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訊室里，老姚一個人坐著，卻也沒有無聊單調的孤獨感覺。這些年，欠著一些人的錢，他總想著用真誠的道歉和努力的掙錢來盡量維系一種平衡，一種人際間關系的平衡?？墒撬凸懒爽F實的力量，低估了利益的驅動力。

同時，老姚又到處去討要那些屬于自己的錢，想著自己到處躲債的困境可以打動對方，便可以迫使他們把欠自己的錢及時給還回來?？赏瑯拥?，老姚還是低估了人性的丑惡和無恥。

就說那個浙江姓沈的家伙吧，當面給他借的高利貸，他都可以不還，還狠心地把由老姚一個人借出來的投標保證金給獨吞了。

那一次，便是老姚這半拉子生意經開始念歪的源頭。從那一次起，老姚不停地借東家的錢還西家，還掉舊賬，又欠上加了利息的新賬，一個由老姚自己親手打造的多米諾骨牌大陣便在不到一年的時間竣工了。

老姚清楚地意識到，只要有一陣風，哪怕是一陣微風，這個多米諾大陣便會頃刻間坍塌，把自己吞噬到連渣都不剩一點。

可是越口渴的人越吃鹽，飲鴆止渴是老姚當時唯一的選擇?！ぁぁぁぁぁ?/p>

老姚看著老虎登上架著他戴著手銬的雙手的橫板上自己腦袋的影子，越看越像個豬頭，越看越覺得來氣。

要是老姚不是坐在這小小的審訊室里，還可以自由地選擇自己的生活的話，此刻，他肯定會把自己的豬頭剁下來，當球踢當夜壺。他寧愿自己沒有一步登天地從偏遠的鄉村中學調入最高學府，繼續守在那個偏遠的小山村，在那個一個年級一個班的附中教著全科，······

腦海里是一座山，有個好聽的名字——明月山。

講故事的人說在這座山的頂上，離月亮最近，不僅可以看到月亮中的桂樹和樹下的嫦娥，還可以聽到一雙玉兔的嬉戲打鬧。

老姚從第四年開始教初中的語文，和剛分配下來的時候教初中數學一樣，從初一到初三，大循環。

語文課本和教參一到手，老姚就發現，自己最適合的其實就是教語文了。

每一篇課文教學前的備課，老姚都做得十分仔細。反復推敲文中主旨，琢磨其中遣詞造句，再把作者謀篇布局的特點和用意給想通透來，最后是將四十五分鐘的課堂教學時間分配好。老姚的課，“下課”的指令基本上是和學校的電鈴聲同步的。

正所謂“教學相長”，為了在學生面前呈現最出色的效果，老姚所付出的努力不僅讓學生深深地喜歡上了“姚氏教學”，也讓老姚自己在專業方面打下了更為扎實的基礎，所以在參加全國統一的成人高考中進入全市前十。

關鍵是，鄉里的所有大型活動都離不開老姚了，他也自然地成了全鄉年輕人心中的偶像。在這些活動中，老姚不僅是一個熱心的組織者，也是一個成績不錯的參與者。

每年的“五四”，“七一”，“元旦”，鄉里乃至縣里，都會組織活動?；顒觾热菀埠茇S富，有文藝匯演，有體育競賽，有籃球比賽，還有各種知識競賽，而且每次活動都會評出個一二三名。

作為組織者，老姚除了把每項活動從籌備到結束的整個過程安排好，并以鄉里團委的名義，把通知和要求下發到全鄉十一個自然村之外，還會自己走訪十一個自然村，找村里的團支部書記了解清楚，村里組織年輕人參加這些活動有些什么顧慮，又有什么困難。

那個時候，一兩百塊錢便能解決許多看起來非常難解決的問題。哪像現在，動輒上千上萬，還不一定能做到當初一兩百那個效果。

作為參與者，老姚也是毫無保留地使出渾身解數，把自己在師范所學的全部壓箱底的干貨悉數盡出，不僅比賽中成績好，還在全鄉教職工心目中頗得好評。

最讓老姚不能忘懷的是，給全鄉一百多個教職工送工資。老姚家離學校近，吃完飯走個十分鐘就從家里到學校了。但老姚從分配下來到學校報到那天起，就一直住在學校。而全鄉一百多個教職工除了幾個外鄉分進來的外，大部分是本地的。

這些本地的老師，又都分散在十一個自然村。這十一個自然村，除了鄉政府所在地的村外，其余十個都在山里。寒假還好說，就一個月左右?？梢坏绞罴?，老師的工資如果拿不到的話，就得等九月一日開學時再領了。

老姚因住在學校，所以每個暑假和寒假都自然地把護校的工作給包了。從他開始護校，每個暑假的工資都是會計先算好，然后交代老姚去領，等老師們到學校來的時候便到老姚手里領就是了。

可老姚自小在明月山腳下長大，怎能不知道這些老師們暑假里的辛苦。暑假里最苦的是雙搶，許多老師是一半工，一半農的。要么是男人在學校當老師，要么是女人在學校當老師，有公辦的，有民辦的，還有臨時代課的。

一到暑假，都得在田里忙活。且天熱又都是要錢花的季節，孩子要買根冰棍，全家人要吃個西瓜，哪哪都得用錢。但是要他們專門跑學校一趟去領一個月的工資，又實在是抽不出合適的時間。

就在他們進退兩難的時候，老姚騎著自行車，天使般出現在他們家里。還來不及坐下喝口水，先把工資表掏出來，放在桌上，讓他們簽字畫押，然后再把老姚已經數過不知多少遍的一沓鈔票，交給他們清點。

在同事們數錢的時候，老姚這才放心地喝起水來。

因為是在護校，晚上必須得回到學校。所以每去一家，便把他家附近的幾個老師的工資都帶上，一天下來，也就走個兩到五家的樣子，遇到相隔太遠的，一天就只能送一兩家了。除了正趕上午餐的時候，老姚也不會太過矯情，主人家開口請吃飯，他便吃，其他時間，老姚是絕不會留下來吃飯的。

那時沒有手機，山里邊能安裝有線電話的根本沒有。所以，不用懷疑老姚會專撿吃飯的時候趕到。一個暑假下來，老姚生生地將一雙新的回力牌高幫運動鞋給跑爛了，自行車也是修了又修，老姚二哥說：

“你真是個人才呀?！ぁぁぁぁぁぁ?/p>

他是家中晚仔，所以父親和母親，包括各自成家單過的兄嫂，都對吃上田埂糧的家中細崽十分的疼愛，一日三餐都讓老姚回家吃。直到老姚自己結婚，有了小家，才作罷。

但即使老姚成了家，家中兄嫂們還是一如既往地對他好，因為他畢竟是家中唯一的公門中人，還是那樣的出色和引人注目。

當然，老姚當年真是一腔熱血全部撲在工作上，根本沒有注意他早已成了一只出頭的鳥。

那一年，老姚清楚地記得，是公元一九九零年。

分配過來的老師會提前過來報到，看看地方，熟悉熟悉環境。如果發現這地方實在不是自己所喜歡的，還會在暑期的最后幾天，動用一切關系和人脈，給自己換個學校。

暑假快結束時，老姚依舊護校，順帶著負責接待新來的老師，所以幾乎所有新分配來的老師到這邊來，第一個認識的便是老姚。

這一年倒好，從師專、師范一共分下來九個老師，有兩個女的。他們都提前到學?？催^，還好這次九個人沒有一個走的。

九月一日開學，八月三十一日老師全部到齊。老姚這邊反正就是些按部就班的事，唯一的愛好就是在籃球場上瘋跑。

新來的老師也都是年輕氣盛的，七個男的除了一個帶眼鏡的瘦高個兒文文靜靜地在球場邊上觀戰之外，其余六個都和老姚在球場上瘋，其中還有和老姚一樣酷愛籃球的校長張。

可架不住剛來，舟車勞頓的，不像老姚，可以在家里吃飯。所 以他們都一起退場，到學校自建而又棄用了的一個小水電站的攔水壩上游泳洗澡去了。老姚和幾個籃球鐵桿在球場上繼續干，夏日里太陽下山遲些。

等太陽剛落下去，水泥球場上的人一下子就少了，老姚也有先回家吃飯的念頭時，從學校大門口突然就沖進來幾個人。老姚眼尖，一下子就認出來是學校剛來的那幾個新老師，小康、小李、兩個歐陽，還有那個走起路來小心聳肩的小陳。

只見他們氣沖沖地跑到球場上，站在老姚身邊，跟老姚對面的校長張說：

“我們明天不上班，打背包走人！”

“太氣人了，還有這樣對待老師的人！”

“他們說就是要給新來的老師一個下馬威！”

······

校長張和老姚都聽得有些懵，便讓他們慢慢講。

畢竟是老師，要說清一件事還是很簡單的，只要一個人講其他人補充就行了。于是，校長張和老姚都聽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了，原來是村里的那些小伙子看到今年分配了這么多新老師來，有些沉不住氣了。

因為每年的文體比賽都是學校把團體冠軍給拿掉了，他們心里總有些不服氣，所以在學校電站小水壩里游泳時，他們仗著人多，鉆進水里，把幾個新來的老師往深水里拖，讓新老師吃了不少苦頭。

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的那一瞬間，“嘭！”的一聲，是老姚把手里的籃球狠命地砸在球場上?；@球反彈起來，直接超過了一旁兩層樓高的教學樓房頂，滾到校外的公路上去了。老姚也沒去撿球，而是憤怒地吼了一句：

“這是要弄死人的！”在老姚看來，是可忍孰不可忍！吼完一句，便怒目圓瞪地看著校長張。校長張也是一臉的怒意，便收起球場邊上大麻石條上的外套，和新老師們一起進了辦公樓。

老姚落在后面，往學校大門口看去，他一眼就看出那個在學校門口耀武揚威的小伙子，就是他的表弟阿兵。

還有兩個是老姚小學時的同學，因為老是留級，老姚升初中后便沒什么交集了。

但老家就是一個六千多人口的大山之鄉，中心區域也就那么大，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也還算是個熟人罷。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們是在挑釁，是想看看學校這邊到底有什么反應。

老姚看到這樣的情景，沒有去理會，想著跟校長張一起先了解些情況再說。

此時的老姚，根本就沒有去想自己算是學校的什么人，管這樣的事合不合適。還有敢于公開挑釁學校老師的那些人又都有誰在后面撐腰，老姚去惹了他們會有什么樣的后果。

老姚心里只是覺得，這事不妥，沒有這樣的事，這世間就不應該有這樣的事發生。這些老師是到這個偏遠山村來教書育人的，不是來受人欺負的?，F在，他們既然受了欺負，就必須為他們討回公道。

再者，這次若是討不回公道，那簡直就是個笑話！現成的，門口就有三個家伙在那等著看我們的笑話呢。

一伙人轟轟烈烈地來到二樓，在二樓的小會議室里你一言我一語地掰扯著。

老姚這時才發現，校長張把人領到辦公樓里來其實是想息事寧人的。這可不行！便跟著這幾個新來的老師一起在二樓的走廊上跟校長張鬧起來了。

校長張的房間就對著二樓小會議室的門，幾個新來的老師狠命地用腳跺著二樓的木地板，把整個樓都震得搖晃起來。校長張的房門開著，他站在門口，只是微笑著勸著大家要冷靜，不能沖動。

老姚認為，新來的老師如此激動，任誰看了都得義憤填膺。

可校長張是何等人物，在校長這個位置上都待了有將近十年了。但在老姚和幾個受了欺辱的新老師眼里，校長張的冷靜，就是冷血動物；他的微笑，就是老奸巨滑。

鬧了半天，眼看著沒有什么結果出來。老姚平時還算敬重的一位老師出來說話了：

“這樣鬧不是辦法，也不是校長欺負了你們不是。我們應該寫封聯名信，把這事寫清楚來，交給鄉政府，教育局和公安局，你們看怎么樣？”

老姚對說話者的敬重，是因這位眼鏡老師是師專畢業分配來的，是老姚當時女朋友的同班同學。他很胖，但口才和他肚子里的學問一樣好，說話也很幽默，平時也總喜歡和老姚一起聊大天。今天他說的這番話，倒像是個解決問題的法子。

聯名信便是由他寫好的，事情寫得很客觀，但又能從字里行間看出非常鮮明的主觀立場，且三千多字洋洋灑灑一氣呵成，字還寫得漂亮。

老姚第一個在上面簽上自己的大名，簽名一下子完成。大家也很清楚，校長張是不可能簽這個名的。之前從操場到小會議室，一直都很熱鬧的，知道這事并支持聯名信的人該來的也都來了，說不知道這事而不到現場來的你也沒辦法了。

所以現場簽名的人老姚和胖子，加上九個新來的老師，還有幾個本地住校的老師，一共十五個人在信上簽了名，而且最后商量決定，由老姚牽頭去辦接下來的事。

······

“咣啷”，又是一聲門被猛力推開撞墻的聲音，真的把老姚嚇了一跳。

老姚瞇眼瞅著進來的兩個人，都是彭隊帶著去隔壁省把自己押解回來的帽子。今天他們沒有著正裝。

兩人悠悠然坐下，其中一個看起來模樣很是忠厚人畜無害的開口說：

“姚老師，火寶要來看你，但又說你太囂張了，就沒來?！?/p>

老姚一聽，笑了一下，無奈地搖了搖頭，用十分明顯的肢體語言告訴隔著柵欄的兩位帽子：

“我都躲債一年多了，現在如此落魄，何來囂張呀？”

另一個帽子開口了：

“我們今天來呢，只是想告訴你，你那一千元還有八百元。等你到了看守所，我們會給你打到賬上。”兩個帽子說完便起身。

老姚只是點了點頭，也是滿臉的無奈?？粗鴥蓚€帽子出去，厚重的鐵門“咣啷”一聲關上，老姚嘴角咧了咧，馬上把心緒拉回到之前的狀態中，繼續想著年輕時的那些事。突然他想起進修時的現代文學教授在課堂上說的那句話：

“嫉惡如仇的性格，也是一種病?！?/p>

老姚此時才真正明白其中的含義······

更新時間：2025-05-01 15:0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