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了這番貌似深沉的思索之后，老姚頭腦有些昏沉起來了，這時倒有些睡意了。

實在扛不住了，老姚眼皮實在太沉了。迷糊之間，便又沉沉地睡過去了。等老姚再次醒來的時候，大毒販毛發財就站在他的床板前，盯著他看呢。

老姚抬眼一看，整個通鋪上就他一個人還在睡，身邊床位上的人都不見了，光光的通鋪上只有他一個人的棉被就像茫茫大海里的一艘小艇，孤零零地浮在平靜的海面上。

而大毒販毛發財那雙渾濁卻有神的眼睛正死死地盯著他，讓他坐著的身體都不敢亂動了。老姚也把目光看著他，對視著，似乎都想著用眼睛里的什么秘密武器來讓對方屈服。

“還不快起來！”

帶號子的一聲怒吼，老姚這才不情愿地收回目光，慢條斯理地掀開被子，開始穿衣。號子里的勞動還未開始，但看情形也是馬上就要動起來了。

說也奇怪，就在老姚掀開被子起身的那一刻，對身外之人與事的關注便驟然降到零點，包括前一秒還在和他對視的大毒販，他也一點也不放在心上了。

老姚心里此刻想的是，以最快的速度起床，剛剛受大毒販的影響，他睜開眼時的慢條斯理也只是為了在任何人面前表現出一種不服：

“同是坐牢，誰還怕誰不成？就算你再危險，你戴著手鏈和腳鐐，你又能拿我怎樣？”

一個多月過去了，在這個封閉的號子里，沒有誰能幫你，一切只有靠自己。老姚此時完全理解了那句話的真正含義，因為它所表達的含義其實并不是很深奧，是無數個草民站在自己的立場和角度上能期望的最大愿景：

“最大的平安，就是自己健康，醫院里沒有自己的家人，高墻里沒有自己的親人?！?/p>

醫院里也是要命的，但在醫治過程中人走了，大多數人還是會接受的，除了極少數“醫鬧”之外。但身處高墻之中，病了、累了、餓了，凡此種種，都是一碗熱水就可以搞定的。所以，外面自由世界的人，是沒有辦法想象其中情形的。

這正所謂：

“白天不懂夜的黑！”

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因為白天在明媚陽光照射下，的確無法想象，這些白天在明媚陽光照耀下耀眼亮麗的景物，在黑夜里會是一番怎樣的景象。

同樣的道理，生活在自由中的人，根本想象不到失去自由的人會有怎樣的心態，又會經歷怎樣的人生囧況？

當然，他們不用去想像，他們只需要知道這些失去自由的人，是因為自身觸犯了法律，是因為自身被貪欲所侵蝕。所以，失去自由，得到法律的制裁，都是咎由自取罪有應得。至于他們在進去之后會受到怎樣的待遇，那也不是他們操心的事兒！······

而真正操心他們的只有家中父母，是有著血融于水的兄長和姐妹。到了這一刻，也只有他們會頂著巨大的輿論壓力，扛住來自親戚朋友的種種譏諷和輕視，為進去了的親人跑動、花費，······

所以老姚現在對號子里一干“孽緣”之伴，雖沒有什么悲憫之情，但對他們在里面老是嘮叨著家里人對他們是怎樣怎樣的好，卻是十分耐得其煩的。每當他們說起這個，老姚都會認真地聽，耐心地體會。

因為他的家人在聽說他進來之后，也是這樣急切······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進來這里的人，結果是“一切皆有可能”發生的，能夠平安出去便是不幸中的大幸！

老姚心里，突然想起老子《道德經》中的《上善若水》來：

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

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

夫唯不爭，故無尤。

水之所以為“上善”之標桿，因其“善利萬物而不爭”，因其“處眾人之所惡”。

這上善之水，卻總是往低處流。而人總是歡喜著往高處走，因為這低處便是“眾人之所惡”呀！

水之所以往低處流，因其本性使然。換句話說便是水愿意這樣，水喜歡這樣?？傻搅俗砸詾槭侨f物之首的人類，失去自由，跌落到人生最低谷時，卻是被迫的。

到了號子里了，從沒有人愿意找出自身錯誤所在，卻把全部心思放在找人為自己辯護，為自己開脫，最好是找一個強有力的所謂靠山，直接把自己所犯的罪行給赦免了。

從古到今，人們都懷著這樣的夢想，從免死金牌到特赦令。

所以說，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法外開恩之特例?？傻降讜卸嗌偃耸翘幱谝环N人人平等的待遇之下呢？制定規則的人總是少數人，受規則約束的卻是多數人。

許多人從呱呱墜地，就開始受規則約束，可直到壽終正寢時，都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受些什么約束，因為他的家人，他的老師，所有可以監護他的人，都提前把他放進一個保險箱里，看管著，對他說：

“只要你乖乖聽話，按我們說的去做，保你一生平安！”

于是，一個平庸的人開始了一生的平庸，無驚，無險，無災，無病，當然也不會欠人情債，虧人錢財，更不至于攤上人命官司?！ぁぁぁぁぁ?/p>

老姚到這時，在這個密閉的號子里，才意識到有人早就告訴世人：“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

說這話的是匈牙利詩人裴多菲·山陀爾，許多人把他這首小詩視為為自由高歌的經典。他寫這首詩的時候，正值自己的祖國民族革命前夕，用幾句簡短的詩句，將個人情感（愛情）與國家命運民族理想（自由）融為一體，呼吁人們為自由而抗爭。

毫不夸張地說，這是為自由而戰斗的號角！可老姚和號子里的所有光頭，卻是把自由當垃圾一樣丟掉了，把自己從自由世界里給除名了，·······

這樣失去自由的人，還有什么資格去計較生活在自由世界的人對自己評頭論足的嘲笑和貶低呢，就是被拉出去直接嘎了，外面的人還是說你——咎由自取罪有應得！

對這首小詩的翻譯，還有一個版本：

自由與愛情，我要的就是這兩樣。

為了愛情，我犧牲生命；

為了自由，我犧牲愛情。

這個版本知道的人更少一些，老姚也是在一次“亂翻”中偶然看到的。但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現在的情勢是，自由沒有了，愛情的小鳥跑了，那就好好珍惜這條賤命吧。

還沒有進來之前，老姚有一個發小，在一所監獄當副監獄長。有朋友得知這個情況，還托他去為其朋友求過情。那事辦得挺順利，因為發小是個剛正不阿的一線刑警出身，還在追捕逃犯的過程中受過重傷，這才調離一線，到監獄任職的。

只是打了個電話，發小說，原則范圍內可以考慮，比如說按年齡階段、身體狀況、性格特征等綜合評估，調配工種。

老姚一直的學校工作，也是在學校工作期間抽空在民營企業兼職賺些貼補家用的外快。對這些官面上的說辭已經十分熟稔，因為這些話只要帶到就可以了，不必要十分的用心，要用心的都是在話外。

但老姚又過高地估計了發小這種關系的作用，而忽視了利益的杠桿，在撬動人脈時的唯一支點作用，還以為對于“熟人”來說，“那只是一句話的事”。結果事情辦得怎樣，他也沒去求證過。

現在，老姚自己進來了。家里人要去為他的事奔忙的話，無論是誰去，都不合適。因為一直以來，家中有些什么需要往外求人的事，都老姚這個家中唯一的公門中人去跑動的。可現在自己進來了，家里人要去為他的事跑動，他真的想象不出會有多難。

那么，在斷定家中跑動這事上沒有多大希望的時候，老姚只能自己先穩住，讓自己至少可以從這里或是從即將要去的監獄里平安的活著出去，這才有說說余生事的可能。

比如說眼前的情形，對那些有如大毒販那樣的人，其實沒有什么可以懼怕的。剛才在毛發財瞪著他看的時候，老姚平心靜氣地看著他的時候，便會發現他渾濁有神的眼睛其實也是驟然聚光型的。

只要稍微盯著看他久一些，他會立馬由有神變成渙散，那是因為心虛。畢竟是判過死刑的人，他只要稍微不小心，這死緩的判決就下不來了。所以他也并非毫無顧忌的，他也有他的軟肋所在的。

老姚把一切有條不紊地處理好，走出里間，洗漱完，正好趕上早餐。因為今天換品種，所有又是試做，任務沒定，也就是沒任務。所以，早餐之前并沒有開始做事。

早餐的時候，帶號子的并沒有就老姚晚起的事過多糾纏，還給了老姚一個帽子的包子。老姚知道，這是干部交代的。

自從老姚拒絕參與用煙壺集體抽煙后，帶號子的對他的態度變得更為謹慎了。但也僅是謹慎，不敢有過分的舉動。這包子或許是兩個，或許是三個，但他會給老姚一個，就算是積大德了，老姚可沒心情和精力去跟他計較這些。

老姚昨天，在給帽子干完活之后，要了一支中性筆和幾張A4紙。因為老姚發現最近老是在頭腦中出現自己原來背過的那些經典作品，要用是又會卡殼。所以，他想著用上那些多余的時間來重新拾掇整理一番，只要列出個目錄就可以了。

從今天開始，老姚可以微笑著面對接下來的生活，不管是在看守所的刑拘生活，還是判決下來后進入監獄的生活，他似乎覺得這也是一種生活呀。

《飛鳥各投林》中那句：

“看破的，遁入空門······”

如果把高墻之內看作空門，那也將是一場不錯的修行的。有了這種心氣做底子，老姚接下來的刑拘日子變得開朗起來了。

對那些看上去還算入眼的年輕同伴，老姚會很有耐心地講解他們想要老姚解答的問題。原因嘛，是老姚大學老師的身份已經在號子里傳開了，光頭們都開始不叫他老姚了，而是略帶尊重的喊他“姚老師”了。

經歷了不到一天的不適應之后，老姚就開始覺得喊他“姚老師”順耳了。

號子里的人自從喊他“姚老師”開始，從帶號子的開始，凡事與數字有關的事，都要讓老姚過手，過目，過嘴。

每天收工時的任務清點。這可是帶號子的最關心的，也是他最不放心別人去代勞的。因為這可是直接影響他個人“便利”的一項，在帽子那邊能得到多大力度的支持就看他了。而且這種支持，不光是有精神上的，更重要的是有物質上的。

每個人的小貨登記以及每次小貨的分發，那可是號子里全體光頭的命呀。不是說“煙火一斷，兵荒馬亂”嗎。萬一哪天哪個不開眼的光頭又惹出禍端斷了號子放風和公煙，能有點小貨放在嘴里嚼著也是個極其快樂的事。

所以，這個事上誰都不敢馬虎的，派老姚這個大學老師去記個賬肯定是錯不了的。關鍵是老姚平時對人對事的態度擺在那，雖不怎么和他們扎堆聊天放屁，但從來不依附于哪個，對那個大毒販也是愛搭不理的，可人還拿他沒辦法。

更讓號子里的人佩服的是，無論要寫個啥，只要和老姚一說，立等可取。當然，當事人要是給老姚一點物質上的獎勵，老姚也不會拒絕。

這樣一來，老姚在號子里的威望，似乎有超過帶號子的趨勢。發現這一點，讓老姚有過些許的不安。

四十五歲的老姚，混跡于公門之中，從鄉村中學一躍而成為最高學府的教員，還在二十七歲時便闖進了仕途的初級門檻——正科級。后來又偷摸著兼職市里數一數二的民營企業，從老板秘書做到下屬企業的老總，業績還算不錯。

就這樣的一次經歷，讓老姚至少看到了一些普通人看不到的風景亦或是人性。所以就這不足四十平米空間十幾個人的小團體，又都是些性格上缺點就像他們的光頭一樣暴露無疑的一群人，用那個時候非常流行的在老姚學校專門用來形容體育特長生的那句話來說就是：

“四肢發達，頭腦簡單?！保ó斎唬瑩Q到晚些時候，老姚是絕對不會這樣給身邊的這群人下這樣的結論的。）

大毒販的二審死緩判決書，是在他進號子之后兩個多月之后下達的，他簽字畫押不到半月，便調到省里專門關押長刑犯人的監獄去了。

也就是說，老姚和大毒販毛發財在一個號子里相處了兩個多月，兩人之間說話沒有超過兩個手指頭的數字。

老姚清楚，就和莊周夢蝶一般，不知道是老姚將老毛當成空氣還是老毛把老姚當作路人，反正兩個人之間最大的沖突就是那天早上的對視。

老姚還是后來才知道，老毛當時是想著幫著帶號子的一起給老姚一個下馬威?？伤麄兺浟?，這“下馬威”得在老姚剛進號子的時候給才有效。這大毒販自己比老姚都后來到這個號子，況且老姚在里面待著的時候多多少少有些被照顧的成份在呢。

所以他們錯過了給老姚下馬威的最佳時期，收效甚微便是注定了的結果了。當然，老姚一個大學老師，淪落成階下囚，也有他自身劣根性作祟，給你來個“東風吹，戰鼓擂，這個世界誰怕誰”的對峙，你又如何呢？

頭腦中每天都是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老姚發現，自己頭上的頭發長得飛快，剃光頭的頻次也多了起來，原來半個月剃一次，現在可得一周一次了。而且剃落于地的頭發，白的多，黑的少，落在地上就如被踐踏過的雪地了，讓人揪心。

看著這一地華發，老姚竟然對自己起了一陣悲憫之情。因為這次出事，他還特意交代朋友帶話給前妻，不要讓兒子知道。

可現在一想，如今是網絡時代，一個整天沉迷于網絡中的高中生，怎么能不會知道連《今晚八點》都熱播了的特大新聞？你這邊讓瞞著他，他那邊或許還巴不得不是你兒子呢？······

一陣心碎的痛，猛地從心尖上升起，讓老姚站立不安。往床上躺下的時候，他突然又記起李謫仙的《將進酒》來：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

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

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復醒。

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

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這是老姚自選三百首中，老姚最喜歡的幾首之一。所以事隔多年，還能憑著當初反復背誦留下的深刻記憶，完完全全的在腦海中重現，真的不簡單。

潛意識中，老姚還是覺得謫仙說得沒錯，“天生我材必有用！”

雖說自己斷不能和謫仙論長短，但至少現在，就因為自己多讀了幾句書，便可以在短時間內適應這個難以想象環境，這不正是：

“天生我材必有用”嗎！”

可這種念頭剛上頭，老姚卻悲哀地垂下了頭，把整個身子都蜷縮進了被子，······

更新時間：2025-05-01 15:0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