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后,老姚把那本沒有封面的十六開書墊在塑料小圓凳上,便要開始今天的工作了。算了一下,帶號的說每人得做兩千朵。
早餐前,老姚已經做了兩百朵了,昨天還打了兩百朵的地窖,按一個小時做兩百朵的速度,今天完成任務是不問題的了。
但有個問題,就是你碰到接見或是提審,出去的時間久了,這任務便鐵定是完不成的。任務是死的,你要么就是明天就要走了,可以放過你;要么就請號子里的人幫忙。
幫忙這種事,在外面的時候可以用錢請人,或自己幫回去。老姚老家便經常有這種事發生,鄉里鄉親的,一到春播或是秋收時節,便用“打交工”的方式來解決。
“打交工”的“交”,在村民口里讀“告”,就是交換的意思。左鄰幫右舍,不用付錢,右舍只需把左鄰幫他的天數記好,然后在自家事情忙完之后,去左鄰家把這幾天給做回去就行。
這種方式,不僅把村里的鄰里關系維護得相當好,還光大張揚了一種特別融洽的民風。相幫時的村民是和睦的,也是和善的,熱情還高。
可在這號子里,你要別人幫忙,時間上是絕對沒有的,拿得出手的也就只有小貨了。在這里,小貨就是天,小貨就是王道。
那句話是怎么說來著,“怕啥來啥!”老姚這邊正想著自己可千萬別欠號子里人的賬呀,這里的賬,既是人情賬,還是經濟賬,而且還得總記住幫你的人,直到他釋放的那天為止。
老姚怕的是被人喊到名字帶出號子,包括給帽子做點抄抄寫寫的事,他都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對進帽子辦公室緊張起來了。
還有,一個多月了,老姚似乎對這種沒有手機,和外界隔絕的生活完全適應了。還在外面的時候,因為同事都是老師(老姚心里始終不把自己兼職企業的經理和員工當作同事,他只是將學校的同事當同事。有人問老姚原因,老姚只說“不詳”),都是生活在象牙塔中的人,小資意識相對濃厚些。
于是便有許多人聊天時說起,而今的世界太過喧囂,連一點私人空間都沒有。一部手機,就像一根牛繩,無論你在哪個犄角旮旯里,都可以隨時把你牽出來。
有人便突發奇想,試著在家里關掉手機,看看不用手機的話,可以堅持幾天。幾個打賭的人,不到半天,就全在學校臨街的小酒館里碰面了,而且手里都拿著手機呢。
理由很多,什么老婆找不到自己就發火了,領導都派人找到家里來了,情人都要跟人跑了。還有更奇葩的是說手掌上長了濕疹,只要一拿手機,就不癢了。······
最后,眾人統一了認識,還總結出一個偉大的觀點:
“手機之所以被稱作‘手機’,就是因為此物一問世,便是讓人時刻拿在手上的?!?/p>
所以嘛,手機,手機,時刻拿在手上的小電機。······
原來如此!
一個多月了,老姚都快忘記手機長啥模樣了。與外界的聯系卻又不能斷,怎么辦,那就找專政他們的帽子唄。
論及此事,老姚覺得先人們說過的且能流傳至今的那些堪稱經典的話,真是有著強大的生命力呀。而這種生命力的來源,其實就是它說出來的是真的,是人們都深信不疑的。比如說那句:
“有錢能使鬼推磨!”
不僅如此,現代人更是將這句話的深意延伸到了極致,說成了:
“有錢能使麿推“鬼!”
在老姚心里,包括自己在內的號子里一干人犯,是被專政的對象。按一般情況去理解,那便是階級斗爭了,是一對矛盾了。但因為是人民內部矛盾,所以有學過馬列哲學的人還把這種矛盾細究到“一對矛盾的兩個方面”。
如此一來,便與“人民內部矛盾”的說法相契合了。······
“咣!”地一聲,號子鐵門被拉開,帽子站在門口,喊碰上老姚的名字,事由是:
“會見!”
收回如猿似馬的心緒,老姚整理了一下滿是花瓣碎屑的衣擺,站起來,跟著帽子往外走。
還是上次電視臺采訪他時的那間會見室。遠遠地看見會見室的門時,老姚心里打鼓,他不清楚這次來會見的又是什么人。
老姚在心里設想過幾個人,女朋友,學校的同事,父親或是兄長,還是幾個侄子中的哪一個?
這些人在老姚腦海中一一閃過,又一一被否認掉。因為女朋友上次來找他,帽子都說了,這個時間不能見的,那么之后的一干人等,也會是同樣的狀況。
等會見室門一開,老姚有些懵逼,因為坐在“柜臺”外邊的人,他根本就不認識,這是哪門子的會見呢?
但既然人家來了,以會見之名,那就得見不是。抱著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態,老姚還算坦然地坐在“柜臺”里邊唯一的一條塑料凳子上。
“我是你的律師龍華,這是我們的第一次見面?!?/p>
聽到對方說自己是律師,老姚心中釋然,也知道這是二侄子幫他請的。
二侄子一人在市里打拼,終于開了一家裝修設計公司,不溫不火的。但他做事極為認真,心態也不像大侄子那么急躁。所以幾年下來,在市里買房買車,也算是混出個樣子來了。
最為難得的是,他只穿合腳的鞋!這便是老姚身上最缺乏的東西了。
每年的業務量在四五百萬元左右,不貪不爭,穩扎穩打,從不冒進,設計的價格在市里同行中也還算公道?!ぁぁぁぁぁ?/p>
這律師肯定是他幫忙請的。
事發當初,人還在隔壁省未被完全與外界隔絕的時候,老姚趕緊托人給二侄子交代了一些事,其中就包括律師的事。
可等老姚進了看守所之后,眼中所見這些打官司的律師(在號子里只能是耳中所聞的了),在原告和被告之間的種種表現,加上自己所犯的案子根本就沒什么可爭辯的,事實清楚,證據確鑿。
再加上帽子劉成所說的那句名言:
“借了錢,還不上了,就是詐騙!”
所以老姚便徹底打消了請律師打官司的念頭,只是人在號子里,又不愿去求人。而說到底他根本就沒錢去求人,到現在為止,他賬上還只上過黨校同學的那一千塊錢,那幾個帽子說的八百塊,估計是沒影兒了?!ぁぁぁぁぁぁ?/p>
定下心來,接過律師的名片一看,還是自己的同事呢,只是不在同一個學院而已。
“您好,龍律師,在外面聽過您的大名?!?/p>
老姚此時心中所指,只是說自己在外面的時候聽過律師這種職業,印象便是“吃了原告吃被告”。但這話說出來之后,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其中的含義。而且,到了今天這一步,這一切還重要嗎?
通過這段時間的冷靜思考,老姚回頭看自己走過的這一路,發現自己什么也不是。
為人夫,結婚九年,沒有給自己的小家帶來哪怕是一丁點的安穩妥帖,一直在動蕩不安中度過。還未進城的時候,從家里到學校,就搬了三次家。等到進城之后,從辦公樓的單間到講師樓的兩室兩廳,再到教授樓的三室兩廳,家里請木匠到家里打制的實木家具都快要散架了。
為人父,兒子耳朵先天失聰,還是到了三歲多才檢查出來。前妻到沿海打工半年,老姚一個人帶著孩子在家,還是靠著班里的學生幫著接送的。有一次,還讓兒子尿被子上了。平時也是很少著家的,只是在逢年過節的時候,虛與委蛇地維持一種冷漠的儀式感。
為人子,母親在老姚結婚的前一年便去世了。父親從大隊書記位置上退下來時,鄉里(原來是公社)給他安排在敬老院當院長,曾經在省報上有一篇專門的頭條就是寫老姚父親的,老姚至今連題目都記得清清楚楚,叫《山里有個姚院長》,作者是他在老家任教時的一個同事。
自從進城之后,老姚很少回家,個中原因嘛,也只有老姚自己說得清楚。況且每次回家,老姚可是市里最高學府的老師,還是中層干部,放到老家就是書記鄉長那個級別了。所以一回家老姚除了在敬老院陪一會兒父親外,就回祖屋和三位兄長一起聚餐。至于給父親帶點什么禮物給兄嫂們表示點啥心意,可回城時拿得還更多。
為人弟,老姚對于兄長們的親情倒是十二分的在意,所以進城之后,對所有的侄子侄女都是疼愛有加,巴不得把什么都給他們??蓮膩聿粫屑毴タ紤]他們到底需要什么。
所以日子一長,侄子侄女對他也是只有敬畏,沒有多少親情可言了。敬的是老姚曾經的學霸形象,畏的是老姚孤身進城的勇氣。······
可是今天,自己進局子里啦,還得靠著他們在外面照應,這讓老姚情何以堪!所以老姚決定不請律師也有這方面的考量。
“龍律師,我的案子也就這樣了,您也不用太過費心?!?/p>
“柜臺”外的律師和助理一聽,都有些搖頭,但也不好多說什么。聽我這邊一說完,便提出:
“關于案子,我們做律師的一貫尊重當事人的心愿?!?/p>
“感謝理解。如果方便的話,就請幫我處理一下兩個工程的尾款問題,可以嗎?”
“那沒問題,只是這些錢可能要收繳了?!?/p>
“能留一些給孩子讀書嗎?”
“這個應該沒有問題,我會為你爭取的?!?/p>
于是,龍律師把提前擬好并已經打印出了來的委托書,從鐵格子里遞進來,讓老姚看一下,沒有問題的話就簽字確認。
老姚接過來,反正回號子也得找文字看,這會兒把這種格式化的公文拿來當成一種知識來認真學習,不也是一件事嗎?至于號子里的生產任務,相信帽子知道這邊有會見,耽誤了時間總算是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吧。
老姚認真地把律師遞過來的委托書看完,心里有了一種悲哀,這律師行業怎么是這樣的呢?在委托書列出的條文里,有一條非常刺眼,說每次去辦與案子有關的事,當事人都得以自愿贈予的方式負責差旅費。
其實這律師請過來,律師費是絕對已經支付過的。要不然他是絕對不會跑這一趟的,正所謂不見兔子不撒鷹,用在律師行業中每一位從業者身上都是再合適不過了的。
對此,律師們對外說的是,這是行規,且足見我們做律師的人辦事認真、負責······
而在外人眼里,尤其是那些拎得清的當事人眼里,便是吃雞不吐骨頭的做派了。不過此時的老姚,除了心疼侄子花得這些錢以外,還算是看得有些開了。
他接過律師遞進來的筆,在指定的簽名位置上簽上自己的大名,沒有用他在賓館前臺惹得那些美眉們無比崇拜的藝術簽,而是一筆一畫地寫完。因為此刻,他突然想魯迅筆下那個為簽名畫押糾結許久的阿Q來了?!ぁぁぁぁぁ?/p>
簽完字,老姚便把頭低了下去,仿佛他脖子上的不是自己的頭,而是一個多余的包袱,在脖子上吊久了,感覺太累,便讓它自然垂下,以緩解脖子上的疲勞一樣。
律師知道老姚心里肯定被什么觸動到了,正低頭流淚,便收起攤開在面前的文件,起身帶著助理,走了。
老姚回到號子,第一件事就是想著無論如何也得通知家里人不要再去找律師,可他又不想去跟帽子求情,······唉呀,怎么比阿Q簽字時還婆婆媽媽的!
老姚用力搖了幾下自己的頭,把手上的動作加快到他自己無以復加的程度,腳下的成品也一下子便堆了起來,再快點,再快點,這樣也許可以將失去的時間給奪回來。
到晚上收工的時候,老姚把昨天的地窖吃完了,正好完成任務。
“還好,還好,不用欠人家人情了。”
洗漱一番之后,老姚沒有像往常一樣,先迎合帶號子的一陣,就是和號子里其他人一樣,陪著他看電視。而是直接就鉆進了被窩里了。
蒙上頭,努力把心情平復下來,最好是能夠像和尚打坐一樣,放空心里裝著的全部瑣碎,讓自己進入到一片空靈的夢中,他覺得那句話說得真是太妙了:
“睡覺去吧,夢里啥都有!”······
在一陣似霧非霧的迷蒙之中,老姚已是一個被洶涌的后浪拍上沙灘的老人,心里的那份無奈呀,只能用“無語”來形容。
低頭時,在水中瞧見自個兒:花白頭發,兩鬢如霜,小老頭一個。滿臉似是而非的滄桑透出十足的“牢”相……
迷蒙之中,老姚只是和一些人住一個沒有女人的屋子里,大家在一起研究鮮花的種植和銷售。
他們的實驗室也是一扇又一扇的鐵門,只不過老姚和同伴們可以自由地出入?!ぁぁぁぁぁ?/p>
迷蒙之中,老姚跪于親,泣于友,總有那許多的“放不下”,讓老姚一雙渾濁老眼難于安合?!ぁぁぁぁぁ?/p>
老姚是被大毒販毛發財用腳鐐用力敲了一下床板給驚醒的,他一睜眼便坐了起來。而此時已是凌晨兩點多了,那家伙敲完床板又自顧自地睡著,原來是腳上負重的機械反應。
老姚想著剛才的夢,清楚地知道,接下來,自己又得睜眼看著天花板了?!ぁぁぁぁぁ?/p>
清醒過來的老姚,由今天見到的律師,想到了那些侄子和侄女們,當時他簽完字就低下了頭,如果不是有旁人在,他一定會放聲哭出來的。
這會兒,再想起自己進來前的那些混賬行徑,老姚真是恨不得用那種最直接最簡單的解脫方式來個一了百了了······頭腦也在一種深深的恨當中,變得異常清明,這是老姚被抓進來之后第一次認真思考問題。
不是說:“放下了”是一種境界、“放不下”是一種責任嗎?從為人子至為人父,竟至于現在欲盡人子之忠孝而不能、欲擔人夫之職責而不可、欲行人父之本分而不成。個中滋味,豈一個“悔”字了得。
暗想當初,本心難定,面向世之浮華,艱難把持,終至起貪圖欲,且失之不學不察、不思進取。
于法也,則拒于眼外,絕于事旁;還置法之大義于不顧,以一己私利為準則,不知輕重,責于人、苛于親、逆于道、悖于理,直到今天,高墻以入、囹圄囿身的時候,方念平安才是福、平淡才是真!方省福至禍臨,皆因本心!
須知,社會越是發展,時代越是進步,就越是需要與之相適應的法制體系來維系呵護。因為只有這樣,人類才能在有序的環境里繁衍生息,才能擁有正常的生存狀態,并且按照不同的分工,在各自所處的領域里用辛勤的雙手,爭取到屬于自己的幸福,呼吸自由的空氣。
老姚記得荀子在《勸學》中說:木直中繩,揉以為輪,其曲中規。
試想:形狀各異的樹木,只要木匠用墨繩一彈,然后沿著墨跡斧劈刨刨,就能取所需之平直方圓,做成想要的箱籠桌凳。
其中所說的“繩”,就是木工行當基本法則。木匠們遵守這一法則,才能成器成皿。
而做人不也是如此么?須有可依之法,且人人遵之守之,方成氣候。如不守為人之法,而隨心行事隨意為人,則欲成器而終難成啊。
依法而有序,社會之大道。尤如萬物依四時、順天道而興,沐春風、循地理而盛,而成新氣象。
老姚自忖,自己終將以輩戴罪之身于高墻之內,等自己下到監獄之后,鐵門鐵窗便是相伴自己余生的全部了。
如果有幸走出這座四方城的時候,自己已經老了。
轟轟烈烈的事業、浪漫纏綿的愛情、溫馨和睦的家庭,都已成了昨日黃花……
驀然回首驚惶意,萬事悠悠已成空!
更新時間:2025-05-01 15:0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