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堂的炭盆燒得正旺，李掌柜卻覺得掌心沁汗。

張老板包袱里的青銅器在燭火下泛著幽光，其中那只青銅爵最是顯眼——三足高挺，流尾修長，腹部隱約能看到幾行銘文。

他湊近嗅了嗅，青銅特有的土腥氣混著點霉味鉆進鼻腔，這味道他熟得很，是老坑貨才有的沉郁。

"李掌柜好眼力！"張老板搓著凍紅的手，笑得見牙不見眼，"這爵是我托人從洛水邊上的老墳頭摳出來的，您看這紋飾——"他指尖劃過爵身的云雷紋，"商晚期的典型風格，市面上可找不著第二件。"

李掌柜的喉結動了動。

最近京城里的達官貴人正流行收青銅器，上回那位七皇子的側妃還托人來問有沒有商器。

要是能把這爵送到她手里...他壓下心頭狂喜，故作矜持地敲了敲爵身："張老板開個價？"

"您老爽快，我也不藏著掖著。"張老板伸出五根手指，"五百兩，連這幾件一起打包。"他指了指包袱里的青銅觚、青銅斝，"都是一套的，湊齊了能擺個祭祀陣，顯貴家里最看重這個。"

"五百兩？"李掌柜倒抽口冷氣，可目光掃過青銅爵腹部的銘文時，又有些動搖。

那幾個歪扭的古字他認不全，但陳家鑒寶閣的老本子上確實記過商王武丁的祭器——當年陳老爺子活著時，他跟著見過幾回真貨，這紋路、這分量，倒有七分像。

后堂門簾被掀開條縫，陳鑒的指尖掐得發白。

他剛才用天鑒之眼掃過那堆青銅器，眼皮燒得像被炭塊燙著，可看清的東西讓他寒毛倒豎：青銅爵的銘文根本不是商文，是用西周晚期的大篆硬摹的；青銅觚的綠銹掛得太死，分明是用醋酸泡出來的；最可笑的是那只青銅斝，內壁還沾著半塊現代陶片——這哪是老墳頭出的，分明是城郊陶窯剛燒的！

"掌柜的。"陳鑒攥著圍裙角跨進前堂，聲音壓得很低，"這些東西...有問題。"

李掌柜的笑臉當場垮下來。

他最煩這小乞兒總愛湊過來賣弄，上回看個瓷瓶就敢說他看走眼，要不是王二攔著，他早把這小子攆去掃茅房了。"哪來的野種多嘴？"他抄起茶盞重重一磕，"沒見張老板忙著呢？"

張老板的臉也沉了："小雜種懂什么？

老子在道上混了二十年，你說假就假？"他抓起青銅爵往桌上一墩，"有本事你說出個一二三來，說不出我撕了你嘴！"

陳鑒的眼皮跳得更兇了。

他能看見張老板后頸有片青斑——那是長期接觸鉛粉留下的，造假匠人才有的印記。"這青銅爵的銘文是'武丁作父乙尊彝'，"他伸手撫過爵腹，指腹在某個凹痕上頓住，"可商王武丁的祭器，銘文該用'祼'字代'尊'，您這多了個'尊'字，是照著《西清古鑒》抄的吧？"

前堂霎時靜得能聽見炭盆里火星爆裂的聲響。

王二從柜臺后探出頭，眼睛亮了——這小鑒子平時悶聲不響，說起這些倒像換了個人。

李掌柜的臉漲成豬肝色："《西清古鑒》是乾隆爺的書，關商器什么事？"

"掌柜的您再看這銹色。"陳鑒又指向青銅觚，"真的土銹是從銅胎里往外長的，用指甲摳會掉粉末；可這觚的銹是拿孔雀石磨成粉，摻著膠糊上去的。"他指尖輕輕一刮，綠銹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泛著賊光的新銅，"您聞聞，是不是有股子膠水味？"

王二湊過去嗅了嗅，猛點頭："還真有！

像去年東市老周賣的假玉鐲，就是這股子黏糊味！"

張老板額頭的汗下來了。

他抄起青銅斝就要往包袱里塞，卻被陳鑒攔?。?這斝更妙。"他翻轉斝身，內壁一道極細的裂縫里露出點土黃，"您用陶土填縫時，不小心混了塊新陶片進去——這陶土是今年春上城南窯廠的新泥，我上個月幫王叔送過，泥里摻的麥麩都是新磨的。"

王二突然一拍大腿："對！

上個月城南陶窯著了火，燒廢的陶片堆在路邊，我還撿了塊給小鑒子補硯臺！"他湊過去扒拉那道裂縫，果然摳出點帶著焦痕的陶渣，"您瞧，這焦黑紋路跟窯廠的廢陶一模一樣！"

前堂的氣氛徹底變了。

李掌柜盯著桌上的青銅器，后槽牙咬得咯咯響——他剛才差點用五百兩買堆廢銅！

張老板的嘴張了又合，突然跳起來揪住陳鑒衣領："小雜種血口噴人！

老子跟李掌柜做了十年生意，你算哪根蔥？"

"松手。"陳鑒聲音冷得像冰碴。

他能看見張老板手腕上的血管突突直跳，這是要動手的前兆。

可他沒躲，反而往前湊了半步，"您要是覺得我冤枉，咱們找行家來評理。"他看向李掌柜，"城西孫老九、城北劉鐵嘴，隨便請一個來，是真是假，一驗便知。"

李掌柜的臉青一陣白一陣。

孫老九是京城里出了名的鐵面鑒寶師，當年揪出過三皇子的假唐琴，連王爺都敢罵；劉鐵嘴更絕，能從包漿里嘗出幾十年前的茶漬味。

要是真請了他們來...他狠狠瞪了陳鑒一眼，咬著牙道："王二，去請孫老九！"他轉而沖張老板笑，"張老弟別生氣，咱們就是走個過場。"

張老板的腿肚子直打顫。

他看著王二披上棉袍沖出門，又看著陳鑒低頭擦拭剛才刮銹的指尖，突然覺得這小乞兒眼里有團火——那火太亮，亮得他后背發涼。

前堂的燭火晃了晃，外頭傳來零星的腳步聲。

李掌柜望著門口，喉結動了動。

陳鑒摸了摸發燙的眼皮，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

他知道，從今天起，這雙天鑒之眼，再也藏不住了。

（遠處傳來梆子聲，三更天了。

王二的棉袍角剛轉過街角，就見前面燈籠晃動，一個留著山羊胡的老者柱著拐杖迎面而來——正是孫老九。

更新時間：2025-04-30 14:28: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