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姚，在他所在城市的最高學府中任教，并擔任該校團委書記。人嘛，活潑熱情，生性大方，人前總一副樂呵呵笑臉，一副陽光燦爛的模樣?；蛟S是因為笑點低，容易笑，所以生活中笑得太多，臉上皺紋有些密，臉相上便顯老起來。

他總說：

“單位上，學生叫我‘老師’，家里兒子叫他‘老爸’，老婆叫他‘老公’，兼職的公司員工叫他‘老總’，怎么能不老得快呢?！?/p>

老姚這一輩子都是靠著于連般的個人奮斗，從最偏遠的山村附中到了現在的最高學府，是他人生的高光時刻，當然，也是他噩夢的開始·······

老姚接到派出所電話時，心里便有了一種不祥的感覺。

“該來的總是要來的?！?/p>

如此一想，他開車往派出所去了。在停車場停好車，老姚把手機，車鑰匙，自己僅有的一張銀行卡，和身份證、駕駛證等有用的東西，全部在手包里放好。想著這幫家伙平時通過自己在公司也是沒少得好處的，也不至于對自己太過粗暴吧。

走進派出所大廳，平時和自己接觸最多的賈副所長，突然朝老姚沖了過來，摁下他的腦袋，反剪他的左手，把他推進了一間辦公室。

辦公室里坐著的也是一名副所長，姓周。他微笑著抬眼看了一眼老姚，說：

“坐吧，先把手包交出來。”

語氣的突然變化，饒是老姚已經猜到今日所為何事，可心里也是一陣緊縮。把他推進來的賈副所長，此時已轉身出去了。

周副所長接著說：

“姚總，我們今天找你過來，你知道所為何事的吧?！?/p>

“我想我應該知道吧?！崩弦σ彩锹詭⑿?，平靜地答道。

“那你說說看，所為何事？”

“欠錢的事?！ぁぁぁぁぁぁ?/p>

老姚只說這四個字，就不想往下說了。自己以為到今年九月份，新老板給自己的承諾一兌現，他的這些債務便可以全部還清了。

但自己對這種提心吊膽的躲債生活已厭倦到了極點，可以說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了。既然債主們選擇了這樣一種方式來解決，那老姚也可以放寬心地坦誠相對了，再也不用害怕接聽他們電話時的苛刻且惡毒的咒罵了。

于是，沉默之中，老姚被帶到一間真正意義上的審訊室去了。

那張太師椅一樣兩邊扶手上加著一塊橫板的，大概就是人們口里的“老虎凳”了吧。老姚老實地坐了上去，戴著手銬的雙手自然地就架在橫板之上了。

當周副所長把幾張稿紙和一支筆放在老姚面前的時候，老姚這才確定，眼前這塊板子的真實用途原來是這個。

紙和筆一放下，老虎凳一米遠的一道鐵窗柵欄上的門便“咣”的一聲關上了，整個柵欄也搖晃了幾下，終究沒有倒下，要是倒下來的話，被手銬鎖住的老姚便是唯一的支撐了，不管他是高子還是矮子。

“終于，把自己給折騰進來了。”

老姚自顧自地苦笑了一聲，便拿起筆，開始認真研究起眼前的這幾張白紙來了。因為戴著手銬，所以任何一只手單獨活動時，不能舉得太高，要舉就得兩只手同時行動。有過經驗的老鐵們，一定懂得。

大約兩個小時之后，有人來開門。老姚抬眼看時，是賈副所長。

此時，他換了一副痛惜而又痛惜的苦笑之臉，把一大碗蓋碼飯放在橫板上，然后依舊是十分痛惜地說道：

“老庚呀，你欠了人家錢怎么不早點跟我說呢，這樣躲著是會出問題的?！ぁぁぁぁぁぁ彼@話一出，老姚才想起，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和賈副所長是在項目合作時認下的老庚，兩人之間的關系也在短時間內便熱絡密切起來。

“問題已經出了，沒辦法，我也不想是這樣的結果?！崩弦o奈地說。

“剛才在外面，我推你，······”

“這個我懂，你不必放在心上。放心，我只是欠人家錢，別的沒有。”此話一出，賈副所長的臉色也是一松，便道：

“那你先吃飯吧，無論發生什么事，身體是最重要的?！?/p>

老姚知道，自己讓老庚放心，是說自己不會把公司在處理地產項目和周邊居民糾紛時給老庚的那點微不足道的好處說出來。

通過短短幾個月的相處，老姚算是看出來了，這個老庚與自己同年的，膽子卻是小得很，人也是特別的老實，為了大家都有份的一千元的紅包都會糾結好半天，這才說了句讓他寬心的似是而非的話。

老庚賈副所長走后，老姚想著是該好好回憶一下自己欠的這些賬了。便拿起筆，回憶著自己這些年為了那個電影院的裝修工程借的那些錢來。

人家說的也沒毛病呀，別人接到個這么大的裝修工程，怎么搞都是賺錢的。

可到了老姚這，咋的不僅沒賺錢，還欠人家錢，到頭來還為這些錢躲在外面不敢回家了呢？老姚一直就在思考這個鬼問題，可一直也沒解。

尤其是那條路，是半路上殺出來的一個項目。那個姓沈的浙江人實在太可惡了，不僅把投標的錢拿走了，還在工程開工之后私自到甲方去領走了幾十萬的工程款，老姚當時在賓館房間見到他時，拿著水果刀就朝那家伙沖過去了。

所幸那家伙拿起房間的那張小圓桌擋住了，要不然，······老姚當時有些后怕，現在想起來，還是把他給捅了更解氣些。因為這家伙兩夫妻因為倒賣假煙雙雙被抓，還是老姚借了二十萬高利貸把他們保出來的。

記得把他們保出來的當天，兩夫妻就說好要趕緊還掉老姚借來保他們的錢?，F在，老姚被手銬銬著在老虎凳上，冷靜地回想著這些不堪的過往，其中有許多東西都是可以一眼就看穿看破的，為什么我老姚就是心不開竅目不開眼呢？

繼續回憶，繼續記著。用了兩張稿紙，寫滿了，大概就是這些了，一百多萬吧。那些借條上的數字都是加了利息的，借錢的人為了不讓別人看出利息有些高，就讓老姚把利息加在一塊寫了個總數，這樣一來，似乎一分錢利息都沒有收老姚的。

可眼看著西墻就要倒了，老姚急于拆掉東墻來?這西墻，也就沒管那么多，一口答應下來，落筆生效，老姚還對他們危難之時的出手感恩戴德千恩萬謝的呢。

等到今天，老姚估計自己回單位上班的可能性已經沒有了，心里不免有些沮喪起來。這可是自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拼來的一份公差呀！一份教書育人的工作，從最偏遠的山村中學到當地的最高學府，多少人夢寐以求卻求而不得的一份工作。······

一時間，如煙的過往，在老姚腦海電影般呈現?！ぁぁぁぁぁ?/p>

從小學開始，老姚就是學霸。那個時候的老姚，不是班長，就是學習委員。讀書，早就是老姚心目中唯一能改變自己命運的途徑！要不然，父輩持斧荷鋤面土背天山間地頭的日常就是他的未來。

就為了逃脫這種近乎宿命的圈子，老姚拼了命地讀書。

早上上學之前，有一個半小時，傍晚放學后還有將近兩個小時，老姚得和村里的小伙伴一起去放牛，而放牛的時候就是最好的看書時間。

老姚看過的第一本課外讀物是沒了封皮的《格林童話》。老姚的父親是跟著奶奶嫁到當地一個蔡姓大戶的，其中有個蔡姓的堂兄在開貨車跑運輸。

就是在這個異姓堂兄大貨車的駕駛室里，老姚得到這本沒有封皮的書。知道這本書叫《格林童話》，卻是在老姚考上中等師范學校后從一本《格林童話》的內容中反證了自己曾經看過的那本沒有封皮的書叫《格林童話》的。

童話里的故事，在孩童時的老姚眼里，不是故事，而是離得有些遠的現實，只要通過自己的努力就可以達到。

而這種為達到目的的努力，在孩童時的老姚眼里是很具體的，具體到在放牛時看書，在硬梆梆的凍田地里翻筋斗。還具體到雙搶時和成年勞動力一起在泥漿田里奔跑，秋收時也和生產隊所有大人一起在高山梯田里忍受似火的秋陽，······

于是，無論是在學校還是在生產隊，老姚都有了“好學生”的人設。

但好學生的人設是在大人們的眼里才被認可被稱贊的，在同齡人眼里那可是犯了眾怒的。

就為這，在四年級時，老姚被上村的幾個同學拖到一堆竹子的陰影中，把老姚的頭往竹兜子上撞，所幸沒有造成什么嚴重的后果。而這件事的結果，是班主任跑到老姚家里來做工作，說：

“讀書很重要，那幾個家伙已經被我狠狠地批評了一頓?！?/p>

一邊是父親和大哥、二哥堅決不讓，可他們也說不出具體要對方做什么。反倒是老姚自己，巴不得立馬就跟著班主任去上學。所以，風波從起到落不過一天，老姚就背著書包上學去了。

這次上學，老姚賭氣沒有當班長而是干上學習委員了。理由是說學習委員比較清閑，不用管班里的事，家里說讓他專心學習就行。

其實家里人哪里為他的學習操過心呢？老姚讀二年級時，還是在貧下中農管理學校的時候，作為大隊書記的父親經常要到學校來講話，碰到期中和期末時還要給學期里獲得優異成績的學生或是學年度的三好學生頒獎狀發獎品。

有一次，父親發到他時還有些詫異，問他：“你在幾年級？”

當時的老家，一個年級一個班，說你在幾年級，就知道你在哪個班了。老姚的父親比當地的一些人多認識幾個字，是貧下中農管理學校的代表，但對學校的一些常識還是不甚了了。

反正老姚那個時候每年都把獎狀拿回家，也不管是學期還是學年度的。所以家里三姐學習雖好，因為是女兒，也早早就輟學在家，和大哥二哥一起分擔起養家的擔子來了。四哥的學習不好，初三一畢業便自動拿起了鋤頭，自己說加入了光榮的修地球大軍。

只有老姚，在家排行老五，學習這么好，讓家里人沒有任何理由說不讓他去讀書。小考時，老姚便是全公社第一名，上了初中。

到了初中，老姚對讀書的認知已經不單單是為了吃田埂上的米（商品糧）了，還想要找到一份安定穩妥的工作，徹底擺脫大山和泥田的束縛，而且越快越好。

當然就是考師范了。從一九八二年開始，恢復了初中考師范，稱為“小中?！?，之前中斷過一些時候。期間都是高中畢業時才能考師范或農校、技校、商校、銀行學校等，稱為“大中?！薄?/p>

不管是大中專還是小中專，好在都是包分配包工作的，而且一入學就吃上國家糧了，當時叫作商品糧，就是人們口中的“田埂上的米”。

老姚記得自己是以全縣前十的成績考上中師的，當時初三的班主任看到他的成績，連忙到家里來找老姚的父親和大哥，說這樣的成績最好是去讀縣里重點高中，考大學。

可父親、母親和大哥一聽，二話不說就給拒絕了，兩個字：“沒錢！”

······

“咣啷！”

審訊室的鐵門被有些激動的推開了，進來三個帽子。老姚從沉思中回過神來，看了他們一眼，畢竟是第一次被專政了，心里確實有些驚懼。

三個帽子在鐵柵欄后坐好。中間的一個應該是領頭之人吧，開口問道：

“姓名？”

“姚鄉村?！?/p>

“性別？”

“男。”老姚有些無語，但也只能是無語。

“年齡？”

“四十五?！?/p>

“職業？”

“教師。”

“單位？”

“金剛山大學?！?/p>

這些資料，其實就在為頭的那個警察面前放著呢。

確認了這些信息之后，老姚也確認，這三個帽子是從自己老家那邊來的，領頭的姓彭，因為另外兩個都恭敬地喊他“彭隊”。

他們又看了幾眼老姚寫在紙上的內容，沒有說什么。而是在周副所長的帶領下，用一件衣服包住了老姚的雙手，說是給了老姚天大的面子，不讓他在大庭廣眾之下捧著這對金鐲子。

殊不知，幾個人護著，不是老板就是罪犯；大白天雙手被包著，不是兇器就是手銬。

老姚在公司的住處和辦公室，被他們翻了個底朝天之后，領頭的帽子有些失望地說：

“唉呀，只是個打工的，我還以為是在這邊做地產老板呢？”

緊接著，老姚又被押上了車，馬不停蹄地要去老姚女朋友家搜查。老姚自從開始在外面兼職之后，便和孩子他媽離了婚，原因很簡單，就是說老姚太爛！

離婚之后，鑒于老姚高校教師的身份，加上團委書記又是單位中層領導，給他拉婚作媒的也有不少，可他一開口就是以結婚為目的，讓那些人不太理解之下又有些看不慣。尤其是前妻強烈懷疑老姚出軌的那個叫凌霜的女學生，對他要求結婚的要求一開始不置可否，后來便是直接另找帥哥劈腿了。

所以到這邊之后，在賈副所長的關照之下，認識了這邊小樟鄉的云溪，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了。帽子認為老姚可能會在女朋友家藏匿財物，這才提出讓這邊派出所陪同去搜查的。

這一天，是公元2012年1月8日，老姚永遠記得這個日子。離春節還有半個月，老姚要是個地產老板的話，他們的年度戰績上會非常好看的。

對這一點，在公門中奮斗過多年的老姚表示十分理解，為自己讓他們失望而表示深深的歉意。老姚說的絕對是實話，在聽到領頭的彭隊搜查完他辦公室的時候那一聲“唉呀”的嘆息時，老姚真的很抱歉，因為：

“我老姚要是還有做地產項目的資本，怎么會放棄自由陽光的生活來躲債打工？”

老姚知道，從這一刻開始，親將不親，友將不友了。

老姚更清楚，只要自己一進去，他欠人家的錢，只有靠刑期來抵了。而欠老姚錢的人，便毫無疑問地會幸災樂禍起來······

從農村包圍城市的個人奮斗歷程，老姚剛剛完成了一半，便把自己給折騰進去了······

只一瞬間，老姚覺得自己的天地突然間暗淡下來。

這一刻，好一似，雷動風行，東窗事發！

更新時間：2025-05-01 15:0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