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除夕。

號子里的人圍坐一圈，圈子中間用四個儲物箱墊著，上面放滿了“小貨”。

說明一下，在牢里，購買生活用品可以每周登記一次，當然也包括一些零食，給了一個統一的稱呼——小貨。

小貨當中，最受歡迎的是方便面。有錢的便可以多買些火腿腸、醬雞腿等，尤其是碰到法定節假日時，買東西的人和買的東西都會多起來，都說要圖個好心情，以便迎接好新生活。

老姚過年可是什么都沒買的。即使沒有同學送的大禮包，他也沒打算買。他這次進來，在別人眼里，說涉案金額都有兩百多萬，那肯定是有錢的主呀。

可作為當事人，難道老姚自己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錢的？說實話，老姚那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德行，讓他在外面時已經過得十分的不爽。每次想著要貼補一些家里的時候，手頭上又確實沒幾個子兒。

可以說，自從和妻子協議離婚之后，老姚履行離婚協議也就堅持了兩個月，到后來，兼職的私人老板對他也只是“雞肋”而已，“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畢竟以科級干部的身份在學校培訓過一期，辦點小事的人脈還是有的。

老姚想明白這一點時，才在甲方項目負責人的鼓勵下，鼓足勇氣穿了一雙不合腳的大鞋，·····

苦笑了一下，老姚和同號子里的人一起舉起了碗里的可樂，互相慶祝“新年快樂！”

這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苦中作樂”的場面。當然，其中有些人還真能感覺到快樂，前面說的“一米六一米七”便是最快樂的一個。

用“一米六一米七”來作人名，老姚一開始怎么也理解不了。架不住老姚有個把書讀出聲的習慣，因為不論是在課堂教學生，還是在自身的學習提升中，老姚總是強調說：

“讀書百遍，其義自見！”

所以一聽到有人喊“一米六一米七”的時候，老姚在未見到本尊的情況下，便默念起這個名字來，到后來還小聲地讀了出來。當老姚口里有節奏地出聲：一米六，一米七；一米六，一米七；······。

突然之間便腦洞大開，因為讀著讀著，一個一瘸一拐的步行者形象在他腦子里閃了一下。他笑了，心里道：

“原來是這樣啊?！?/p>

在牢里，對人觀感的呈現是如此地直接呀，如此的不顧當事人的感受。那腿腳不方便之人走起路來，肩膀一聳一聳的，這不就是聳高時一米七，拐低時一米六了嗎？

號子里被稱為“一米六一米七”是一個小偷，且是個慣犯。很年輕，姓黃，萬安縣人，看上去就像是個輟學的初中生。

一米六一米七，是在一次對一家網吧里的電腦硬盤進行大清洗式的偷竊時，被發現且被捉拿在送進派出所之前被打斷腿的。等救治完，便落下這一瘸一拐的英雄形象了。

有了這副形象，他作案時便顯得比之前更為吃力些?？捎盟约旱脑拋碚f，這一行是他唯一能養活自己的營生！不干是不行的。而且他們這一行中有一句經典臺詞，是他們被訊問時的必備：

“都是生活所迫呀，······”

因為幾進幾出，讓家里人徹底放棄了他。就連他自己都說，這小偷小摸的行為一旦見了效益便會激發出莫大的潛力，最終由偶然的行為變成生活習慣，便有了坐牢的必然結果。

而一次又一次的成功或是失敗的把別人的財物據為己有的行動，也讓“一米六一米七”有了豐富的實戰經驗，這便是嚴格控制偷盜的價值總額，這可是事關量刑的最重要的根據。

在他心里有本非常明晰的賬本：

一千元到三千元以上是“數額較大”，量刑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管制，并處或單處罰金。

三萬元至十萬元以上是“數額巨大”，量刑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罰金。

三十萬元至五十萬元以上的是“數額特別巨大”，量刑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無期徒刑，并處罰金或沒收財產。

所以，一米六一米七每次被抓時，會十分警惕地先行拋棄一些贓物或贓款，又在審訊時死不承認。只要帽子那邊沒有確鑿證據，他都會失口抵賴或緘口強裝，從來都不是個痛快的主。

因此帽子每次抓住他時，都會先晾他二十三小時五十九分，才拿著目擊者的證詞和現場的監控視頻等充足的證據，開始審訊。

他每次都氣得跳腳，說帽子們針對他，不公平。今天這種場合，對于“沒人管”的一米六一米七來說，真是可以大快朵頤的好機會。

雖然他知道，幾乎所有人都會嫌棄他，但難得一次能填飽肚子的機會，他豈會輕易放過。所以戴號子的一聲令下，他便開始在吞咽上動粗。

所謂“在吞咽上動粗”，其實是件技術活。一個面包拿過來，動作很慢，可以不引起別人的注意。但一口咬下去，沉穩點，使勁些，口腔也壓緊些，不至于讓腮幫子鼓得太難看。

等咬第二口時，面包便不見了。然后又盯緊下個目標，此時的動作要領便是“三字訣”——穩、準、狠了。

穩，看穩，拿穩。

準，看準，一伸手，便是目標物到手。

狠，下手要狠要快，不得顧忌別人沒有。當別人沒有時，大可以在自己吃飽喝足之后，把剩下的施舍出去，還能博得個“富有同情心”的好名聲。

當然這些要領之前還有個條件，那便是比八達嶺老長城的底子還要厚上許多的臉皮。猶如此刻的一米六一米七，即使其余十個人都拿眼瞪他，他也只會裝著沒看見，目標物一到手，便低下頭專心攻堅，全然不顧十雙噴火的眼睛。

所以在一米六一米七第四次伸手抓向席中一個雞腿時，伸出的手被重重地敲了一下。

一米六一米七痛得猛地縮回了手，可誰能想到，說時遲那時快，他居然就在縮回手的那一瞬間，手上居然還帶回了一根火腿腸。

大家都穿著厚厚的冬衣，一米六一米七的冬衣袖子一看就知道是特意拿長了的。那根火腿腸在別人不注意的一剎那，便已消失在一米六一米七的袖子里去了。

有兩個一米六一米七的同行，此時臉上露出一種詭異的微笑。老姚知道，這下一米六和一米七一定得準備三根火腿腸才能有份?？勺烂嫔现挥幸话鹜饶c，是老姚貢獻出來的。

老姚見此，便促狹地笑了起來，對帶號子的說：

“來來來，大家吃火腿腸?！?/p>

說完，還站起身，把只剩九根火腿腸的包裝袋拿起來，從帶號子的發起，一人一根。發到一米六一米七時，老姚停住了，滿臉狐疑地說：

“咦，怎么一包只有九根，已經有誰拿了嗎？”

一米六一米七一聽，臉色有一瞬的慌張，但立馬便被掩飾起來。他也和所有人一樣，無辜地看看左邊，看看右邊，看看對面。只有坐在他身邊的兩個同行，戲謔地看了他兩眼。

其中那個平時最討厭一米六一米七的高個子動了一下，肯定是想站起來揭發他了。但被另一個給拉住了。

因為是除夕，這事畢竟不是什么大事，帶號子的也因收到許多新年禮物而心情大好，便難得在這事上打起了馬虎眼，舉碗干杯，這事就算過去了。

老姚這時不經意瞥了一米六一米七一眼，正好和一米六一米七心虛的眼神相撞，老姚便笑了。再次附和了帶號子的一次：

“干杯，干杯?！?/p>

話一說完，老姚心里又是一顫：

“我這是完全融入到這個圈子里去了么？這樣的話，自己今后的牢獄生活會不會過得更輕松一點呢？”

還有，老姚在心里對自己剛才的行為有些抗拒起來，也后悔剛才的舉動起來。心里面對自己要說的話是：

“好你個老姚，你一個詐騙犯能比人家一個小偷好到哪里去呢？你又有什么資格來取笑或者看輕這個已經殘疾了的小偷呢？”

想到“詐騙犯”三個字，今后便像武松額頭上刺的那大大的“囚”字一樣，成為他往后余生的標簽時，老姚沉默了。仰頭將最后小半碗可樂一飲而盡，老姚便站起身來，對著帶號子的說：

“我吃好了，你們繼續?！?/p>

說完，便離開了這個密閉空間里的熱鬧，回到他那個常常用來發呆的角落去了。今天是放假，可以躺下。因為可以躺下，所以早上連被子也沒有收。

稍微洗漱了一下之后，老姚鉆進了被子?，F在老姚蓋的棉被已經十分干凈了，是帶號子的給了他一床新的棉被。至于說墊的，除了一床墊被之外，還給了老姚一床新床單。

在被子里，老姚的身子蜷縮起來，似乎這樣才會讓冰冷的內心保住僅剩的那點余溫，不至于讓自己全身的溫度都揮發殆盡。

明天就是大年初一，高達夫的那首《除夜作》赫然見于腦海：

旅館寒燈獨不眠，客心何事轉凄然？

故鄉今夜思千里，霜鬢明朝又一年。

這些年，因為兩個工程的事，老姚之“霜鬢”已經從“鬢”蔓延至整個頭上了，只不過華發最為明顯的還是雙鬢而已。

看著蹲坑小凼里自己的倒影，老姚有些自怨自艾起來，這世界欺負起人來，也是揀軟柿子捏呀?？擅髦雷约菏擒浭磷?，還要硬著頭皮往上碰，那可就怨不得別人，也怨不得這個世界了，自取其辱、自取滅亡、自討苦吃······所有這一類的詞加一塊，都不能讓老姚平息對自己的不滿和怨懟。

記得自己讀初三那會兒，就開始長白頭發了，或許還是在更早些的時候，只是自己沒太注意罷了。家中有些頭臉的長輩，看著老姚在學校里超好的學習成績，便不住地安慰、鼓勵：

“少年白頭，老來不愁！”

加上自己考上師范，畢業返鄉教書，又帶薪進修，還拼了個留校任教，這更讓族中倍感驕傲?？蓻]想到，真正驕傲了的卻是老姚他自己。

按王火寶的話來說，老姚太囂張，從鄉野里進城，就飄起來了。這一點，老姚覺得這個王火寶沒有說錯，自己確實在進城之后，有些飄了，甚至是飄到無邊了。

而自己飄起來了的結果是，把自己給折進來了?！ぁぁぁぁぁ?/p>

當初還沒進城時，雖然自己得罪了那些同學呀，地痞呀，還有那些不可一世的親戚呀，但在老家時至少還保有一顆悲憫之心。

每天，從家里往學校趕的時候，老姚都快步走在馬路邊上，有的時候還是小跑，把這五百米的路程一天走三遍，就當是消食，也是老姚背誦自己那三百篇自選美文的好時間。

在后來的工作和生活當中，自己用到的東西，幾乎全是七年來這五百米路程上默念聲誦的結果。當然三年師范的緊張學習，也為老姚之后的文學之旅打下一個堅實的基礎。

有一天，老姚從家里往學校的途中，見一位女背著一個孩子，吃力地往車站而去。老姚憑著經驗知道，按著這女人眼下的速度，是趕不上早晨第一輛從老家發往縣城的班車的。

老姚二話不說，就招呼了一聲女人，從她背上接過孩子，放在了自己背上，往車站方向小跑了起來。女人身子一輕，也跟著老姚小跑起來。

等老姚跑到車站，班車正好從院子里開出。把孩子交還給女人時，老姚才看清孩子的臉色臘黃臘黃的。

過了幾天，有人說起林場的一個孩子得急性甲肝死了。老姚聽了之后，便問了一下情況。才知道，就是他幫著人家背到車站的那個孩子，因為那個女人就是新轉進老姚班上的一個湖南籍學生的母親，死去的是她家的小兒子。

林場里的工人有百分之八十都是湖南籍的，究竟是什么原因，老姚一直都沒搞清楚。他初中時的同學，和現在的學生，只要是林場的，都是湖南人。

在老姚心里，不知什么原因，只要是不在老家生活的人，都可以稱作書中的“游子”。尤其是這些把家都安在不是老家的人，不管怎樣，都讓他覺得難受。

所以，在老家學校的七年教書生涯中，他認識過的外地人不多。同學中有一家，是安徽的。學生中有二十多家，都是湖南的。

湖南和江西，隔壁省份，互稱老表。老姚的前妻也是湖南郴州人氏，或許有這方面的原因吧，他對外地尤其是湖南人，那時都存了一種特別的情愫。

老姚記得，自己初三畢業的那一年，班上從吉水轉來一名同學，歌唱得非常好聽，聲音是老姚說不出名目的音質，到后來在師范學了些聲樂知識時才知道那是充滿磁性的聲音。

而且老姚還非常清楚的記得，那位同學唱給大家聽的第一首歌的旋律，只是叫什么歌名卻是忘記了，是一首唱鴿子的歌。

這名來自吉水的同學卻是地道的湖南人，數學特別好。但他好像看上了也是從外地轉過來的一個湖南女生，只是說初中的學生還不知道什么是愛情，但山里的孩子卻知道結婚之后便是柴米油鹽的生活。

來自吉水的同學其實湖南之外的家是安在老姚的老家的，只是跟著出嫁到吉水的姐姐在那邊讀書而已，到初三才轉回來了。他的家老姚去過，屬于最偏遠的山旮旯。

他的學習除了數學外，其他不算特別好，中考時考上了西鄉片的一所老牌高中。高中一畢業便去了南邊打工，很少回家，但和老姚一直有聯系。

老姚師范畢業之后的第二年，鄉里衛生院搬到了學校對面。聽說這位同學的父親在住院，便去看望了一次。這一看不打緊，竟然是老姚給他老人家送的終。

當時，老姚去看他的時候，見他已被疾病折磨得不成人樣了，瘦骨嶙峋的，可見的臉上和手上只剩下一層皮紙一們包在骨頭上。

所幸還認得出老姚。他說想吃面條，老姚趕緊在小店里弄了一碗端上去，一口一口喂他吃了小半碗，便不吃了。等老姚下完課再去看他時，就已經咽氣了。

同學聞訊趕回老家時，沒人愿意幫他把父親的尸體運回山里去，最后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花高價把父親運回去，老姚也去參加了葬禮，只是淚點太低的老姚，把死者送上山之后，就從山路之上返回學校了。

回到學校之后，醫院的主治醫生找到老姚，說：

“姚老師啊，你知道這個病人得的是什么病嗎，就這樣去接觸他？”

老姚一聽，笑了，說：

“沒事的，不管什么病，人都已經走了，······”

沒等老姚說完，醫生急忙打斷他說：

“肺結核呢，他的肺部都已經是個篩子樣了，傳染性很強的。你明白我說的話了嗎？”

老姚一聽，還是笑了笑說：

“沒事的，我身體好?！?/p>

老姚說的是真話，什么急性甲肝呀，肺結核呀，他真的就是仗著自己年輕身體好，從來都不考慮那些東西的?！ぁぁぁぁぁ?/p>

此時的老姚，蜷縮在高墻一隅，那些曾經的悲憫又算得了什么呢？

更新時間：2025-05-01 15:0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