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過去,便是元宵節了。
華國人都知道,所有的本土節日,無論死生,亦不管悲喜,都可以有一個主題,那便是團圓。
最大的節日,春節,主打的就是團圓,就是喜慶?!坝绣X沒錢,回家過年!”是出門在外打拼者的口號,也是對自己稍作休整的一個最不可抗拒的理由。但最終的目的,還是落在“團圓”二字上。
元宵節,說是給春節畫個句號。可自從華國人從改革開放中分享到普惠之紅利讓腰包鼓起來之后,元宵節成了春節的逗號,因為老家人還要正月十五之后到正月結束之前任選一天宴請親朋好友團聚的下元宵。
都說這節一過,“兄弟皆分散,夫妻勞分飛”,所以怎么也得在“分”“飛”之前小聚一下,旨在“團圓”。
清明節,因為唐人杜牧的那句“清明時節雨紛紛”,成就了一場滋潤華國千年的“清明雨”,還將單純的一個廿四節氣演變成國人傷懷吊古思親念遠的節日。
對于清明節,老姚有時真的很納悶,人類感情變化的速度,已經從“墳前銜草,結廬守孝,三年為期”,提升到剛從祖宗墳前哭拜下山,便可以興高采烈地投入到春游踏青之中,和稍后的歡樂聚餐大快朵頤。
依舊是團圓,范圍有所活泛而已。
接下來又是紀念屈平大夫投汨羅江以死明志的端午節。今天的世人閑暇之余會翻出許多的“文化瑰寶”,來充實、填補現代生活中的許多無聊。
明明到了端午節,所有的人都會為又一個休假、聚會、豪飲、肆意的節日而開心,可偏要因為這個節日的特殊性,要求在互祝的微信、短信問候中禁止使用“快樂”二字,似乎這樣一來,這個節日的原始要義便十足真誠萬分貼切了。
有心的,不遠萬里也會回家祭拜一番。家中還有人等著的,便和生者團聚。家人都已作古的,便和逝者團圓一次,又是團圓!
端午節之后,上半年的大節好像就沒有了。而下半年的兩個大節,更是將“團圓”兩個字書寫在任何一個細節上。
中秋節,從眼中所賞之月到心中所思之人,皆圖一個“圓滿”的結局,都想個“和合”的場面,更望著一桌團圓的家宴中一道道出自母親或者外婆之手的“家的味道”,······
老姚不敢再往下想了,······
以往在外面的時候,自己無論有多忙亂,花下做鬼的時間有多匆忙,但一到那些節日,老姚如何都會陪在前妻和孩子身邊,一個小時,兩個小時,半天,到一整天。這似乎已經成了一種儀式,一個交代,或是一份能稍微體現為人父為人夫身上所謂的擔當和責任吧。
自己這次東窗事發,老姚想都沒有想過要打電話通知前妻。在老姚心里總是覺得自己虧欠他們母子太多,又在外面半躲半公開的幾年生活當中,根本就沒有對他們母子盡過什么為父的責任和為夫的義務。
難道自己一出事了,還要把他們母子拖進這個如此不堪的泥潭中來嗎?所以,老姚深信那句話:
“最好的前任便是永不相見,就像死了一樣。”
可老姚在項目上經賈副所長認識且相戀的這個女人,還跑到這邊看守所來探監,這讓老姚有些始料不及。
老姚想象得出,拖著病體的女人在人前低三下四地央求著要見他一面時天可憐見的模樣,他的心都要碎成渣渣了。······
等老姚平復心情之后,臉上露出的卻是決絕無比的神色。正因為是“決絕無比”,所以才是用違背自己內心的意志和理智做出的選擇。出于這種選擇,老姚在心里祝福女人早日康復之后,還是希望女人通過這次探監的失敗,認清到目前情勢,能做出成年人做出的選擇。
“自己身囿這高墻之中,外邊的人都是自由人,你怎么操心都是多余的呀?!?/p>
老姚在一番思想斗爭之后,是這樣給自己作了個小結的,還在心里無奈地對自己吐槽了一句:
“真是自不量力,如此明顯的‘咸吃蘿卜淡操心,還在這里自作多情自討沒趣。”
“啪!”的一聲,老姚被硬生生地從胡思亂想的狀態中被驚醒。循著聲音,老姚看見老曾高大的身軀倒在蹲坑一旁,那個小毒販一只腳踏在老曾的一只胳膊上,對著他惡狠狠地斥責道:
“你個老不死的,你知不知道你耽誤了我多少時間,天天給我拿錯顏色。”
說完還把手上做了一半的花扔在老曾臉上,松開踩住老曾胳膊的那只腳,在老曾屁股上踢了兩腳之后,這才憤憤不平地坐回到自己的工位上去了。
老曾被小毒販這么一推,倒下去的動靜雖然有些大,至少那一聲“啪”把老姚嚇了一跳。還好是冬天,老曾又十分怕冷,身上除了軍大衣外,把他撿來的別人不要了的那些不分季節的衣服,都穿在身上,所以這一摔,并未給老曾身體上帶來多大的麻煩。
可躺在地上的老曾,卻用戲謔而又帶著明顯挑釁的眼神看了看小毒販的背影,發出一種旁人不易察覺的靈光。
他重新把眼睛閉上,就躺在水泥地板上,一動不動,雙手捂住胸口,大腿還不時地抖動兩下。
小毒販坐在工位上,做花的速度明顯沒有之前那么快了。他心里確實有些發毛,因為老曾畢竟是七十多歲的人了,他當時因為多次出現做錯顏色的狀況,火一下起來,沒有控制住,走過去用力地推了老曾一把,沒想到這個家伙還真的被他推倒了?!ぁぁぁぁ?/p>
這時,在里間和毛發財聊天的帶號子的出來了,看到老曾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便大聲出言:
“怎么回事?”
要是老曾出了什么事,他這個帶號子的肯定也是脫不了干系的。
“是我推倒了他?!?/p>
老姚沒想到小毒販還算是敢作敢當的人。只是這種誠實真的有用嗎?這里邊還需不需要這種誠實呢?
帶號子的一聽,便沒有對小毒販進行過多的責備和懲罰。因為他心里清楚,這些天,因為發錯物料的事情,有許多人都想對老曾動手。
原因很簡單,在號子里,做花的是需要保護好的勞動力,這任務能不能完成全在他們手上握著呢。
帶號子的走到老曾身邊蹲下,并攏那三根經常用來賭咒發誓的手指,在老曾鼻子底下試了試他的呼吸,突然間就笑了,是一種陰惻惻的笑。然后站起身,在一旁的水池里舀了一勺冷水,猛地往老曾頭上一潑。
被突如其來的冷水一澆,老曾忽地睜開眼,從地上爬了起來??吹绞菐栕拥恼驹谒媲埃樕狭⒖涕W過一瞬間的驚懼神色,但只是一瞬間而已。
站在他對面的帶號子的,根本沒有說話,而是好整以暇地看著還能骨碌爬起來的老曾。知道他心里的猜測是對的,這老不死的果然是在裝逼呢。
此時老曾知道自己討不上好處了,便也索性不裝了。他抹了一把頭上的冷水,指著工位上的小毒販說:
“他把我推倒的,我這么大年紀的人了,哪里能被這樣推來推去的?!ぁぁぁぁぁぁ?/p>
從頭至尾,老曾的臉上都是那種似是而非的微笑。老姚這時似乎有些反應過來了:
“這老曾臉上的表情,應該是長期保持這種微笑而被格式化了吧?!”
工位上的小毒販,這時再次猛地沖了過來,對著老曾吼道:
“老不死的,你還會裝啦。我他媽再捧你一頓,讓你再裝······”
可當他發現帶號子的并沒有任何要拉住他的意思,其他的人又都在工位上坐著不動,都是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旁觀者態度時,沖過去的動作就像被踩了急剎車一樣,在離老曾兩米遠的地方停下來了,指著老曾的手指也勾起來了,之前的“吼”聲也變成只是大聲了:
“不是看在頭兒的面子上,老子今天不弄死你個老不死的!······”
說這些話的時候,小毒販的眼睛卻是瞟向帶號子的身上的。
“行啦,今天的任務是已經完成了嗎?”
帶號子的喊了一句,小毒販立馬順著臺階就坐回到自己的工位上去了。
而老曾這邊依舊是用那副似是而非的微笑,都沒敢去把頭上臉上和領口上的水給處理一下,就直接頂著濕漉漉的頭,端著那個塑料臉盆,裝上需要補充的物料,有些顫顫魏魏地走向這間已沒有多大空間的號子的各個工位。
重新回到工位上的小毒販,旁邊坐著的正好是一米六一米七。兩個人因為老曾在他們身上犯過同樣的錯,可能已經結成了臨時盟友了。只見兩人時不時地扭頭對著對方說著什么,還不時地發出毫無顧忌的笑聲。
帶號子的重新進了里間,老姚做了二十朵花時,他又出來了。這回,他一出來,便神秘地把外屋門口第一個工位上的光頭拉了進去。
老姚又做了二十朵花的時候,第一個被拉進去的出來,坐下,對著坐在他下首的光頭咬了幾句耳朵。下首的光頭興奮地直接從座位上跳了起來,三步并兩步地進了里屋。
與第一個出來的隔著一個座位的光頭,這時非常好奇地側過頭來,小聲地問他是什么好事,他便壓著嗓子神秘兮兮地說:
“待會兒就輪到你了,你去了不就知道了。”
于是問話的人便將自己得到的“未知的期待”傳下去了,這一排的人便開始了小小的騷動,他們手上的動作也是在忽然之間提高了許多,小花落入花堆的“唦唦”聲音也變得更為密集起來。
老姚是坐在對面那一排的第一個,所以輪到他的時候,便是最后一個了。哦,不對,最后一個應該是在號子里自由游走的老曾。老姚這個時候還不清楚這些人輪著進去做什么,便把老曾作為這個號子里的一員,自然地納入到“輪著來”游戲中的一個環節了。
可等隔著老姚上首的那位進去之后,已經得到確切消息的上首便把消息傳給老姚了,原來是大毒販毛發財,用他嫻熟而高超的技術,拿礦泉水瓶制作了一個煙壺。
老姚也是后來才知道,這種煙壺是吸毒之人最為喜歡的吸毒道具,而且人人會做。聽他們在一起吹牛打屁時還在互相炫耀著自己曾經做出過讓身邊一干癮君子們都十分羨慕嫉妒的煙壺。
現在他們用這自制的煙壺抽煙,說是三四個人躲起來抽完一支煙,用煙壺的話便可以抽到五個人了,而且煙勁還大。
老姚是在剛進來的幾天,心中惶恐,又對號子里的規矩不太熟悉,怕一進來就把自己給折在一群不相干的光頭手上,才強迫自己加入了那個偷吃禁煙的行列。
可僅僅抽過兩回,他實在是不敢再抽了,便跟帶號子的提出,可不可以不抽?
帶號子的當然同意啦,偷摸著抽煙本身風險就大,號子里買煙的人又只有那么幾個,公款買的煙又完全掌控在帽子手里,少一個抽煙的更好。
幾個人抽一支煙的概念是什么,就是四個人一根煙,點煙的那個是帶號子的指定的,那肯定是平時干活好的孝敬好的還有跟班的。點煙的抽第一口,這一口按理來說是四分之一煙長。
但既然是第一個,一定是有點特殊的權利的,他那一口便是可長可短的了,然后是第二個第三個,那可就得好好控制了,不然的話,到第四個人時便只剩下過濾嘴了。
老姚根本沒有想過,在外面時,不僅抽的煙是好煙,而且本身抽煙的癮就不大的,經常是一根煙只抽到一半就掐滅扔了。
記得有一次周末,前妻讓人到家里來打麻將,幾個老師仗著年輕,打了個通宵。下半夜時沒煙了,他們就從煙灰缸里把老姚抽過的還剩半截的煙頭給抽了,居然堅持到早上七點,幾個家伙才作鳥獸散了。
所以今天,當老姚聽說是輪流進去用煙壺抽煙,便十分地抗拒起來,他是堅決不會進去的。
先是大小毒販在他的心中是反感的,再加上聽說這煙壺又是用來吸食冰毒而制作的。那在老姚眼里,這個煙壺不管長什么模樣,他都不想看到,更不想碰到,仿佛這壺就是他所憎惡的毒品一般。
甚至有那么一刻,老姚都沖動地想著要按響墻上的報警器,向帽子舉報號子里有人抽煙,有人還私下制作了煙壺,是不是還帶了毒品進來呢······
可老姚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還在輪到他抽的時候也進去了,但只是看著帶號子的十分認真地說:
“我不參與,我也不作聲?!?/p>
帶號子的從來沒有見過老姚如此嚴肅的樣子,便沒多說,讓人把老曾喊進去了。所以就是到了后來,帽子在窗戶上巡查時發現了號子里正在用煙壺抽煙的異樣,把煙壺收繳并嚴厲地停了兩天的放風時,老姚都沒見過那個讓號子興奮了幾天的煙壺。
煙壺一收,加了兩天不放風的懲罰,整個號子便陷入令人窒息的死寂,是那種戰爭一觸即發前的死寂,也是充滿著惶恐不安的死寂,用號子里的話來說就是:
“煙火一斷,兵荒馬亂!”
老毛腳鐐在水泥地上的摩擦聲變得格外的刺耳,讓人焦躁不安,又無比壓抑。整個號子就像是個火藥桶,任何一個火星都會引發一場毀滅一切的熊熊大火······
終于,點燃火藥桶的火星還是被人在老曾身上找到了。
那一次,老曾身上可真的結實地挨了幾下的,還是因為大冬天的穿得夠厚才讓他的傷不至于給帽子看出來。
而打人的人,關了兩個禁閉,和別的號子交流了兩個光頭,這才開始解鎖了放風的禁令。
老曾這時可能才發現,整個號子里,唯一對他不產生威脅的,只有老姚。于是,自那天開始,他總是在離老姚最近的地方待著。
仿佛把老姚身邊的這個點當做原點,他把物料一送到喊他的工位上之后,立馬回到這個原點,······
雖然老曾在進號子的第二天,便被帽子明令禁止抽煙,可能是帶號子的看他這么大的年紀,晚上的武術表演和歌唱表演還算賣力,有的時候對老曾表演的獎勵也是讓他重新回到抽煙的組織里來。所以現在的老曾,也能享受到其他光頭的待遇了。
可經歷了那一次之后,他在老姚面前喃喃說起過:
“坐了七八次牢了,從來沒有這次危險過?!ぁぁぁぁぁぁ?/p>
而在老姚聽來,老曾其實只是老了,別的什么原因都不是,······哦,還有,老姚突然想起那些“站著說話不腰疼”者說的那句狗屁經典來: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真的是這樣的嗎?
······
更新時間:2025-05-01 15:0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