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姚女朋友家的搜查,結果依舊是一無所獲,彭隊三人只好押著老姚回到了派出所。這次并沒有讓老姚下車,他們是要把老姚直接押回老家。
臨出發時,賈副所長從所里跑出來,往彭隊手里塞了一千元,說:
“老姚是人老實人,這是他包里的一千元現金,一路上多關照些?!?/p>
說完,看了老姚一眼,便轉身進所里了。
老家就在隔壁省,直線距離也就不到三百公里。一上車,老姚被夾在中間,低著頭,神情十分疲憊,但有九分是因為沮喪。
一路上只在一個服務區停過一次,帽子加了油,還買了包子什么的,說都是用老姚的那一千元開銷的。
車子進城的時候,已是華燈初上時。老姚已對這座自己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城市感到十分的陌生,車窗外迅速劃過的霓虹,讓他覺得十分的刺眼,于是再次閉上眼,直到到達目的地,他被直接帶到一間審訊室。
在通往審訊室的過道上,有兩間的門是開著的。老姚可以隱約聽到一些奇怪的聲音,只是他不愿去多想。他身上的案子沒必要經歷那些,因為老姚之前寫滿的那兩張紙,就是他涉案的全部金額了。
雙手被銬著,人就端著在老虎凳上,此時的老姚已經沒有剛被銬上時那般驚懼了。
一直沒人來,老姚就坐在那里,瞌睡了幾遍,都是在無聊中醒來,又在無聊中再次瞌睡。如此重復幾次之后,老姚索性不睡了。
大學里,老姚學的是漢語言文學專業,平時就愛弄點唐詩宋詞來消遣。這會兒,老毛病又犯了,他干脆在頭腦中搜索起記憶中的那些早已碎片化的東西起來。
白香山的《琵琶行》在一大堆胡亂的記憶碎片中顯得格外的清晰,老姚撇了撇嘴角,低下頭,把筆錄紙當成書法紙,開始默寫:
琵琶行并序,唐,白居易。
元和十年,予左遷九江郡司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聞舟中夜彈琵琶者,聽其音,錚錚然有京都聲。問其人,本長安倡女,嘗學琵琶于穆、曹二善才,年長色衰,委身為賈人婦。遂命酒,使快彈數曲。曲罷憫然,自敘少小時歡樂事,今漂淪憔悴,轉徙于江湖間。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覺有遷謫意。因為長句,歌以贈之,凡六百一十六言,命曰《琵琶行》。
這段序文一寫完,老姚覺得自己記憶力還不錯。
原來在學校時,這首詩是他常讀的的一首,其中一些名句是他和他的學生們都十分喜歡的,如:“猶抱琵琶半遮面”、“大珠小珠落玉盤”、“此時無聲勝有聲”,尤其是那句:“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讓老姚覺得必須得將全詩弄到滾瓜爛熟、倒背如流才對。
可就是這段序文,成了他的記憶弱點,來過很多遍都沒能記熟。今天坐在老虎凳上,卻能一氣呵成,而且他知道,一字不差,便對自己十分地滿意起來。
緊接著,他把全詩從頭到尾地默寫了一遍: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
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
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發。
······
凄凄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
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
全詩一寫完,他把筆憤然一拋,中性筆很結實,與墻角的水泥地狠命接觸之后,居然未損分毫。
老姚一邊默誦著,一邊任憑兩眼熱淚滾滾而下。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把這些曾經牢牢地占據了他內心全部的陽春白雪,從心里剔除出去的。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滿身心的每個細胞都被欲望所侵蝕。
曾幾何時,自己不僅在三尺講臺之上,拂兩袖清風,燦口吐蓮育桃李,還是人們口中的文體全才,還是······,反正在人們眼中,自己能從大山里飛出來,就是一只金鳳凰,······
淚眼婆娑之中,原本模糊的過往,如煙般在這間小小的審訊室里氤氳開來,直到彌漫了整個空間,壓得老姚氣都喘不上來。
老姚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通過成人高考,以全市前十的成績,考上了一所專門的師資培訓、提升的高校的。脫產帶薪進修兩年,畢業時因為成績特別好,便被破格留校了。
記得他畢業是在一九九五年,正好全國上下舉行紀念抗日戰爭勝利五十周年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五十周年演講比賽。老姚一舉獲得大學組第一名,爭取到了省里教育廳組織的“南南夏令營”的名額。
所謂“南南夏令營”,是南昌到南京夏令營的簡稱。也就是說省里把各地市的比賽第一名獲得者,組織起來,到南京大屠殺紀念館參加紀念活動。
因為是代表學校出戰的,赴省里的比賽又是安排在暑假,老姚知道,這也是他之所以能留校任教的一個不小的助力。
因為老姚,這所名不見經傳的高校在全市幾乎所有的校際比賽中都能獲得好名次,這次還是第一名,就是個更能說明問題的好成績了。
學校把老姚留下來,主要是針對團委書記這個職位的。所以,留校后的第二年,學校團代會一開,老姚便以團委書記的身份,進入到學校的中層行列。前任書記告訴他:
“我們學校從來沒有留校一說,你真的是特例。”
市里每一所高校都是正處級建制,團委書記一職便是正科級待遇了,也就是相當于鄉政府的書記和鄉長那個級別了,只是并非實權主官。
共青團工作,對于老姚而言,總體上稱得上是駕輕就熟的。因為還在山里附中教書時,老姚已經是當地鄉政府的團委副書記了。
在鄉里團代會上,老姚得到的選票排在第一。只是凡事都得按規矩來,還好所有意中人都上了該有的票數。權衡來權衡去,居然給他搞了頂鄉團委副書記的帽子,這在他們老家鄉政府里,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的。
團委書記是行政級別,老姚有了這個頭銜,每周的課只有四節。按照學校出臺的目標管理制度,他屬于“雙肩挑”考核對象,也就是說,走的是行政的考核,那教學上的每一堂課就是超工作量。這樣一來,老姚的工資也上了個不錯的臺階。
留校后,面臨的第一個問題便是房子問題。這可是每一個進城者首先要考慮的。老姚先是在辦公室樓上的一個單間里住了半年,這個單間也就是一間辦公室,剛分配進來的四個年輕的應屆畢業生,一人用了一間。
之后又和一對正在戀愛的年輕人共同分進了一套三居室教授樓,老姚一個人帶著兒子住在那個通陽臺的房間,那對年輕男女各一間。一直到這對年輕老師喜結連理入了洞房,客廳里的都沒有兒子的活動空間,因為小兩口的沙發用一塊大花布蓋著,是不允許別人原碰的。
所以,兒子從幼兒園一接回來,老姚就會把他一個人關進房間,并拉上門,然后去做飯,去洗衣。因為有半年時間,孩子的母親去了沿海一家私立學校做幼兒園的輔導員了。
和人家小兩口住了幾個月之后,便碰到房改。按正科級待遇,老姚可以買下學校的一套九十平的三居室,可當時最小的為一套四層樓房頂層的三居室,面積為九十二平方。按學校房改辦的規定,超出的兩個平方得按市場價。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這個內陸連三線都算不上的小城市,房價再高也高不到哪兒去。九十平方按福利購房價,兩平方按市場價,總共才四萬三千多??衫弦κ掷?,除了每個月的工資外,卡上的余額從來就沒有超過五千元的時候。
借!老姚趁著周末,到老家借,到縣里原來的同事那里去借。終于在規定繳款期限的最后一天,湊齊了四萬三千多的房款,也終于在城里有了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
房子之所以這么便宜,是因為年數太久了。學校后勤處說,老姚這一棟是公元一九八四年的房子,到老姚住進去的時候已有十二個年頭了,折舊加上頂層,這才便宜下來的。
但就是這么便宜的房子,老姚都覺得自己光靠學校的工資來還清借款,真的是太困難了。還好是借的私人的錢,這要是從銀行借的,光利息就夠老姚喝一壺的了。
老姚從農村到城市挺進,總算完成了第一步。
但他始終弄不明白,自己也算是個節儉的人,參加工作也有十年了,可怎么就沒有任何存款呢。而院子里的同事們,就連那些年齡比他小的,工齡沒他長的,也能隨隨便便拿出幾萬元來,他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和兒子的母親鬧離婚的時候,她總是說老姚在外面養了女人,錢都花在女人身上去了。老姚一聽,自己都想笑了。
他的這個位置,確實很受學生吹捧。尤其是老姚在球場上的表現,讓許多女學生成了他的迷妹。
記得老姚畢業的那一年,打完球吃完飯從食堂出來時,一個英語系的小個子女生,沖過來,一把將老姚夾在腋下的自制畢業紀念冊給搶過去,也不去管那本紀念冊上沾著老姚腋下的肥汗呢,回頭大聲地對老姚喊著:
“姚書記,明天還你?!?/p>
第二天早餐時,這女孩大大方方地當著幾個中文系也都和老姚一樣已婚有兒的男同學的面,把紀念冊放在老姚面前,然后嫣然一笑,飄然而去。
老姚身邊的同學都是帶薪進修的小學或是中學老師,婚戀方面也都是過來人,根本就用不著跟老姚客氣,拿起紀念冊,翻開就讀起來:
“討厭你,眼皮都不抬就一個三分,我們班就是因為你,三年都沒有拿過冠軍!落款:菊梅。”
這班家伙讀得不僅大聲,還連落款都沒放過!
也就是從那天起,在中文系的那班“老師”學員口中,老姚便有了一個叫“菊梅”的“相好”了。因為這事壓根兒就是沒影的事,所以老姚根本就沒放在心上過。因為兒子的母親懷疑的不是這個女孩,而在眾多打他主意的女生當中,他還真的有一個中意的人。
那也是在自己和兒子的母親離婚戰爭結束之后,才確立的關系。可老姚奔著結婚而去的戀愛觀,讓年輕的女學生一下子犯難,并在不久之后便宣布要嫁人了,還是把老姚叫到她老家去讓她的結婚對象和老姚當面說的,這對于老姚來說,真是一大諷刺。
彼時,老姚真要是放下身段去泡妞,哪里用得著出錢呢,就連那個確立了一段時間關系的女生都沒有讓老姚拿出過一分錢。
所以,當前妻說自己把錢拿去養女人時,老姚才會覺得好笑,而且還真的會笑掉老姚的大牙。因為老姚的兩顆門牙是假的,是在一次打籃球時磕在人家肩膀上給磕斷了。
之后就為了這兩顆假牙,從樁冠到做活動牙套,老姚可是花了不少老錢了??蛇€是在每次做裁判或是親自上場參與比賽時,會出現暫停比賽,讓老姚滿地找牙的尷尬場景。
老姚對生活的要求十分簡單,這大概就是那些看不起老姚作派的同事們口里所說的“來自鄉下人骨子里的本性”吧。城里的生活一開始,老姚也沒有太多的要求。可是住進這四層頂樓之后,才發現原來在鄉下把空調和冰箱看作是奢侈品,一到城里,尤其是住進這頂樓之后,卻是必需品了。
光這兩項就把老姚的全盤計劃給打亂了,而老姚的全盤計劃就只一個,上交百分之八十的工資后,自己留下的百分之二十約一千塊錢,存一年可以可以買一臺電腦。萬般無奈之下,老姚先將電腦買起,然后厚著臉皮跟同事借,又左一天,右一天地拖著,因為總是還不上。
更大的難處來的時候,老姚幾乎一夜崩潰。那就是兒子語言上總是磕磕巴巴的,到三歲多了,還是咬字不清,像1、2、3、4這些阿拉伯數字,只要是唇齒音的,他都發不了或嚴重發不清。經過幾次檢查,最后在老姚帶校長培訓班到北京考察時,順帶把兒子領進協和醫院確診,右耳沒有聽力,左耳尚有殘余聽力。
這樣的結果,讓一貫溺愛自己兒子的老姚有些措手不及。在還沒進城之前,他就把兒子的病歷借著每次出差的機會,帶去過許多大醫院找朋友推薦的醫生朋友看過,給老姚的建議是:
“你就讓他戴著助聽器,等待奇跡?!?/p>
為此,老姚和前妻之間的戰爭越來越激烈。老姚從前妻暴怒的語言中悟出了更多的謊言,有善意的,也有故意的。但因為兒子,兩人還是一致把離婚之事瞞過了兩邊的家人。這個謊言是雙方商量后決定的,可能就不叫謊言了吧?······
“咣啷”一聲,老姚從沉思過回過神來,他怎么覺得這審訊室的門猛力推開時,好像統一了一個標準,就是必須讓坐在里面老虎凳上的人嚇一跳。
兩個帽子進來,在鐵柵欄后坐下。其中一個叫劉成的帽子開始訊問,但老姚這邊只是用一個字或兩個字回答他,因為他們也是這么要求的:
“對于我們的問話,你只要回答‘是’或者‘不是’,不要去扯那些有的沒的,清楚了嗎?”
接下來,開始了老姚被押回老家的第一次審訊:
“姓名?”
“姚鄉村。”
“性別?”
“男?!?/p>
“年齡?”
“四十五?!?/p>
“職業?”
“教師。”
“單位?”
“金剛山大學?!?/p>
······
最后,帽子劉成,對老姚說了很長一段話,只有一個中心:
“姚老師,借了錢,還不起了,就叫詐騙······”
然后又拿起老姚默寫的《琵琶行》,看了幾眼,丟進垃圾筒后,讓我在訊問筆錄上簽上字,便帶著助理離開了。
更新時間:2025-05-01 15:0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