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幾天,就是2012年的春節了,可老姚的賬還是沒上。
所以,老姚這幾天顯得格外的老實。每天從帽子那邊回來,他便十分主動十二分積極地加入到做假花地勞動當中去。有時還以他四十五歲的年紀,加入到一群二十郎當歲光頭的比賽當中。
還別說,老姚還能僥幸贏上幾回。盡管戴號子的那人對老姚是越來越不滿意,可他忌憚老姚可以隨時見到帽子,也不敢對他有什么過火的言行。
里屋和外屋除了功能不同以外,其實在外觀上也有些不同的。里屋是封頂的,前面所說的燈泡外加一把吊扇幾乎是貼著屋頂安裝的。外屋的頂上有明瓦,實際上是一整塊的玻璃。里屋睡覺,外屋勞動。
白天在外屋勞動,有了頂上的明瓦,即使不開門,屋內也是亮晃晃的。算算,老姚進來已經是第九天了,加上在審訊室里的四天,十三天過去了,馬上就要過年了。
或許是因為臨近過年的原因吧,號子里的活倒是有些輕松起來。聽在這里待的時間比較長的老光頭說,每到重大節日,上面會來檢查,所以活都不會太重。
這些對老姚來說,不是重點。老姚的重點是自己現在到底是個什么情況,外面的人一個都指望不上的,因為自己在事發之前,基本就和那些能夠為自己說的上話的朋友斷了來往。
加上老姚近期的低落情緒,也不想有外人來打攪,這個案子該怎么樣就怎么樣,怨不得別人的。那么高利息的錢都去借,那么大的鞋都去穿,太不自量力了,也太自以為是了。
上午十點左右,老姚被點名說有接見。
老姚一聽,心里一陣唏噓,這不是做夢吧?自己進來之后根本就沒有跟家里人說過這事,一是沒機會,二是根本就不想,反正自己在外面躲債這么久,也沒有跟家里聯系過,現在都這樣了,他怎么好意思跟家里人說這事,又怎么說這事呢?
老姚也沒有托朋友跟家里人說這事,因為的確沒有朋友可托。
現在說有人來接見,這讓老姚有些莫名其妙,但那帶號子的人倒是有些興奮起來,在老姚走出號子推拉鐵門即將合攏時,對著老姚喊了一嗓子:
“別忘了讓他們給你上賬!”
老姚聽到了他的這一嗓子,但門已合上,沒來得及回應他,就已經被戴上手銬,由一名帽子領著去會見室了。
這是老姚進來之后第一次出接見,也是第一次看到這看守所除號子到帽子辦公室之間以外的部分。
他被領著,走過了三道重門,也看到了這個“四合院”標準的長方形布局,還有長方形四個角上的崗樓和里邊荷槍實彈的哨兵。
老姚覺得如此森嚴壁壘,那些越獄的片子是怎么拍出來的?而現實中又時有看守所的嫌疑犯甚至監獄的犯人越獄成功的案子發生,這擺明了是里應外合才能成功的啦?!ぁぁぁぁぁ?/p>
老姚如游魂一樣的軀體,被機械地牽引到一間房子前停下,帽子拉開門上的鐵閂,把老姚請進去之后,門又大老姚身后關上了。
走進會見室,老姚發現就跟老家的那個信用社的柜臺一樣,所不同的是,他在柜臺里,來見他的人在柜臺外,中間隔的是鐵柵欄,柵欄外坐著一男一女兩人,還有一個扛著攝像機的站著在稍靠后的位置,攝像機還沒有打開。
會見室里老姚這邊只有一條椅子,還好不是老虎凳了。老姚坐上去,看著柵欄外他并不認識的人,并沒有開口。
“姚老師,抽煙么?”
老姚抬頭看了對面一眼,點了一下頭。
對方遞了一根煙進來,老姚起身,雙手接過。手被銬著,沒有辦法不用雙手的。
又低頭就著對方從柵欄伸進來的打火機給點上了,煙是硬盒華子。
老姚深深地吸了一口,悠長地呑吐了一次。想著號子里避開監控抽煙的場景,老姚不由的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來,而笑中“深長”的“意味”也只有老姚自己知道。
號子里是禁煙的,但架不住總有些手眼通天的人,可以打破規矩。在里邊最流行也是最經典的一句大實話就是:有錢錢坐牢,沒錢人坐牢。
還有人神秘地補充了半句:有錢還可以讓人坐牢。
而且加了注腳:一是讓別人坐牢,不管這個別人該不該坐牢; 二是請人為有錢人坐牢?!ぁぁぁぁぁ?/p>
號子里的煙是合抽的。所謂合抽,便是由帶號子的人點著煙,先吸幾口,再往下傳,有時三個抽完一根,最多不超過四個人。號子里十個人,一般要點三根煙。
老姚見了,堅持了幾天沒有參與這種有福同享的行列,但在那種環境之下,每天能有一時半會兒的休閑時刻,而且是唯一讓人有所期待的休閑時刻,何樂而不為呢?······
“我們是《今晚八點》節目組的,想對您進行一次采訪,您看可以嗎?”
柵欄外迸進來的聲音,把老姚喊醒了。
一聽來人自報家門,老姚心中釋然,難怪自己一個也不認識。
但聽到對方問他“您看可以嗎”的時候,老姚又是深吸了一口煙,把頭低下。
不是因為考慮對方“可不可以”的問題,而是低頭在笑。從帽子的角度看,他們經過艱苦卓絕的努力,終于破獲了一個涉案金額巨大的詐騙案,還是一個高校老師作的案,這樣的案子一定是個典型案例了,不宣傳不足以彰顯人民治安的光輝形象。
另一個嘛,就是老姚所熟悉的這個電視欄目,是省電視臺的一檔黃金節目,如此敏感的案子也是他們收視率為王的運營宗旨所不能失去的一個熱點。
那這個采訪不僅是可以的,也是必須可以的,更是老姚沒有任何權利拒絕的。
從這一點看,老姚知道自己不用心存任何幻想了,這個案子已經定性了,跟嫌疑犯和犯人的區別沒有關系?!ぁぁぁぁぁ?/p>
低著頭的老姚用力控制了一下情緒,先把一臉的苦逼之笑凝固住,然后眨巴了幾次眼,讓眼里的濕潤消除,等他自己覺得眼里不再酸澀時,才抬起了頭,問答道:
“可以?!?/p>
這次,老姚還是用在審訊室里回答問題時的標準,只回答是與不是。沒想到這樣處理問題的方式讓問題變得非常簡單,也讓整個采訪過程變得格外的順利。
在外面的時候,老姚被市里電視臺邀請過幾次,參加他們的一欄類似與眼前《今晚八點》這樣的熱點話題節目,知道從開始錄制到結束,提出問題和回答問題都是要事先設計好并預先排練的。
比如說今天的采訪,面對一個詐騙嫌疑犯,他們就得提出一些旁敲側擊的問題,讓嫌疑犯的丑惡嘴臉無處遁形,還要準備好一些直擊心靈的問題,把被叩問者暴露出隱藏在內心深處的陰暗角落。
這樣一來,節目有了深度,觀眾有了警示,甚至還會幫治安隊找到新的偵查突破點,最為關鍵的是,提高了節目收視率。
······
“姚老師,再提最后一個問題,可以嗎?”
老姚抬頭看著提問的人,又看了一眼一直扛著攝像機的師傅,伸手再要了一根煙,說:
“可以?!?/p>
老姚不想放過這個能一個人獨享一根香煙的機會,何況還是號子里絕對抽不到的華子呢。
“姚老師,聽說您是通過自身努力,走過了一條個人奮斗的歷程,才從一個偏遠的山村中學調入市里最高學府的,今天卻成為一名罪······犯罪嫌疑人,您后悔嗎?”
老姚知道,提問的人是想說老姚今天成為一名罪犯,又考慮到還是在嫌疑人的階段,但停頓了一下,換成了“犯罪嫌疑人”的稱呼??蓪Υ?,老姚心里早已放下了,他們今天的出現,早已說明了一切,老姚心里已經沒有任何執念了,更不想為自己辯解,平靜答道:
“不后悔。因為路都是自己選的?!?/p>
柵欄對面的人一聽,都閉上了嘴,也沒有再開口問老姚問題的了。
“能拜托你們一件事嗎?”
老姚突然提出問題,對面的三人幾乎同時開口說:
“可以?!?/p>
但過了一會兒,兩個坐著的人中的那個男的開口了:
“只要不違反紀律的,我們力所能及范圍內,一定沒有問題?!?/p>
老姚笑了一下,道:
“不違反的,就是幫我問一下刑偵,我那八百塊錢什么時候能上到我賬上?!?/p>
說完,老姚站起身來,還用戴著手銬的雙手指了指自己的襠部,示意自己要上廁所了。
老姚在號子門口停下,等著帽子給他解開手銬,打開號門,深吸了一口氣,老姚大踏步進了號子。
號子鐵門還沒完全合上時,老姚已經在屬于他的工位上坐下了??此龌ǖ膭幼?,似乎比之前更加熟練更加流暢了。
進過號子里的人,都聽過一句話:
“沒錢沒關系,就洗干凈屁股,把牢底坐穿吧?!?/p>
今天第一次被接見,老姚就覺得自己已經屬于那個必須洗干凈屁股的陣容了。
“老姚,問了一下上賬的事么?”
很顯然,是帶號子的人在問。
“問了,什么時候能到,還不知道。”
說完又是埋頭苦干,不理會身外之人與事了。
老姚手上的花,今天換做黃色的了??粗约簝墒謰故斓呐浜现?,一朵朵鮮黃亮麗的郁金香落在自己腳邊,老姚心里格外的平靜。他還是去年十月份公司派他去長沙出差時,抽空去了一趟從長沙的一個植物園。
他一貫路癡,分不清植物園的具體方位,但清楚地記得上面有楊開慧的舊居。植物園是一座不高的小山,但面積對于長沙市區而言,確是相當大的了。
滿山都種著郁金香,分顏色種的,每一片花地的大小也不一樣,隨山形而定吧。那是老姚第一次零距離接觸這么漂亮的花,據老姚所知,還是一個進口品種。
在他眼里,郁金香花很嬌貴,也很高雅。花瓣壓實有質感,無論什么顏色,都讓人不忍褻玩,只敢遠觀,那就站著看吧。
記得那天,老姚站在園里高地,放眼一望,樹林濃密之處,或紅或白或黃或紫的花地只露出一角,引人遐思;樹葉稀疏些,就能看到鱗動的各色波光仿佛穿梭于林間的精靈,讓人總想著必須走進去,一探究竟。
那天,是個陽光明媚的春日,上山途中,路旁是高大的櫻花樹。正值花期,路上有如鋪上了一層薄薄的雪,和白香山之“寒櫻枝白是狂花”正好互補呢?!ぁぁぁぁぁ?/p>
“明天放假休息,你們還有什么想買的嗎,今天下午五點之前登記好!”
帶號人一聲吆喝,外屋一有些炸了,但又都不敢大聲。
老姚一聽,心頭一顫:后天就是除夕了,這日子過得可真快呀!······
自從那年“8·31”事件之后,老姚在學校里不再是最活躍的那個了。鄉里的團委副書記他也打了個卸任的報告。因為本身就不是他的主業,兼職而已,又有表哥在鄉里,這事但很輕松就搞定了。
但老姚對學生的重視卻是有增無減起來,老師嘛,都是參加工作的人了,保護自己的意識和能力是根本不需要老姚這個自身都只是個老師的人來操心的。而且老姚在心底里拷問過自己許多遍,這不是賭氣。
每天除了在教室里蹲早晚自習,就是在自己房間里備課。當然球場上的誘惑對老姚還是一如既往的強烈,本校老師之間,與校外老師之間,還有和周邊企業之間的任何一場比賽,老姚都沒有錯過。
在老姚心里,任何業余活動,都比不過籃球場上的瘋,因為其真實,因為其酣暢,因為球場上的一切都在陽光下露著,讓人踏實,無需任何防備和算計,一切憑實力奔跑、跳躍。
也是在得知自己在球場上小有名氣之后,對籃球毫無概念的父親,居然愿意來到學校看籃球比賽。還在一次老姚的快速運球上籃被對方絆倒時,沖進球場大聲質問絆倒老姚的對手:
“你是什么意思呀,想打架是嗎?”
急得老姚從球場上爬起來就拉住父親;
“爸,球場上摔跤很正常的,······”
直到看到又有兩個人摔倒爬起來就繼續比賽之后,父親才轉身出了校門。臨走還不忘扔下一句:
“這么多人搶一個球,······”
因為父親是大隊書記,又是全鄉有名的大廚。而母親,平時家中來客時那一桌兩桌的手藝,在全鄉也是響當當。
八十年代末,做生意的風頭還是偷摸著來的,不敢明目張膽。老姚的母親就從別人那學起在街上擺攤賣起菜來,只是因為父親大隊書記的身份,父母親之間鬧出了一些比較嚴重的矛盾,于是家里開始有些緊張的氛圍起來?!ぁぁぁぁぁ?/p>
“收工,打掃衛生,準備過年!”
喊聲把老姚的思緒從大山里的老家拉回來,沒有猶豫,趕緊起身,把腳下的花歸攏,點數,裝進蛇皮袋。
又跟著大家一起把外屋的衛生清理一遍,看守所號子里的重點是不能有任何可移動的利器、鈍器,尤其是有長度的金屬,哪怕是塑料制品也樣,像這里的牙刷都是無柄的。老姚是用了三天之后,才開始慢慢適應過來的。
得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使勁捏住一寸長的牙刷,在嘴里比劃,滿手都是牙膏沫子,早上那一次,甚至可以聞到自己的口臭。
或許就是這些不同于外面自由世界的一切,才讓囿身于高墻之內的人特別渴望自由吧。這里的前輩都說:
“只要來過一次的,在外面就是做乞丐也不能再進來了?!?/p>
唉,鞭子不抽到自己身上是不知道痛的,事沒有到自己身上也是不會知道其中苦的。反正吧,場地一收拾干凈,立馬就安靜下來了,再沒有平時休整抽煙時的那般興奮了。
因為過年是所有華國人的事,這里邊的除了兩三個不滿二十歲的小伙子外,其余的都是家中頂梁,這過年一到,看守所附近人家的鞭炮便時不時地響起來,引得這里面的一伙早就焦躁不安起來。
······
老姚知道,都是普通人,都知道普通人眼里的過年就是回家,就是團圓,可是,······
沒有別的想法,徒有一句:
“每逢佳節倍思親!”
更新時間:2025-05-01 15:0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