把兩人拉開時,這家伙卻像個泄了氣的皮球一樣癱在地上。
要不是有人攔著,被他揍了好幾下的人爬起來就反擊過去了。那人一站起來時,大家才發現這家伙打的是號子里力氣最大的那個小偷,也就是一米六一米七最怕的那個同行。
這要是打起來,主動出擊的癮君子十個都不夠看的。·······
此事一出,結果是浙江癮君子關了禁閉,那可是“牢中牢”,老姚不知道其中滋味,但聽號子里的消息靈通者說起過那里面的味道,反正那家伙這種狀況是絕對要了半條命的。
還有這個家伙被關了禁閉之后,號子里倒是多了個臨時的話題出來,至少兩天之內,號子里不會寂寞了。
果真,老姚作為一個十分合適的旁聽者,大致聽出來,吸毒成癮者的一些生活習慣和處世方式,基本上是病態的,是沒有邊界的,在他們的內心世界里,當毒癮上來控制住他們行為能力時,他們所表現在外人眼里的一切都是匪夷所思地令人費解。
就拿被關禁閉的家伙來說,號子里的資深毒品發言人說,剛進來時,環境不熟帶給他的威脅是第一位的。
到了第二天,毒品對他造成的心理上的危害便開始占上風了。他的自言自語便是一種表現,這和松木大張旗鼓地洗被子是一個道理。
緊接著便是失控了。毒癮一來,他根本就控制不住。他的行為是毫無目標性,逮著誰就是誰,根本就不存在選擇對象一說。等發泄過后,他就跟病了一場一樣,無力地癱倒在地······
原來如此!
知道這些的時候,老姚更是起了一種悲哀。自己分明記得《孟子·盡心上》中有言:
“莫非命也,順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巖墻之下。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 桎梏死者,非正命也。”
這段話的意思真的讓老姚十分的難過,大致意思就是說,君子不立危墻之下,那樣死了也是不值當的;而能恪守正道而死,是正當的命運,是死得其所; 因犯罪受刑而死,不是正當的命運,那樣的死更是不值。
自己已是不惑之年,雖說尚未通曉天命,但即將倒塌的危墻之下是何等險境,還是十分了然的。
如今,自己身處這樣的環境之中,不正是立于危墻之下險境之中嗎?雖說是自己咎由自取的結果,可怎么也得確保自己平安才是呀······
更新時間:2025-05-01 15:0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