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餐后。
老姚剛在角落上坐下,準備著閉目養神,突然有一種想上廁所的沖動襲來,讓老姚一下子精神起來。他小心翼翼的屏住呼吸,生怕這種久違了的排泄的欲望又會莫名其妙地消失,跑遠。
通過仔細的確認,老姚有些興奮,這確實是要廁所的前兆。于是他還努力地往腹部注入了一絲力量,想著讓這種感覺更強烈一些。
懷揣著第一次臨盆似的小心,老姚有些躡手躡腳地往外屋蹲坑而去。中午的話,里屋的蹲坑是不能用的,除非你是帶號子的報警員,或是被他所罩著的人。
老姚捂著肚子,一出里間門,往左邊角落一看,蹲坑上正蹲著一位大神呢。而此刻,老姚心里卻是十分的開心,他想著這樣等著的話,那上廁所的渴望會越來越強烈的。
算算,老姚已經十四天沒有上廁所了,而且每天進食也是非常的少,除了早上的那個饅頭和幾口稀飯外,中午和晚上兩餐他幾乎就是做做樣子,以免惹來不必要的關心和問候。
在這里,千萬不敢生病的。老姚眼見過這里的所有病癥都被一杯開水治好的神奇,還見用一枚硬幣壓住傷口止血的神操作。
十多天的便秘,有人建議老姚開點銀翹解毒片試試。老姚因為了解自己的身體狀況,純粹的是外面吃得太好,這段時間又吃得太少,十多天來都是在消耗之前多余的營養而已。
今天難得有了上廁所的欲望,心里便已知道,自己這肚子大概也知道這是快過年了,不管怎樣都會有點好東西進去吧,自己這座五臟廟可是快要荒廢坍塌了呀。
好不容易,那位老兄已經在整理在手里握得皺皺巴巴的衛生紙了。老姚試圖想站直一下身子,便一邊直身,一邊弓著腰往蹲坑挪動步子。
這次真的來了一次暢快無比的排泄,老姚呼出一口長長的濁氣,臉上露出一種別人怎么都看不懂的快意,就像在老家山路上背負枕木的隊伍得到隊長指令,放下了壓在身上許久的負擔,可以靠在嘴邊大樹之下喘口氣歇會兒肩一樣——爽!
因為暢快,所以蹲坑的時間也不長,幾乎是一陣稀里嘩啦便結束了戰斗。老姚愜意地從蹲坑處起身,準備回到自己的角落,閉上眼,或許還能做個小粉紅花的夢呢。
走到兩扇鐵門的直角邊上時,鐵門外面一陣響動,里面的人便因了這陣響動而興奮起來。尤其是帶號子的那個,一步就沖了過來,守在鐵門處。
鐵門“咣”地一聲被拉開了,站在門口的是管號子的帽子和兩個穿紅馬甲的“外牢”。老姚也是最近才知道這些穿紅馬甲的稱為“外牢”,也是和號子里的人一樣,是犯罪嫌疑人。
只是因為“有人管”的原因,所以才能謀到一個可以在號子外自由走動的差事,紅馬甲便是他們身份的象征。
“姚老師,出來?!?/p>
老姚聽了一怔,趕緊收回已經邁進里屋的一只腳,看著帽子。
“有領導來看你,快點!”
帽子看到我一副迷蒙之色,便催促一下。
有領導來看我?老姚一下子反應過來,趕緊從人后擠到人前,抬腳出了號子,筆挺地站在帽子一米遠的地方,等待帽子進一步的指令。
看老姚出來,帽子讓兩名外勞拉上鐵門,鎖上,便領著老姚前往領導接見他的地方。
這回去的不是會見室,而是帽子辦公室,是平時老姚幫著他們抄學習筆記的地方。
一進門,老姚便看到了兩位領導,老姚的確知道這是兩位手握實權的領導。男的是市里司法院的第一副院長,女的是司法院批捕處的處長,兩人都是老姚市委黨校千禧年那屆的同班同學。
黨校同學時,都是上的科級干部班。據老姚所知,這可是提拔前的第一步。也就是說任何一個正常提拔起來的干部,都得先去市委黨校過理論學習這一關??h里有縣委黨校,省里有省委黨校,其作用都是一樣的。
當然,也有因為各方勢利平衡不好時,把那些暫時難以安排到上下都看好的實權位置上去的有背景有支撐的干部放到黨校去過渡一下的,還有一些要下馬的干部被先行放到黨校穩住,待使其下馬的證據收集充足之后直接到黨校捉拿歸案的。
老姚看著眼前的兩位同學,臉上露出十分的尷尬,但總體來說是極度的不適。因為,在進來之前,他幾乎完全斷絕了和這些實權同學的一切交往。
原因非常簡單,因為老姚在黨校三個月的提升培訓期間,目睹著這批被稱為青年精英的同學,每個周末都會安排其中的一位同學所在單位請客。
全班五十多個同學,有五位女的。每個同學都是各個單位的頭,也就是正科級位置。吃飯、娛樂都是公款報銷的,美其名曰學習心得交流,這也還說得過去的。
可老姚是高校的團委書記,團委除了每年的活動經費可列入預算之外,平時的招待可得提前報備的。
偏偏不巧的是,老姚的主管領導是學校的紀委書記,老姚平時除了把每年團委常規性的一些開支列入預算外,其他的都是提前和領導報備的,還盡量拉著領導一起參加到每次的活動當中,“領導講話”的議程永遠都是給領導的。
所以要報銷的話,老姚也不會太難,但問題出在老姚自己身上。因為學習交流開始之后,頭幾周還算好,老姚也覺得和這班青年才俊在一塊樂呵樂呵,還能在今后的工作和生活中增加不少的助力。
但隨著聚會次數的增多,參加的人越來少。原因很多,有說班長組織不力的,有說自己太忙不方便的,也有說單位派他出差了的。后來,有可靠消息傳到老姚耳朵里時,便是什么也不是,只是有些人把班里的集體大聚會,改成了小范圍小圈子的聚會。
這一點,在老姚看來,也是無可厚非的,畢竟人各有志的,正如晉人王逸少之言:
“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蛉≈T懷抱,晤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雖取舍萬殊,靜躁不同,······”
老姚僅此而已,同為公門中人,誰還沒有個喜好偏執呢,能堅持自己的獨特人格,那也是一種為官之秉性??捎幸惶?,有人告訴他,有人是因為老姚在場才不愿意參加而找出不出席大聚會的種種理由時,老姚笑了。
因為老姚覺得他們說得非常正確,自己就是從山里出來的一個土包子,要融入他們這個青年才俊的圈子著實有些高攀了,老姚自己也覺得累?!ぁぁぁぁぁ?/p>
“來了,坐吧?!迸短庨L開口,讓老姚坐下說話。
這兩位同學在老姚眼里,是屬于那班同學當中的一股清流。所以老姚在出事的第一時間便打定了主意,絕不麻煩他們。
兩個領導坐在辦公桌后,老姚平時進來見帽子都得蹲在辦公桌前的,今天容許他坐著,他也覺得沒必要過分的矯情,便坐下了。
還有帶他進來的帽子,把老姚領進來就想離開的,但被老姚的兩個同學制止了。老姚知道,這就是一次公事公辦的見面,因為有同學這層關系在,比別人方便一些而已,與案子有關的事是絕對不能提的。
“明天就要過年了,我們兩個老同學過來看一下你,沒有別的意思?!蹦型瑢W開言表明態度。
“你這次的事,是你自己造成的,案子很敏感,你知道嗎?”還是男同學在說話。
敏感的案子,便是誰都不愿沾上手的案子。老姚一直低著頭,此時,他心里真的有一種羞愧,根本不知道怎么和這兩位同學說,即使說也不知道說些什么。
案子一出,他就打定主意誰也不找。其實他內心深處也知道,他能找誰呢。找誰都要花錢,找誰都要人脈。
可這人脈的作用是得用錢來維護的。有錢的話,沒有人脈可以用錢砸出人脈。沒錢的話,有人脈也只是有一兩個認識的人而已,久了便只是手機通訊錄上的一個號碼,對方打個電話過來時不至于弄錯對方身份罷了。
兩個人說完,女同學留下一大包食品,男的給他上了一千元的賬。并交代說:
“我們倆是代表同學來看你的,這些也是同學們湊的,你自己好自為之吧。”
話一說完,兩人便起身。老姚知道領導接見結束,他要回號子里去了。便也起身,下意識地想伸出手去握手,可手銬的鋃鐺之聲提醒了他:
“不可造次!”
便只是艱難地露出笑意,側身讓兩位同學先出了辦公室。
等兩位同學一走,老姚也徑直往外走。
“你干嘛去?”
老姚有些驚懼地回頭,看著帽子,露出一臉的不解。
“再坐一會兒吧?!?/p>
帽子臉色和藹地對老姚說。
老姚轉身,又在原來的位置上坐下。對于帽子的話,他只要照做,無須回答。
帽子見老姚坐下,立馬給他遞過來一支煙,打火機是一并遞過來的。
老姚面露感激地接過,打火點上。這可是十多天來自己第一次給自己點煙,一次性的塑料打火機拿在手里,似乎比那個叫“雞婆”(Zippo)的大牌打火機還珍貴萬倍。
“他們是你同學?”
老姚不敢隱瞞,老實交代。因為他知道,這兩個人在他們這一期黨校培訓班里,是最有實權的兩個,尤其是男的,全家都在司法系統里供職。關鍵是家里還有一個全市最大地產商的財團,確保了他在仕途上根本不需為那些小恩小惠所動。
老姚和帽子之間的談話,已經成了定勢,老姚只需回答“是”或都“不是”即可,這一點,老姚覺得是可以在今后的工作或生活中得以延續的,因為這種方式簡單到讓人可以拋棄任何思考,憑著機械的口腔運動便能完成交流。
老姚獨自一人享用了兩根香煙,和帽子的談話就結束了。老姚心里十分清楚,有這樣的機會,完全是兩個在位的同學的到來。
但他們在自己這里,只能是遠水,救不得近火的。所以在離開帽子辦公室時,老姚堅持要把那一包食品留給帽子。
因為帽子們在這里邊值班,也是需要一些解悶的小零食的。再不濟的話,就像今天和老姚談話,這煙,加上這些小食品,都是談話時的調劑品,可又不能讓帽子自己掏錢買不是。
所以,帽子辦公室的煙和零食,要不是從號子里沒收來的,要不就是像老姚今天這樣巴結著留下的。
但今天,不知怎么,即使老姚一再堅持,一大包的食品還是被塞回到老姚手里。對于帽子此舉,老姚十分理解,那兩個人可是市里司法院的實力派。而看守所和監獄,包括治安局的案子,可都得過他們這一關的。
老姚被送回號子時,在快要進去時,帽子從老姚手里接過食品包。等老姚進去之后,才交給老姚,并說:
“這是領導給你的,你自己在里面一定要表現好一點啰?!?/p>
老姚瞬間有些動容,眼眶里一下子熱了起來。他知道,帽子這個動作,就確保了他手上的這一包食品不會被瓜分。
老姚從帽子手里接過食品包,一個人走回到角落,把食品包放進號子里給他發的儲物箱里,也沒打開它,就這樣蓋上,便端直身子坐在角落上的床沿上。
“姚老師,錢上賬了沒有?”
這是帶號子人的話,只不過又把“老姚”改成了“姚老師”
“上了。”
老姚平靜地答道。
“上了多少?”
“一千。”
“那還不快買點年貨?!?/p>
老姚真是沒想到,都這樣了,還惦記著這事呢?
于是他起身,把儲物箱打開,提出那一大包食品。往帶號子人身邊一放,說:
“你看夠了么?”
因為老姚在帽子辦公室里就看過,這一包東西價值足足超過兩千,肯定是夠自己過上一陣好日子的。其實還有一條煙,這可不能帶進來的,得等帽子守著的時候才能抽的。
號子里的人,都圍過來了,想看看老姚這一大包里到底都有些什么好東西。帶號子的人也不是傻逼,明見著帽子幫老姚把包提進來,還特意交代說這是領導送的。他自己也搞不清楚是老姚原來單位上的領導,還是看守所的領導,那老姚這邊就更不能過多地去關注他了。
“東西你先拿著,明天就是過年了,有東西的每人湊一點,我們在里邊也過個年怎么樣?”
老姚一聽,這家伙還真是人精呀。但也不想過分地拂了他的面子,因為這號子里的人還真有他這樣的可伸可縮的人來管著的。便笑了一下,道:
“沒問題?!?/p>
說完,他真的閉目養神起來。因為躺下是不容許的,只是因為過年,給發了兩副撲克牌,這可是里邊最大也是最高級的娛樂了。
老姚一個人在角落里坐著,手里還拿著一本書,是一本翻掉了封面的。從書脊上可以看到“九尾狐”三個字樣,但書名肯定不止三個字。
仔細看便會發現,老姚拿書的手里還握著一大張衛生紙,讓老姚的手不會直接接觸到書。因為書上實在太臟,可又沒有別的書可看。
老姚拿著書,閉目了一會兒,又把書放下,起身往外屋去了。他沿著墻角,開始散起步來。一邊走,還一邊口里念念有詞起來。
“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于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
這篇《蘭亭集序》是老姚自己在外面時最喜歡的一百篇古文之一。
在外面,老姚從《古文觀止》中選了一百篇自己最喜歡的文章,從《唐宋詩鑒賞詞典》中選了一百首自己最中意的詩,從《唐宋詞鑒賞詞典》中選了一百首自己最心儀的詞,逐一背誦,讓他在平時的談吐之中,可以做到雅俗共賞,游刃有余。
正如蘇大學士在《和董傳留別》所言:
“腹有詩書氣自華!······”
老姚散步的速度越來越快,漸漸地成了小跑。小跑時,有人聽到了老姚抽泣的聲音。
帶號子人家伙已經看明白了,老姚和他們身上有些不同。當有人告訴他老姚在哭的時候,他干脆把手上的牌讓給別人打,起身把大家招進里屋,把外屋的空間讓給老姚一個人。
老姚跑著跑著,一個小時的慢跑下來,全身都是汗,臉上的淚痕早已干透。
他從里屋拿出換洗的衣服,在外屋脫了個精光,站在水池和蹲坑之間,用冷水沖洗起身子來。冰冷的水從老姚頭上灌下,老姚全身都起了一層白霧,······
老姚沖了足足二十分鐘,這才慢慢地揩干身子,穿上衣服,望著四壁高墻,吟出一首《西江月》來:
西 江 月
不惑還又深惑,知非大任先磨。
寒鐵堅城囿心絕,諸般皆休難說。
何嘆交舊零落,莫道往昔蹉跎。
仰悟云成萬象時,老身隨處移挪。
更新時間:2025-05-01 15:0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