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微城的初冬,寒意漸濃,但茶館里的閑談卻愈發火熱。
"聽說了嗎?楊家那位小姐,竟主動退了周家的親事!"茶樓里,一個戴著圓框眼鏡的先生壓低聲音,卻掩不住話里的興奮。
"可不是?"旁邊穿著長衫的中年人啜了口茶,搖頭晃腦,"前些日子周少爺鬧著要退親,說是和葉家小姐自由戀愛,那時人人罵楊小姐死纏爛打。如今倒好,她自己先退了,反倒叫人不知該說什么。"
角落里,幾個女學生竊竊私語。
"楊小姐真是有骨氣!"一個短發女生眼睛發亮,"憑什么男人可以追求新式戀愛,女人就得忍氣吞聲?她這一退,反倒顯得周少爺虛偽。"
"話雖如此,"另一個稍年長的女生嘆氣,"可外頭那些老頑固們,怕是不會輕易放過她。退親的女人,在他們眼里,終究是'不吉利'的。"
果然,街邊報童揮舞著當日的《熹微日報》,上面赫然登著某位"守舊派"文人的評論:
"女子當以貞靜為德,楊氏女擅自退親,實乃悖逆禮教之舉!縱使周家少爺有錯在先,亦不該由女子輕言毀約,此風若長,家國何存?"
而《熹微日報》的編輯們卻連夜趕稿,在下一期刊登反駁:
"自由平等,男女皆然!楊女士敢于掙脫封建枷鎖,正是新時代女性之表率!周某既心系他人,強求何益?舊道德之衛道士,不過懼女子覺醒罷了!"
市井之間,議論紛紛。
"要我說,這楊小姐也是可憐,"綢緞莊的老板娘一邊量布,一邊和熟客閑聊,"好好的親事,被周少爺鬧成這樣,如今退了親,反倒落得個'不守婦道'的名聲。"
"哼,我看她是活該!"一個穿著舊式馬褂的老學究冷哼,"她娘一個女人四處跑馬幫就不是安分的,女兒也是,如今退了親,看誰還敢娶她?"
然而,戲院后臺的名角兒們卻另有看法。
"楊小姐這一退,倒叫那周少爺難堪了,"一位扮青衣的角兒對著銅鏡描眉,輕笑,"他原想落個'追求真愛'的美名,如今反倒成了負心薄幸之徒。"
輿論如潮,有人唾罵,有人欽佩,但無論如何——楊清念已經替原主楊一可改變了一些,起碼從萬人唾罵變得有了爭議,終是掙得了一線喘息之機。
……
易四少斜倚在清白小筑的雕花欄桿上,指尖夾著一支未點燃的雪茄,似笑非笑地望著楊一可。
"楊姑娘好本事,"他拖長了聲調,眼底帶著幾分玩味,"如今整個熹微城都在議論你退親的事,倒成了風云人物。"
楊一可笑道:"易四少今日來,就為了說這個?"
"自然不是。"易四少踱步到她身旁,目光掃過桌上那些線條流暢的時裝圖稿,
他忽然俯身,壓低聲音道:"若是讓人知道,傳說中的頂級女裝設計師月棠就是楊姑娘——"
"我勸四少莫要如此。"楊一可終于抬起頭來,清亮的眸子里閃過一絲銳利,"如今喜歡洋裝的多是時髦女郎,她們最看不慣的,就是我這樣纏過足的女子。"她自嘲地笑了笑,"若是知道這些衣服出自'小腳女人'之手,怕是連帶著要嫌棄易氏的招牌了。"
易四少直起身子,若有所思地摩挲著下巴:"楊姑娘倒是想得周全。"他忽然輕笑,"可你有沒有想過,正因為如此,才更要讓人知道?"
楊一可望向窗外,陽光透過玻璃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現在還不是時候。"她輕聲說,"輿論這把火,燒得太急反而會傷及自身。"
易四少凝視她片刻,忽然將雪茄別在耳后,伸手收起了桌上的圖稿:"那就依楊姑娘的意思。等我把你月棠的名號打響全國各地的時候再讓那些人知曉,還有件事——"
他頓了頓,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之前葉家派人來,說要找你定制禮服,我回絕了,后來葉青青親自來,我也直接回絕了。"
楊一可手中的茶杯微微一滯,抬眸問道:"為何回絕?"
"為何?"易四少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眉梢一挑,"她搶了你未婚夫,你還想給她做衣裳?"
"有錢不賺王八蛋。"楊一可輕描淡寫地回了一句。
易四少先是一怔,隨即朗聲大笑:"好一個'有錢不賺王八蛋'!楊姑娘果然與眾不同。"他走近幾步,指尖輕點她面前的設計圖,
"說起來,你上月設計的那幾款洋裝,樣式新穎得很。王家小姐、李家太太都搶著要,現在鋪子里都賣空了。"
楊一可筆下不停,淡淡道:"不過是些尋??钍健?
"尋常?"易四少搖頭,"那些太太小姐們可都說,穿上你設計的衣裳,整個人都顯得不一樣了。"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就像楊姑娘你一樣,看似尋常,實則......"
易四少整了整衣襟,恢復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樣:"下周三我再來取新圖樣。記住,葉家的單子,我說什么也不會接的。"
他站在門口等了幾息,原以為楊一可會說些什么,卻只聽得茶盞輕碰的脆響。抬眼望去,只見她垂眸啜茶,裊裊茶煙模糊了眉眼,倒顯出幾分難得的恬淡。
易四少搖頭輕笑,正要轉身離去,忽聽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姑娘!姑娘!"
玉梅風風火火地闖進來,險些與易四少撞個滿懷。她慌忙剎住腳步,紅著臉福了福身:"易、易少爺..."
易四少側身讓過,意味深長地看了眼仍端坐如常的楊一可,唇角微勾:"看來楊姑娘今日不得閑了。"說罷,施施然邁出門檻,臨走還不忘替她們帶上了房門。
待腳步聲遠去,玉梅這才長舒一口氣,眼睛亮晶晶地湊到楊一可跟前:"姑娘,我想出去走走吧!"
楊一可擱下茶盞,青瓷底在檀木桌上磕出輕響:"怎么突然想出去了?"
"整日悶在屋里,人都要發霉了。"玉梅絞著衣角,聲音漸漸低下去,"自從......自從那件事后,我都不敢出門......"
【清念,你帶她出去吧,上一世玉梅這丫頭一直陪著我到最后,一開始我還有遣散費給他們,后來都沒有也沒工錢,可她一直跟著我……】手串中的原主楊一可說。
楊一可心頭一軟。
小丫鬟年紀輕,性子又活潑,生生被拘在這四方院子里,怕是早就憋壞了。
"想去哪兒?"楊一可合上賬本,起身理了理衣袖。
玉梅眼睛一亮,立刻湊上前:"有芳齋!攬月姐姐說新到了蘇州的糕點,還有上好的碧螺春......"她突然頓住,小心翼翼地看著自家小姐,"您......您愿意去嗎?"
楊一可輕笑:"怎么,怕我嫌那里人多嘴雜?"
"不是不是!"玉梅慌忙擺手,"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玉梅咬了咬唇,聲音細如蚊吶,"攬月姐姐說,有芳齋這幾日,總有些人在議論您......"
楊一可系披風的動作一頓,隨即若無其事地系好帶子:"議論就議論吧,難道我還怕他們不成?"她拿起桌上的團扇,輕輕敲了敲玉梅的額頭,"走吧,再晚些,碧螺春該賣完了。"
玉梅歡呼一聲,忙不迭地去準備出門的物什。
……
有芳齋的朱漆門檻上,楊一可的繡鞋微微一頓。
"徐掌柜。"她輕喚一聲,聲音清凌凌地落在滿室茶香里。
柜臺后的徐掌柜猛地抬頭,老花鏡滑到鼻尖。他瞇著眼看了半晌,突然"哎呀"一聲:"這、這不是東家姑娘嗎?"
【清念,徐叔他前世被趕出有芳齋時,懷里還揣著我小時候弄丟的絹花。這一世,我想……】
"你想我替你報恩?"楊清念輕笑,"楊一可,你倒是會打算盤。"
【我怕……我只是怕重蹈覆轍……怕自己做不好?!?/p>
她冷笑,"你自己的債,自己還。"
【我只是...想親眼看著他們過得好?!?/p>
"若不想重蹈覆轍,就給我把眼淚擦干。"
"從明日開始,西洋算術、銀行票據、股票期貨,我要你學得比周家那個留洋的少爺更精通。"
"報恩最好的方式,就是讓那些人——"
"永遠只能仰望你的背影。"
楊清念用意識和手串中的原主交流著。
【好,清念,那這次的賬目可以讓我來看嗎?】
“好?!?/p>
原主楊一可漂浮在自己肉身身邊指著幾處錯處,問清念對不對。
楊清念在楊一可的肉身內,執筆蘸墨,在錯漏處勾畫幾筆:"上月碧螺春的進價漲了三成,您卻按舊價記的賬。"
徐掌柜的胡子抖了抖。他接過賬本,手指在算盤上噼里啪啦一陣撥弄,忽然瞪圓了眼睛:"姑娘何時學會看賬了?"他湊近些,聲音壓得極低,"您...還是我家姑娘嗎?"
窗外蟬鳴驟歇。
原主楊一可的魂魄在旁邊咯咯笑著,只是沒有一個人看得見。
"徐叔,你還記得嗎?十四歲那年,我在這摔碎過一整套雨過天青瓷。"
"記得記得!"徐掌柜眼眶突然發紅,"您當時哭得..."話到嘴邊又咽回去,只喃喃道:"不一樣了,真不一樣了。"
“當初我怕父親責罵,是徐叔替我賠的,現在徐叔這錢可得讓我還你了?!?/p>
"姑娘說這話就見外了..."老人粗糙的手指無意識摩挲著柜臺邊緣的裂痕。
楊一可解開荷包,取出三枚帶著體溫的銀元輕輕推過去:"連本帶利。"她故意板起臉,"您要是不收,我今晚就跪在父親牌位前認錯。"
"使不得!"徐掌柜急得要去攔,卻見姑娘眼底閃著狡黠的光,恍如當年那個闖禍后拽他袖子撒嬌的小丫頭。
老人突然哽咽,顫抖的手接過銀元,又悄悄塞回她袖袋一枚:"那...那利息老奴收一半..."
原主笑著留著淚【徐叔還是這么對我好!】
她飄到楊一可耳邊吹氣,【快告訴他,你給他帶了龍眼干】
楊一可佯裝不知,卻轉身從柜臺下摸出個油紙包:"那您得收下這個——張記新出的龍眼干,我排了半個時辰隊呢。"
徐掌柜抹著眼睛笑出聲時,誰也沒看見有兩滴淚懸在半空,被一只透明的手接住了。
玉梅抱著茶餅風風火火沖進來,裙角帶翻了門口的笤帚都渾然不覺:"小姐!攬月姐姐說..."她突然卡殼,瞪圓眼睛看著徐掌柜紅著眼眶抹眼淚的模樣。
"呃..."她眨巴眨巴眼,一把扯住楊一可的袖子就往門外拽,"咱們快回去!"
楊一可被她拽得一個踉蹌:"慢些,出什么事了?"
"對面,前廳來了幾個碎嘴的!"玉梅急得直跺腳,"那個穿紅衣裳的正在說您..."她突然壓低聲音,卻因為太著急反而喊得整個茶室都聽得見,"說您被周家退婚是因為..."
"玉梅!"徐掌柜手里的算盤"啪"地砸在柜臺上,氣得山羊胡子都翹起來了,"你這丫頭怎么還是缺根筋!"
玉梅被吼得一哆嗦,懷里的茶餅差點掉地上:"我、我是怕小姐聽了傷心..."她委屈巴巴地扁嘴,"上回小姐聽見閑話,三天沒吃下飯..."
楊一可看著這一老一小斗氣的模樣,突然"噗嗤"笑出聲。她伸手替玉梅扶正歪掉的發簪:"傻丫頭,你家姑娘現在啊..."
她故意提高聲音,讓話音清清楚楚飄向前廳:"聽見狗叫,難道還要學狗叫回去?"
前廳突然死寂。
徐掌柜憋笑憋得滿臉通紅,抖著手去撿算盤。玉梅呆呆抱著茶餅,突然"啊"了一聲:"小姐您罵人都不帶臟字了!"
"這叫長進了。"楊一可彈了下她光潔的腦門,忽然轉身往門外走去,"玉梅,帶上兩罐明前龍井,我們去有客來。"
"???"玉梅手里的茶餅差點掉在地上,"可、可是那邊說得最難聽..."
“我知道啊?!睏钜豢尚α诵?。
徐掌柜急得從柜臺后繞出來:"姑娘使不得!那些碎嘴的..."
"正是要去會會他們。"楊一可理了理袖口繡著的纏枝紋,眼底閃過一絲鋒芒,"徐叔放心,我不會吃虧的。"
更新時間:2025-05-01 08:01: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