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男人關在一起，閑聊的時候，居然也會說這是一種緣份。

老姚細思之后，卻也無從辯駁。因為說穿了，這世間的任何一種相遇，都可以說是“緣”，按宿命論來說，它就是一種緣。

只不過對世間所有的緣，有思維的人類，會給它一個名稱，一種屬性，從而使它帶上了人類賦予之喜好和厭惡的感情色彩罷了。

眼前這沿墻而坐的兩排光頭，要說是緣，充其量也是一種“孽緣”。

進來的人，在踏進這個長方形四合大院的任何一間號子的鐵門時，都會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

“我坐牢了?！?/p>

雖說看守所和監獄都國家機器上的一顆螺絲釘，但二者在機器上所處的位置是不同的，所起的作用也是不同的。

關進看守所的人，和投入監獄的人，名稱上就有明顯的不同。在看守所階段稱為“犯罪嫌疑人”，投入監獄的人稱為“罪犯”。

按理說，這看守所之中，所有的嫌疑人理論上都有逆襲反轉的機會，而投進監獄中的便是鐵板釘釘的案子實實在在的刑罰了。

可聽號子里那些有過幾進幾出的前輩們說起來，似乎只要是從看守所出去的希望不大，那就不如早點投監，監獄的生活比看守所好上百倍千倍。

老姚聽聞此言的時候也在想，自己的案子到現在都沒有任何音訊，連個接見的人都沒有，更不要說有律師來替自己打官司了。

“如果真如他們所說，那就不如早點給個定論，也好早點下監去體會另外一種人生滋味，也未必不是一種選擇?！?/p>

老姚這樣想著的時候，號子鐵門外又傳來了一陣響動，鐵門隨即被拉開。號子里的所有人的目光，幾乎都被門口的動靜吸引了過去。

門口是三個帽子，押著一個戴著腳鐐手銬的人進來。人先進來，行李是裝好在一個儲物箱里被兩個外牢抬進來的。

人和箱一進來，鐵門隨即被拉上。帶號子的立馬放下手中的活，走過去和剛進來的人說話。今天老姚的位置離門口最近，所以可以聽到他們之間的談話聲。從他們的談話聲里老姚對新進來的有了個大致的了解。

姓名，毛發財。年齡，38。罪名，毒品運輸販賣，數量巨大。

經過多次提審的老姚，現在把人物信息輸送進大腦時，也習慣了帽子審問他的時候用的這種簡單有效的格式了。

毛發財是本市峽江縣人，還是市里的“毒王”，在全省都小有名氣。他和帶號子人說自己從十四歲就開始闖社會，到今天為止，都已經是看守所和監獄的常客了。

說到他的家人，他只說一直是奶奶帶他長大的。

新來的人和大家不同的是，他的案子已經定了，一審判的是死刑，提出上訴，現在是在等待二審結果，所以他是罪犯而不是嫌疑犯。

午飯時，老姚偷偷地打量這新來的人一眼，取下毛線織的帽子后，他頭上幾乎沒有頭發。眼睛有些渾濁，但很有精神。

老姚后來聽號子里的內行說：

“販毒的人，都這模樣。”

內行的人還把原因都分析了一遍，聽在老姚耳中覺得分析得十分透徹：

“這販毒的人呀，他一定得吸毒。在被抓的第一時間，他們會將被繳獲的毒品說成是自己買來吸的。”

這一點老姚這段時間被迫惡補了一下，因為號子里還關了一個就在市里幫人發貨的小毒販，天天在講他們是怎樣和帽子們周旋的。今天這人看到毛發財，知道自己是真正不起眼的小巫了。

“因為吸毒，所以他們的眼神才會這樣渾濁，年輕時還是有精神的，但到了一定年齡時，比同齡人都更顯頹廢些?！?/p>

說話的人居然用了“頹廢”二字，老姚心里覺得此人還算是有些底子的人。

“仔細看他們的眼神的話，其實不是精氣神的‘精神’，而是一種對周圍世界時刻保持的一種警惕，一種提防。說明白簡單點，就是‘疑神疑鬼’，就是心虛，就是怕自己隨時被鉤子給鉤了。所以他們對自己身邊的人和事，哪怕就是同伙，哪怕就是在自己家里，都是保持這種高度警惕狀態的，這也是販毒之人的共性，也稱通病?！ぁぁぁぁぁぁ?/p>

聽到這些的時候，老姚對這個“內行”人生出一種想要結識的沖動起來。此時，老姚先其他人一步吃完飯，便選了一堆物料做掩護，在遠處繼續用心地研究起這個毛發財來。

不是毛發財身上有什么特別之處，但好像又是他身上的特別之處讓老姚有一種強烈的違和感覺，那就是他在號子里也必須戴著手銬和腳鐐。

從他一進號子，卻沒有被摘掉手上和腳上的桎梏，老姚就覺得這人這事不簡單。果真，是販毒的。

老姚對販毒者的深惡痛絕，原因有二。

其一，老姚在一次團縣委組織的活動中，認識了一位十分優秀的舞蹈老師。后來在工作中還經常請她來鄉里幫著指導排練節目。老姚從鄉下進城之后，還請她到學校來指導過團委參賽舞蹈的排練。

女孩不僅長得漂亮，家世也很好，還是單位上的紅人。按當時他們共同的朋友圈里的話來說：

“這家伙的前途無量呀！”后來老姚不怎么就聯系不上她了。

就這樣一個大活人，突然就好像人間蒸發一樣從老姚和一眾朋友的視線里消失了一年多。等有一次聚會時再次見到她時，老姚和其他朋友一樣，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只過了一年，僅僅一年，青春靚麗前途無量的大美女，身材消瘦，面容憔悴，眼神渙散······

老姚出于一種朋友間的單純友誼，想要了解一些真實情況，還以為她是遇到什么難事了，想著能幫襯一下就幫襯一下，誰讓老姚一慣的熱心腸呢。

單獨見了一次面，老姚心里十分的難受。坐在他對面的女人（老姚那會兒只能稱她為女人了，因為她身上已經沒有絲毫女孩的青春氣息了）也是顯得十分局促，先前的落落大方全沒了。

跟老姚之間倒是十分的坦然，幾乎是在抽泣聲中把這一年里發生在她身上的故事敘述完畢，讓老姚感到十分的震驚和憤怒。

這一年，她先是被幾個混混盯上，然后趁她一個人外出時強行邀約灌酒，酒里還下了她自己到現在都不知道是什么東西的藥物，后來還是從帽子口里得知是白粉。之后又是硬逼脅迫，幾次之后，她便有了癮。······

老姚沒讓女人繼續說下去，在得知女孩已經戒毒之后，為她表示慶幸之余還是有了一陣的唏噓，在她離開這座讓她傷心的城市時，老姚和朋友們一起去車站送了她。老姚從那個時候起，就對身邊的那些混混有了強烈的提防情緒，而這種提防是帶著仇視態度的那種提防。

其二，就在前文說到的那家老姚兼職過的二星級賓館，老姚在一次到前臺簽字時，客房問經理告訴老姚：

“姚總，上午服務員打掃客房衛生時，手指被針頭刺破了，要去醫院做血檢。”

老姚當時一聽，心里“咯噔”了一下：

“這就是說昨晚賓館入住的客人當中有人吸毒，還是用針刺的方式。”

老姚想到這里，先批準了客房部經理的報告，讓她立馬受傷的服務員去醫院檢查，并盡快趕回賓館召開經理會議，這種情況必須及時給老板書面匯報，賓館這邊也得拿出相應的措施。

服務員去醫院血檢，是擔心針刺吸毒者患有血液方面的病，最擔心的就是艾滋病。而賓館客房內吸毒雖說不好查，也防不住，但相關提醒和警示必須要有。

老姚之所以對此事這么緊張，還是那個發生在那個朋友身上的事留下的陰影，他擔心他手下的經理和服務員中的任何一個在他的管轄范圍之內被迫染上不該有的臟東西，包括毒品、毒癮和病毒。

而且這種緊張的態度讓他一直緊張到自己三年之后辭去這家賓館老總的職務時，才稍微松了一口氣。但緊接著又開始和久未聯系的前妻聯系，老姚想要提醒前妻，千萬別讓兒子沾上這個萬惡的“毒”字。

而此時，自己因為詐騙（的嫌疑），和一群各色的犯人（嫌疑）坐在一起，按他們的說法，這也是因為有“緣”呀。而且還一大一小兩位毒販，這可能也是有緣吧。

毛發財在帶號子的幫助下，把儲物箱在床底下放好，并給他指定了一個床位，是挨著帶號子的位置。

老姚也是后來才知道，這是號子里的規矩。判了死刑、死緩或無期的，在號子里都是要被重點“關注”的對象，以免他們發生意外，關鍵是各種防不勝防的自殺行為。

對于自殺這種行為，在常人眼里，這是一種十分極端的行為。老姚在經歷了這么多的事之后，對此舉有了些自己的看法。

自殺的行為，其實要看自殺者的目的。一心求死者，是沒有人可以防得住的。而懷揣著以自殺的行為引起關注獲取同情博得憐憫從而達到自殺者想要的目的時，你也防不住。

只是前者求快，后者求穩，也就是講究技術的。······反正無論哪一種，都有其發生的理由。

從一腔熱血的青年才俊，到現在連面對各種自殺都如此冷靜不動聲色，老姚從內心深處生出一種對自己感到害怕的情緒，他不知道自己是從什么時個開始，變得這么冷漠這么無情起來的。

看著帶號子的在老毛面前的態度，老姚起了一種戲謔的輕笑，所幸沒有人關注得到他。因為，從老毛進來之后，號子里的人，要么在低頭做花，要么在打聽老毛其人其事。

從那一天起，號子里時不時地響起“叮叮叮?！钡哪_鐐摩擦水泥地面的聲音。老姚還發現，這聲音有一種奇特的效果，那就是，號子里變得比原來下更安靜了。因為這聲音對號子里的各種放肆的念頭，給了一種降維式的壓制。

像老姚這種，對手銬腳鐐心存絕對敬畏，在毛發財身上看到的是罪有應得，從“叮叮叮叮”的聲音里聽到的是令人發指！

而在那個小毒犯的眼里，手銬和腳鐐是一種提示，是前車之鑒。

在一米六一米七看來，這又何必呢？他這幾進幾出的，還有著無限的希望，甚至于哪天讓他真的偷到一個貪官家里，跟電視劇里那樣，被偷者不僅不敢做聲，還得想方設法利用手中的權利，幫他攔著那些帽子們：

“我命令你們，不要查下去了，這事就到此為止，······”

在老曾眼里，老毛是一百步，而他才不到五十步，可惜的是他的年紀已經走出一百步，而老毛的年紀才走出不到五十步。

老姚看著老曾看老毛的眼神，和老毛的眼神一樣，渾濁。但老毛渾濁的眼光里有神，老曾渾濁的眼光渙散，這就是區別。

“如果有人提出，用老曾的年紀換老毛的刑期，老曾絕對沒有問題，但老毛會堅決反對。”

老姚在心里玩著角色互換的游戲，突然就覺得這樣的場景非常有意思，還覺得自己提出這個命題很有趣，給出的答案也十分篤定的準確無誤?！ぁぁぁぁぁ?/p>

老姚的這些表現，其實是所有關在號子里的人都有的。

特別是在沒有活干的時候，號子里就有人一個上午蹲在墻角，用一根小棍子指揮著小洞里列隊出行的螞蟻。

當然還有人會蹲在一個角落發呆，或是拉著一兩個有緣之人互相交流把息整進來的經驗和教訓。

老姚則除了從腦海深處挖出一首詩或一首詞又或是一篇《陋室銘》，然后又是一貫的胡思亂想。

諸如此類，都屬于沒事找事，打發時間。

沒想到，到這里來打發時間來了。老姚心里沒來由地一陣緊縮，把手上的花狠狠地往花堆里一扔，突地起身，把整個身子用吊單杠的姿勢，往高里抻，抻，抻，直到腰上的骨胳發出“嘀噠”之聲，他才慢慢放下身子，仰頭向著屋頂上的明瓦，長長地呼出一口濁氣。

老姚重新坐下時，心里的憋悶之氣似乎消減了許多。重新開始做花，頭腦中的人物形象已不再是一米六一米七呀，帶號子的呀，老曾呀，老毛大毒販和那個小毒販呀，還有現在不知道關在哪個號子里的老朋友蘇一哲呀，這形形色色的人被他從腦海中一口長氣給呼出去了。

他想要專心致志地開始做眼前的事，可手上鮮艷的小黃花，又讓他把思緒猛地飛到了《紅樓夢》，清晰地記起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時飄進他耳朵里的那首對書中人物命運的預言性詩《飛鳥各投林》來：

飛鳥各投林

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里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 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幸?？雌频?，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

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老姚一默念完畢，便淚如雨下。他是真沒想到，自己十三年寒窗苦讀，二十多年的個人奮斗，最終投奔的那片林子，是這間看守所的號子······

更新時間：2025-05-01 15:0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