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臨淵開始鑿冰的那天,鏡辭坐在湖岸的枯樹上,數他揮鎬的次數。
三百二十四下。
比她預想的少。
冰屑在陽光下飛濺,像碎鉆般落在他銀甲上。蕭臨淵已經脫去手套,指節凍得發紫,掌心的血泡破裂又凝結,在冰鎬木柄上留下暗紅的印記。
鏡辭晃著腿,枯枝在身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她穿著侍女們準備的厚斗篷,卻依然顯得單薄,仿佛隨時會被風吹走。
"為什么是這里?"她問。
蕭臨淵的動作頓了頓,呼出的白霧模糊了面容:"昨夜夢見你站在這個位置。"
"夢里我在做什么?"
"笑。"
冰鎬再次落下,鑿開的冰洞已經深及膝蓋。鏡辭看著冰層下幽藍的水,那里倒映著破碎的天空,和蕭臨淵扭曲的影子。
"你錯了。"她說,"我不會笑。"
蕭臨淵突然抬頭。汗水在他眉間結冰,睫毛上掛著細小的冰晶,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他的眼神讓鏡辭想起冰湖里那些凍僵的魚——清澈,空洞,瀕死卻渾然不知。
"你會。"他喘息著,"在湖底的時候。"
鏡辭的指尖輕輕劃過樹干,樹皮立刻覆上一層薄霜。她看著蕭臨淵繼續揮鎬,每一次鑿擊都比前一次更狠,仿佛要把整個湖面劈開。
"停下。"她說。
蕭臨淵充耳不聞。冰洞已經擴大到能容納一人,碎裂的冰塊漂浮在水面,像散落的拼圖。他的手腕開始發抖,血泡磨破后流出的血在冰面上畫出詭異的圖騰。
鏡辭從樹上跳下來,赤足踩在雪地上,沒有留下腳印。她走到冰洞邊緣,俯視著水中的倒影。
"你看。"她輕聲說。
蕭臨淵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冰層下的水波扭曲了一瞬,浮現出無數銀甲尸體的輪廓。它們像水草般輕輕搖曳,每一具都長著他的臉,空洞的眼眶望向水面。
最深處,有一雙睜開的灰眼睛。
鏡辭的眼睛。
蕭臨淵的冰鎬掉進水里,濺起的浪花打濕了他的靴子。他跪在冰洞邊緣,手指死死摳住冰面,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為什么是我?"他又問了一遍,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
鏡辭蹲下身,與他平視。她的瞳孔在陰影中呈現出更淺的灰,像是被水稀釋過的墨。
"因為你是唯一一個問這個問題的人。"
風掠過湖面,掀起細碎的雪沫。蕭臨淵突然伸手,想觸碰她的臉,卻在即將碰到的瞬間被寒意逼退——他的指尖已經結了一層薄冰。
鏡辭站起身,斗篷在風中獵獵作響。
"繼續鑿吧。"她轉身離去,"等你碰到湖底的時候,就會得到答案。"
蕭臨淵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雪幕中,低頭望向冰洞。水面的倒影里,那些銀甲尸體正緩緩下沉,唯有最深處的那雙灰眼睛,始終注視著他。
他拾起冰鎬,再次揮下。
夜幕降臨,蕭臨淵回到領主府時,發現鏡辭站在他書房門口。
她手里捧著一盞冰雕的燈,燭火在冰殼中跳動,將她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冰燈底部刻著精細的紋路——是蕭臨淵族徽上的雪狼圖案。
"給你的。"她說。
蕭臨淵接過冰燈,寒意立刻順著手掌蔓延。燭火在冰殼中不安地搖曳,將他的影子投在墻上,扭曲成巨大的怪物。
"它會融化。"他說。
鏡辭的嘴角微微上揚,這個近乎微笑的表情轉瞬即逝:"不會。"
蕭臨淵將冰燈放在書桌上,火光透過冰殼,在羊皮紙上投下藍色的光斑。他注意到燈座底部刻著一行小字:
"當你凝視冰層時,冰層也在凝視你。"
"這是什么意思?"他問。
鏡辭沒有回答。她走到窗前,望著遠處月光下的冰湖。蕭臨淵這才發現她的頭發上結滿了細小的冰晶,像是剛在雪地里走了很久。
"你白天去了哪里?"他問。
鏡辭轉過身,灰眼睛在月光下近乎透明:"看著你鑿冰。"
"為什么?"
"因為有趣。"
蕭臨淵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寒意立刻順著接觸點蔓延,他的掌心結出冰花,卻固執地不肯松手。
"說謊。"他咬牙道,"你在等什么?"
鏡辭的目光落在他凍傷的手指上,那里已經泛起青紫。
"等你停下來。"她輕聲說,"但你不會,對嗎?"
蕭臨淵的手微微發抖,卻依然緊握不放:"不會。"
鏡辭輕輕嘆了口氣。這個帶著白霧的嘆息在空氣中凝結,化作細小的冰晶落下。她抬起另一只手,指尖輕觸蕭臨淵的眉心。
"那就繼續鑿吧。"她說,"直到你變成他們中的一個。"
蕭臨淵在那一瞬間看到了幻象——冰湖下的無數銀甲尸體同時睜開眼睛,每一雙都是他的眼睛。
而最深處,鏡辭的灰眼睛正靜靜注視著他,像是已經看了三百年。
蕭臨淵的指尖開始潰爛。
鏡辭坐在窗臺上,看著他解開染血的繃帶。那些曾經修長有力的手指如今布滿凍瘡,指甲發黑,指節腫脹得像熟透的李子。他拆繃帶的動作很慢,偶爾會停頓一下,但臉上始終沒有表情,仿佛這雙手不是他自己的。
"疼嗎?"她問。
蕭臨淵抬頭看了她一眼,陽光透過他睫毛上的冰晶,在臉頰投下細碎的陰影:"你會在乎嗎?"
鏡辭晃了晃懸空的腿,赤足在陽光下白得刺眼:"不會。"
蕭臨淵低笑一聲,繼續處理傷口。藥粉撒在潰爛的皮肉上時發出輕微的滋滋聲,像是雪落在燒紅的鐵塊上。鏡辭注意到他的額頭滲出冷汗,卻在接觸到空氣的瞬間凝結成細小的冰珠。
"你昨天鑿到多深了?"她問。
"看到了你的裙角。"蕭臨淵用牙齒咬緊新的繃帶,"冰層下的你穿著藍裙子,和現在不一樣。"
鏡辭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白麻衣,領口處的藍痣像一滴未干的墨水:"那是三百年前的樣子。"
蕭臨淵的動作頓住了。他抬頭看她,眼神銳利得像冰錐:"所以你承認了,你早就存在于湖底。"
"我存在于很多地方。"鏡辭從窗臺跳下來,赤足踩在地毯上,沒有發出絲毫聲響,"湖底只是其中之一。"
她走到蕭臨淵面前,突然伸手觸碰他潰爛的指尖。寒意立刻順著傷口侵入,疼痛奇跡般地減輕了。蕭臨淵倒吸一口冷氣,看著自己的手指在她觸碰下覆上一層薄冰,潰爛的皮肉被凍結在完美的瞬間。
"為什么幫我?"他啞聲問。
鏡辭收回手,指尖沾著他的血,在陽光下像紅寶石般閃爍:"因為你的血很漂亮。"
蕭臨淵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冰層在他掌心碎裂,但寒意依然順著血管往心臟爬。他用力到指節發白,仿佛要把這塊冰捏碎在手里。
"告訴我真相。"他聲音嘶啞,"為什么是我?為什么一定是我的臉出現在湖底?"
鏡辭沒有掙扎。她平靜地看著他,灰眼睛像兩面冰做的鏡子,映出他扭曲的面容:"因為你曾經也問過這些問題,在三百年前。"
蕭臨淵的手突然失去了力氣。他踉蹌著后退一步,撞翻了藥瓶。玻璃碎裂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里格外刺耳。
"不可能..."
鏡辭彎腰撿起一塊玻璃碎片,指尖在上面輕輕一劃。沒有血流出來,只有細小的冰晶從傷口處蔓延,很快將整個碎片包裹。
"時間對你們來說是線,對我來說是圓。"她把冰封的碎片放在蕭臨淵掌心,"你每鑿開一寸冰,就離起點更近一步。"
蕭臨淵低頭看著掌心的冰塊,里面封存著鏡辭的一滴血——如果那能叫血的話。它呈現出詭異的藍色,在陽光下閃爍著金屬般的光澤。
"那我最后鑿通了嗎?"他問。
鏡辭轉身走向窗邊,陽光給她鍍上一層金邊,輪廓變得模糊不清:"每次都不一樣。"
那天夜里,蕭臨淵又夢見了冰湖。
這一次,他站在湖底,仰頭看著冰層上方的人影——那是他自己,正在瘋狂地鑿冰。每一次冰鎬落下,都有碎冰像鉆石般灑落,在湖水中緩慢下沉。
最詭異的是,他能同時感受到兩種視角:既是鑿冰的人,又是被觀察的對象。
鏡辭出現在他身邊,穿著夢中那件藍裙子。她的長發在湖水中漂浮,像一團黑色的水草。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蕭臨淵聽見自己問。
鏡辭的嘴唇沒有動,但聲音清晰地傳入他耳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蕭臨淵想伸手抓住她,卻發現自己的身體無法移動。他低頭看去,驚恐地發現自己穿著那套熟悉的銀甲,而胸口插著一把冰做的匕首。
"這是..."
"結局之一。"鏡辭輕輕撫摸冰匕首,指尖所過之處,冰晶像花朵般綻放,"你總是太心急。"
蕭臨淵猛地驚醒。
窗外月光如水,鏡辭正坐在他的床沿,手里把玩著那把冰匕首——和夢中一模一樣的匕首。
"你做噩夢了。"她說。
這不是疑問。
蕭臨淵的睡衣被冷汗浸透,貼在背上像另一層皮膚。他盯著鏡辭手中的匕首,喉嚨發緊:"那是真的?"
鏡辭將匕首抵上他的胸口。寒意立刻穿透布料,在皮膚上留下一圈霜花。蕭臨淵沒有躲,只是死死盯著她的眼睛,試圖在里面找到一絲人類的溫度。
"這取決于你。"鏡辭輕聲說,"每一次都是新的循環,但結局總是相似的。"
蕭臨淵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冰匕首在他們之間顫抖,發出細微的嗡鳴。
"那就打破循環。"他咬牙道。
鏡辭歪了歪頭,這個動作讓她看起來像個困惑的孩子:"怎么打破?"
蕭臨淵猛地湊近,吻住了她冰冷的嘴唇。
鏡辭沒有抗拒。她的唇像初雪般寒冷,卻意外地柔軟。蕭臨淵能感覺到寒意從接觸點蔓延,牙齒發顫,舌尖麻木,但他固執地不肯松開,仿佛要把這塊冰融化在懷里。
當他終于退開時,鏡辭的睫毛上結滿了細小的冰晶。她抬手觸碰自己的嘴唇,眼中第一次流露出類似困惑的情緒。
"為什么?"她問。
蕭臨淵的呼吸在空中凝結成白霧:"因為這是唯一一件,三百年前的我沒做過的事。"
鏡辭沉默了很久。月光透過窗戶,在地上畫出一道明亮的界線,將他們分隔在光與暗的兩側。
"你錯了。"她最終說道,"他做過。"
蕭臨淵的心臟像被冰錐刺中:"然后呢?"
鏡辭站起身,藍裙子的下擺掃過他的膝蓋,冷得像一場暴風雪:"然后他沉入了湖底,像所有其他人一樣。"
更新時間:2025-04-26 15:0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