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剛過,熹微城的石板路上還凝著夜露。
楊一可站在周家宅院前,晨風掠過她月白色旗袍的下擺,繡著銀絲暗紋的衣料微微鼓起,像一只振翅欲飛的鶴。
周家管事剛卸下朱漆門板,抬眼看見這道清冷身影,慌忙要攔:"楊姑娘,這、這天還沒大亮呢..."話音未落,檐下的白腹金絲燕突然驚起,翅膀掠過管事花白的鬢角。
"無妨。"楊一可指尖輕撫牛皮信封上的露水,聲音比晨霧還淡,"我來找周世伯敘話。"她邁過門檻時,繡鞋尖上的珍珠墜子晃出一道冷光,驚得管事倒退半步。
正廳里,周賀的龍頭杖。在她說出"退親"二字時驟然頓地。
周賀怒道:“沒規矩。”
"規矩?"楊一可忽然輕笑,從信封里緩緩抽出燙金婚書,金絲燕的羽毛正巧飄落在"百年好合"四個鎏金大字上,"三個月前,汝清帶著葉青青來清白小筑和我說要同時娶葉青青進門時..."她手腕輕轉,婚書背面赫然露出幾道胭脂指痕,"可講過規矩?"
"嘩啦——"內室傳來茶盞碎裂的脆響。周汝清趿著緞面拖鞋沖出來,靛藍長衫的盤扣錯系了兩顆,衣領還沾著玫瑰胭脂的殘紅:"一可!我那日說的是讓葉青青與你做平妻..."
"住口!"周賀的龍頭杖重重杵在青石階上,震得檐角銅鈴叮當作響。老茶王抬手時,袖口露出的懷表鏈子纏住了翡翠紐扣,在晨光中繃成一條顫抖的綠線:"楊丫頭,你今日這般行事是要斷了良家交情。
周賀的龍頭杖重重一頓,青石階上震出細碎裂紋。他渾濁的眼珠里閃過一絲精光,袖口懷表鏈子嘩啦作響,聲音卻刻意壓得低沉:"楊丫頭,你母親與兄長遠赴蒲甘,山高水險,生死難料。若他們當真回不來……你一個孤女,楊家那些虎狼般的族人,豈會容你獨掌家業?"
他向前半步,龍頭杖的陰影斜斜籠住楊一可的裙角,語氣忽轉慈和:"只要你收回退親的話,周家自會護你周全。汝清年少荒唐,但終究是嫡長子,將來藥堂、醫館,哪樣不是你的依仗?"
檐角銅鈴被風撞得叮當亂響,楊一可尚未開口,廳外卻傳來一陣沉穩的腳步聲。
"周老兄,這話可就不妥了。"
眾人回頭,只見段炎昌,段知事前來。他身后跟著幾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手里捧著新式相機和筆記本。
"如今是民國了,《大總統令》明令禁止強迫婚姻。"段炎昌捋了捋胡須,目光掃過周汝清衣領上的胭脂痕,"況且,令郎既已心有所屬,何必耽誤楊家姑娘的終身?"
周賀臉色一沉:"段賢弟!這是我周家祖傳的婚約!"
"婚約?可記者們正在門外候著,他們對'百年醫館強娶民女'的新聞很是好奇。"他意味深長地補充道,"尤其是...周少爺與葉小姐在同仁堂后院的那些風流事。"
周汝清聞言,手中折扇"啪"地落地,踉蹌后退時撞翻了藥柜上的青瓷藥碾,當歸的苦澀氣息頓時彌漫開來。
楊一可唇角微揚:"周世伯,您常說'醫者仁心'?"她抬眸,目光清冽如藥泉,"可曾想過,強扭的姻緣,比黃連更苦?"
她轉身朝門外走去,繡鞋尖上的珍珠墜子晃出一道冷光。段炎昌側身讓路,低聲道:"丫頭,若需公證,老夫可為你作保。"
楊一可腳步未停,只留下一句淡若藥香的話:"不必了,謝謝世伯。"
就在此時,段炎昌忽然抬手示意,身后兩名巡警立刻上前。他捋須沉聲道:"周兄,今日本縣既以縣知事身份到場,此事便該按新法辦理。"說著從袖中取出官印,往桌上一按,"民國律令,婚約需雙方自愿。楊小姐既已當面退親,又有本縣作證,這婚約就此作廢。"
周賀臉色鐵青:"段炎昌!你——"
"周老爺,"段炎昌不緊不慢打斷他,指了指門外,"記者可都等著呢。您是要'百年醫館強留婚約'的新聞見報,還是體體面面地解了這樁婚事?"
院內一片死寂,只聽得見周汝清急促的喘息聲。他忽然撲到桌前,抓起毛筆就在退婚書上簽字,墨汁濺在袖口也渾然不覺。
楊一可站在臺階上,晨光為她鍍上一層金邊。她微微頷首:"段世伯今日主持公道,一可銘記于心。"
楊一可和段炎昌正要邁出周府大門,忽聽內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汝清哥哥!"
只見葉青青挽著劉蘇的手臂,從回廊處匆匆趕來。
周汝清見狀,臉色大變,慌忙上前:"青青,劉蘇,你們怎么出來了?"
周賀見這情形,龍頭杖重重一頓,怒道:"荒唐!誰準你們出來的?還嫌不夠丟人嗎?"
葉青青咬著唇,聲音帶著哭腔:"周伯伯,我……我只是想問問楊小姐,為何要為難汝清哥哥?"
劉蘇也上前一步,語氣尖銳:"是啊,楊小姐,你既然看不上周家,又何必咄咄逼人?如今民國了,難道還不許人自由戀愛嗎?不就是因為當初汝清拋棄了你,所以你才做出這般下賤行徑。"
楊一可目光淡淡掃過二人,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葉小姐,你既與他情投意合,又何必偷偷摸摸?今日我退婚,不正合你意?"
葉青青臉色一白,踉蹌后退半步。劉蘇見狀,立刻扶住她,怒視楊一可:"你——"
"夠了!"周賀厲聲打斷,龍頭杖重重敲在青石板上,"都給我閉嘴!"他轉向段炎昌,咬牙道,"段賢弟,今日之事,我周家認了。婚約既解,從此兩不相干!"
段炎昌微微頷首:"周兄明理。"
楊一可不再多言,轉身朝門外走去。
葉青青望著她的背影,忽然掙脫劉蘇的手,沖上前喊道:"楊一可!你養小鬼害死你爹媽,現在又用這種骯臟手段想要害周家。"
楊一可的腳步突然頓住,珍珠墜子在晨光中劃出一道銳利的弧線。
她緩緩轉身,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葉小姐,你說我養小鬼?"
她忽然向前邁了一步,繡鞋尖碾碎了一片落葉,聲音卻輕柔得可怕:"那你證明給大家看啊。"
院中霎時鴉雀無聲。墻外記者們的鋼筆懸在紙上,鎂光燈的引線都忘了點燃。
劉蘇硬著頭皮上前,從懷中掏出一面泛著銅綠的八卦鏡:"楊小姐印堂發黑,周身陰氣纏繞,分明是..."
"是什么?"楊一可忽然逼近劉蘇,繡鞋尖不偏不倚踩住對方道袍下擺。
劉蘇手中的八卦鏡突然劇烈震顫起來,銅綠的鏡面泛起詭異的波紋。她瞪大眼睛,只見鏡中竟映出兩個楊一可——一個面色青白、眼帶血絲,周身纏繞著黑霧;另一個卻籠罩在淡淡金光中,眉間一點朱砂如血。
"不可能!"劉蘇尖叫一聲,銅鏡"咣當"墜地,"你...你到底是..."她的道袍下擺被楊一可踩著,整個人踉蹌后退,撞翻了周家的青瓷藥碾。
她顫抖的手指指向楊一可,"你...你身上怎么會有..."
院中眾人面面相覷,記者們疑惑地交換眼神。段炎昌皺眉道:"劉道長,你這是..."
楊一可唇角微揚,俯身拾起那面銅鏡,迎著日光輕輕一晃,鏡面折射出細碎的金芒:"諸位可看清楚了,這不過是一面尋常銅鏡。"她轉向劉蘇,聲音溫潤如玉,卻暗含鋒芒,"劉姑娘,許是你近日操勞過度,生了幻覺。"
她將銅鏡遞給身旁的記者,眼尾輕挑,似笑非笑:"素來推崇德先生與賽先生的周家,今日竟也信這等怪力亂神之說?"
段炎昌微微頷首,目露贊許:"楊小姐所言極是。劉姑娘,若再執迷不悟,休怪本縣依法處置。"
劉蘇正欲反駁,忽地捂住雙眼凄厲慘叫:"我的眼睛!"指縫間滲出濃稠黑血,順著蒼白手腕蜿蜒而下,觸目驚心。
楊一可神色自若,從腰間藥囊取出一包藥粉,款步上前蹲在劉蘇身側:"不過是急性結膜炎。"她指尖輕捻藥包,意味深長地凝視對方,"用我楊家祖傳的方子..."話音稍頓,"可比那些裝神弄鬼的把戲實在得多。"
周汝清突然劈手奪過藥包,青白臉上浮起譏誚:"周家百年杏林,輪得到你們楊家施舍?"他猛地將藥包摜在楊一可腳下,錦緞鞋面濺上塵灰,"你祖父不過是個走街串巷的鈴醫,至于令堂木婉琳——"鼻腔里迸出冷笑,"不過是在馬幫伺候畜生的獸醫!"
楊一可對周汝清的羞辱恍若未聞,只定定望著劉蘇:"當真不需我相助?"
劉蘇蜷縮在地,黑血已染透半幅衣袖。她心知這是窺探天機的反噬,卻仍咬緊牙關搖頭——縱是痛極,也不信這笑里藏刀的楊氏女會真心相救。
"我們周家的藥方可比野路子強百倍!"周汝清在旁陰陽怪氣地插嘴。
他原本覺得楊一可一直都是離了她不行的,現在居然敢上門退婚,本就氣悶。現在居然還拿出什么藥粉來打周家的臉面。
楊一可聞言輕笑,廣袖一振站起身來:"那便告辭了。"轉身時裙裾旋開冷冽的弧度。
劉蘇的眼睛起初只是隱隱作痛,仿佛有細針在眼底游走。她緊閉雙眼,試圖緩解那股灼燒般的刺痛,可黑暗之中,痛感卻愈發清晰,像是有什么東西在眼球深處蠕動、啃噬。
到了子時,疼痛驟然加劇。她猛地從榻上坐起,雙手死死捂住眼睛,指縫間滲出黏稠的黑血,順著腕骨滴落在被褥上,暈開一片暗色。她咬緊牙關,喉嚨里擠出壓抑的呻吟,額頭冷汗涔涔,青筋暴起。
她顫抖著摸索床邊的銅鏡,想要看看自己的眼睛,可指尖剛觸到鏡面,便聽見一聲細微的"咔嚓"——鏡面竟自行裂開一道細縫,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震碎。
"怎么會……"她喃喃自語,聲音嘶啞。
突然,一陣尖銳的刺痛從眼底直竄上顱頂,她再也忍不住,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整個人蜷縮成一團。黑血越流越多,浸透了她的衣袖,甚至滴落在地,發出輕微的"嗒嗒"聲。
她恍惚間聽見耳邊有低語,像是無數人在竊竊私語,又像是某種非人的存在在嘲笑她的痛苦。她拼命搖頭,想要甩開那些聲音,可它們卻如附骨之疽,揮之不去。
"楊一可......你究竟是什么東西......"
房門被猛地撞開。
周汝清連外袍都來不及披,只穿著單薄的中衣就沖了進來。燭火在他身后劇烈搖晃,將他的影子拉得扭曲而龐大。
"劉蘇!"
他看到床榻上那個血人般的女子,瞳孔驟然緊縮。銀針從袖中滑入掌心,三步并作兩步沖到床前。
"拿開!"
他一把掀開劉蘇死死捂住雙眼的手,卻被眼前的景象震得呼吸一滯——
那雙曾經清亮的眼睛此刻布滿黑絲,瞳孔擴散得幾乎看不見眼白,更可怕的是,那些黑絲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蠕動,如同活物般向四周蔓延。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銀針在燭火上快速灼燒,"百邪所侵,當取風池、睛明......"
針尖刺入穴位的瞬間,劉蘇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尖叫。她猛地弓起身子,黑血從七竅同時涌出,將周汝清的衣袖染得一片污濁。
"怎么會......"周汝清的手第一次出現了顫抖。
他行醫多年,從未見過如此詭異的癥狀。那些黑血甚至開始腐蝕銀針,針身在皮膚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黑、扭曲。
窗外,一只漆黑的蝴蝶靜靜停在窗欞上,翅膀上的紋路詭異地組成了一個眼睛的形狀。
"怎么會這樣......"他咬牙低語,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劉蘇蜷縮在床榻上,面色慘白如紙,唯有眼角蜿蜒的黑血觸目驚心。她的呼吸微弱急促,仿佛隨時會消散在這壓抑的夜色里。
周汝清突然一把將她摟入懷中,力道大得幾乎讓她疼痛。他的聲音沙啞而堅定:"別怕,我認識一個人......桑漓,苗疆最好的巫醫。"
劉蘇在他懷里微弱地掙扎了一下,嘶聲道:"苗醫?那些......邪術......"
"只要能救你,邪術又如何!"周汝清打斷她,指尖輕輕撫過她染血的長發,"桑漓雖擅蠱毒,但醫術更勝我周家十倍。她一定能治好你。"
劉蘇卻忽然推開他,聲音帶著幾分自嘲:"周汝清,我修的可是無情道......不該與你......"
周汝清低笑一聲,指腹摩挲著她染血的唇角:"無情道?那當初情難自禁的是誰?"
劉蘇蒼白的臉上竟浮起一絲紅暈,偏過頭去不看他。周汝清卻忽然湊近,在她耳邊輕聲道:"說起來......你認不認識那位東瀛來的陰陽師,藤原玄齋?他或許也有辦法......"
"你!"劉蘇猛地轉頭,卻因動作太大牽動傷勢,疼得倒吸一口冷氣,"才給你幾分顏色,你就想認識更厲害的人?"
周汝清大笑,將她重新攬入懷中:"怎么,我們堂堂坤道劉仙子,也會吃醋?"
"誰吃醋!"劉蘇惱羞成怒,卻因虛弱只能軟綿綿地捶他一下,"若是讓外人知道,無情道的劉蘇私底下這般......"
"這般什么?"周汝清故意追問,手指輕輕梳理著她散亂的長發,"是這般嬌嗔可人,還是這般......"
"閉嘴!"劉蘇羞極,整張臉埋進他胸膛,卻聽見頭頂傳來周汝清愉悅的低語:
"誰能想到,平日里冷若冰霜的劉仙子,私下竟是這般模樣......"
劉蘇突然渾身一顫,手指緊緊攥住周汝清的衣襟。
"汝清......"她的聲音帶著幾分顫抖,"我在銅鏡里......看見了兩個楊一可。"
周汝清眉頭一皺:"什么意思?"
"一個......"劉蘇艱難地吞咽了一下,"身著白衣,仙氣繚繞,眉心一點朱砂;另一個......"她的指甲不自覺地掐進周汝清的皮肉,"黑衣如墨,眼中流著血淚,分明是厲鬼模樣。"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我的道行......竟分不出哪個是真身。連我的天眼都......"話未說完,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指縫間滲出更多黑血。
周汝清沉默片刻,突然輕笑一聲:"無妨?!?/p>
“可就不能幫你拿到楊家的那八千兩了?!?/p>
“既然你幫不了我那八千兩的忙......"他故意拖長聲調,指尖曖昧地摩挲著她的下巴,"不如把藤原玄齋介紹給我?聽說她煉的'雪肌玉骨丹',一顆就能讓老嫗重返二八芳華......"
劉蘇猛地抬頭,染血的眸子瞪得滾圓:"你!"
"我怎樣?"周汝清笑得惡劣,手指卷著她一縷沾血的長發把玩,"莫非我們劉仙子怕我把藥送給葉青青。"
"誰管你給哪個狐貍精!"劉蘇氣得又要咳血,卻被他突然捏住下巴。
"傻姑娘。"周汝清突然正色,拇指擦過她唇角的血痕,"若湊夠八千兩,就能買下《神草經》的殘卷。到時候......"他的聲音忽然溫柔下來,"說不定能找到治好你的方子,也能重振周家門楣。"
劉蘇的指尖輕輕劃過他掌心的紋路,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那...現在呢?"
燭火忽然搖曳了一下,將兩人的影子投在青磚墻上。
周汝清的手頓了頓,喉結上下滾動:"你...確定?"
"嗯。"她垂下眼睫,耳尖泛起薄紅,"就當是...提前收些利息,反正也不能陪你多久了。"
周汝清深吸一口氣,將藥碗輕輕放在案幾上。
瓷碗與木桌相觸,發出清脆的聲響。他俯身時,衣袖帶起一陣藥香,將燭火撲得忽明忽暗。
墻上的影子漸漸交疊。先是他的手指穿過她的發絲,然后是寬大的衣袖覆上纖細的肩頭。
燭火搖曳間,只見墻上兩道剪影時而糾纏,時而分開,如同兩株交頸的蘭草在夜風中輕輕搖曳。
案幾上的《本草》被夜風翻動,恰好停在"陰陽調和"那一頁。
窗外那只黑蝶突然振翅,翅膀上的眼睛紋路詭異地轉動了一下。而更遠處,一輪血月正悄然爬上屋檐,將兩人的影子糾纏著投在墻上,竟隱約顯出第三個人的輪廓,那是個身披明光鎧的唐朝武將,半透明的身影如同水暈開的墨跡......
更新時間:2025-05-01 08:01: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