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到第七日,教堂的尖頂終于不堪重負,在暮色中轟然折斷。
蕭臨淵站在城墻上,看著那根裹滿冰凌的十字架墜入雪堆,濺起的雪沫像一場小型爆炸。他的睫毛上結著霜,銀甲覆著一層薄雪,遠遠望去,整個人如同一尊正在融化的鐵像。
"抽簽吧。"他說。
身后的侍衛們沉默地抬來銅甕,里面盛著二十枚刻有少女名字的木牌。冰碴在甕口碰撞,發出細碎的聲響,像某種嚙齒動物在啃食木頭。
蕭臨淵沒有看那些名字。他的目光越過城墻,落在遠處冰封的湖面上——那里已經連續凍死了三個獻祭的少女,她們的尸體像標本一樣嵌在冰層里,頭發保持著最后一刻被風吹起的弧度。
"這次輪到誰?"他問,聲音比落雪還輕。
侍衛長低頭念出一個名字:"林匠家的女兒,十六歲,會唱圣詩。"
蕭臨淵的指尖在劍柄上敲了敲,積雪簌簌落下。他想起今晨路過廣場時,確實看見一個穿紅斗篷的少女在分發面包,發梢別著朵早已凍僵的野花。
"換一個。"他說。
銅甕再次搖晃起來。
就在這時,人群突然騷動。侍衛們像被刀劈開的雪浪般向兩側退去,露出一個纖細的身影。
她穿著單薄的麻衣,赤足踩在雪地上,腳踝白得幾乎與雪同色。沒有斗篷,沒有首飾,唯有鎖骨間一粒藍痣,像滴未凝固的墨水。
"我來。"她說。
蕭臨淵的劍穗突然結冰。他注視著這個自薦的祭品,發現她的睫毛上已經凝了霜,卻不見絲毫顫抖。更奇怪的是,她周圍的雪正在緩慢融化,形成一圈濕漉漉的痕跡,仿佛有什么無形的東西在灼燒這片雪地。
"名字。"他命令道。
"鏡辭。"她抬頭看他,瞳孔比冰湖更深,"沒有姓。"
風在這一刻詭異地停了。
蕭臨淵看見她麻衣的領口微微敞開,露出一截蒼白的脖頸——那里有道陳年傷疤,形狀像個月牙。他突然想起幼時聽過的傳說:被月亮詛咒的人,血液會結冰。
"為什么自愿?"他問。
鏡辭的嘴角彎了彎。這個近乎微笑的表情讓她看起來像個精致的傀儡,美麗卻毫無生氣。
"因為有趣。"她說。
雪又開始下了。
祭司拖著鐵鏈走來時,蕭臨淵正不自覺地摩挲劍柄。那鐵鏈是用來捆祭品的,前三個少女都在中途掙扎,把鎖鏈磨得血跡斑斑。但鏡辭安靜地伸出雙手,腕骨在暮色中泛著青白的光,像一截即將折斷的冰棱。
"最后一個問題。"祭司將匕首抵上她的心口,"你可有遺愿?"
鏡辭望向人群最后的蕭臨淵。年輕的領主銀甲覆雪,正用佩劍撥弄獻祭名單,劍穗沾著上一個祭品的血。
"有。"她突然笑了,"請把我的眼睛凍得透明些。"
匕首刺入的瞬間,暴雪驟停。
蕭臨淵看見她睫毛結霜的模樣——像傳說中冰封萬年的蝴蝶。等回過神時,自己已經沖到湖心,徒手掰斷了祭司的腕骨。
而鏡辭的鮮血正順著冰層裂縫,綻出一千朵紅梅。
獻祭儀式被迫中斷。
鏡辭被安置在神廟偏殿,傷口裹著祭司的羊毛圍巾。蕭臨淵站在窗邊,看著暮色一點點吞沒她的輪廓。奇怪的是,她流出的血很快凝固,在麻衣上形成硬殼,像層紅色的冰。
"你不是普通人。"他說。
鏡辭正在玩燭臺上的蠟油,任由滾燙的液體在指尖凝結:"你也不是。"
蕭臨淵的劍"錚"地出鞘三寸。
"我的劍殺過女巫。"他逼近床榻,劍尖挑起她的下巴,"最后給你一次機會說實話。"
燭光在劍身上流淌,映出鏡辭平靜的臉。她呼出的白霧拂過冷鐵,竟然讓劍刃結了一層霜花。
"殺了我,暴雪會持續到城邦滅亡。"她輕聲說,"不殺我,你每晚都會夢見冰湖下的東西。"
蕭臨淵的劍突然變得很重。
他確實從三年前就開始做同一個夢:冰層下有雙眼睛,每次鑿冰想看清,醒來時枕邊都結滿冰碴。
"你到底是什么?"他聽見自己問。
鏡辭用手指蘸了蘸鎖骨間的藍痣,伸到他眼前。那滴"墨水"在她指尖滾動,竟是一顆永不融化的冰珠。
"和你一樣。"她將冰珠彈向窗外,"被困在冬天的人。"
冰珠落入雪地的剎那,遠處傳來冰層破裂的巨響。
蕭臨淵沖向窗口,看見湖心的冰雕——那座三百年前第一個獻祭少女的冰像——正在緩緩下沉。而冰窟窿里,浮上來一具穿著銀甲的尸體。
那具尸體,長得和他一模一樣。
黎明時分,蕭臨淵站在冰窟窿邊緣,凝視著浮在湖面的那具尸體。
銀甲在晨光中泛著冷冽的光,尸體的面容被冰層折射得有些扭曲,但依然能看清——那是他的臉,連左眉骨上那道疤都分毫不差。尸體手中緊握著一把斷劍,劍柄上纏著的正是蕭臨淵現在系在腰間的同款劍穗。
"三百年。"鏡辭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每任領主死后,都會在這里浮上來一具。"
她赤足踩在冰面上,麻衣下擺沾著昨夜的血,凍成了硬挺的紅色冰殼。蕭臨淵注意到她的腳踝陷進積雪里,卻沒有留下腳印。
"你到底是什么?"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干澀得像磨砂。
鏡辭蹲下來,指尖輕點冰面。奇異的一幕發生了——那具穿著銀甲的尸體緩緩下沉,消失在幽藍的冰水中,仿佛從未出現過。
"一個提醒。"她抬頭看他,睫毛上的霜花折射出七彩光暈,"你也會變成那樣。"
蕭臨淵突然抓住她的手腕。觸感不像人類,更像握住了一塊正在融化的冰,寒意順著指縫往骨髓里鉆。鏡辭沒有掙脫,只是安靜地看著他手套上凝結的冰晶。
"為什么是我?"他問。
鏡辭歪了歪頭,這個動作讓她鎖骨間的藍痣微微顫動:"因為你是第一個阻止祭司殺我的人。"
風掠過湖面,掀起細碎的雪沫。蕭臨淵這才發現她的瞳孔在陽光下呈現出極淺的灰色,像是被稀釋過的墨水,又像是......他童年養過的那只雪貂死去時的眼睛。
他突然松開手。
鏡辭的腕骨上留下一圈凍傷的紅痕,但她似乎感覺不到疼痛,只是輕輕撫平被弄皺的袖口。遠處傳來鐘聲,驚起一群寒鴉,黑色的羽翼掠過冰湖上空,像撒了一把碎煤渣。
"帶我進城。"她說。
這不是請求。
領主府的侍女們給鏡辭換上了暖和的羊毛長裙,卻在她接過暖爐的瞬間驚叫出聲——爐中的炭火熄滅了,銅制外殼覆上一層白霜。
蕭臨淵站在回廊下,看著這一幕,劍穗無風自動。
"大人。"侍衛長低聲匯報,"查過了,三百年來所有獻祭記錄里,沒有叫鏡辭的。"
蕭臨淵摩挲著劍柄上的凍霜:"繼續查。"
"還有件事..."侍衛長欲言又止,"今早有人在冰湖西側,看見...看見..."
"說。"
"看見您在鑿冰。"
蕭臨淵的手指僵住了。他昨夜明明在書房待到天明,批閱那些永遠處理不完的雪災文書。但當他轉頭望向西側湖岸時,確實看見一串新鮮的腳印延伸向湖心,盡頭是個正在揮動冰鎬的黑色身影——那身鎧甲,那柄佩劍,分明就是他自己。
鏡辭不知何時出現在廊柱旁,懷里抱著個結冰的蘋果。
"嘗嘗嗎?"她遞過來,"很甜。"
蘋果表面覆蓋著晶瑩的冰殼,內里卻已經腐爛,褐色的病斑透過冰層清晰可見。蕭臨淵突然感到一陣反胃,他想起自己小時候養的那只雪貂,也是在一個雪停的清晨,被發現凍死在籠子里,尸體硬得像塊石頭。
"你到底想要什么?"他聽見自己問。
鏡辭把蘋果拋向空中,接住,再拋起。冰殼與掌心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看著你。"她說,"直到你變成他們中的一個。"
"他們?"
"那些沉在湖底的銀甲尸體。"
蘋果最后一次落下時,鏡辭沒有去接。它摔在石板上,碎成幾瓣,腐爛的果肉像膿血一樣滲進磚縫。蕭臨淵盯著那攤污漬,突然意識到——
她不是在吃蘋果。
她是在保存它腐爛的瞬間。
夜幕降臨,蕭臨淵從噩夢中驚醒。
他夢見自己站在冰湖中央,瘋狂地鑿著冰面,指甲剝落,指骨外露,卻停不下來。冰層下漂浮著無數銀甲尸體,每一具都長著他的臉。最深處有雙眼睛正透過冰層與他對視——灰蒙蒙的,像稀釋過的墨水。
鏡辭的眼睛。
床邊傳來細微的響動。蕭臨淵猛地拔劍,劍尖卻在觸及對方咽喉前凝滿冰霜。
鏡辭坐在他的床沿,手里把玩著那枚系在劍穗上的銅鈴。她穿著侍女的睡袍,領口敞開,露出鎖骨間的藍痣。月光下,那顆痣像一滴未干的淚。
"你做噩夢了。"她說。
這不是疑問。
蕭臨淵的劍尖微微發抖,冰晶順著劍刃蔓延。他想起小時候聽過的傳說:被月亮詛咒的人,血液會結冰。而現在,這個傳說正坐在他的床沿,指尖繞著本該掛在劍鞘上的銅鈴。
"出去。"他說。
鏡辭松開銅鈴。它落在羊毛地毯上,沒有發出絲毫聲響。
"你夢見了什么?"她問。
蕭臨淵突然抓住她的肩膀。掌心傳來刺骨的寒意,但他沒有松手,反而更用力地按下去,仿佛要把這塊冰揉碎在掌心里。
"夢見你在湖底看著我。"他喘息著說,"就像...就像你早就認識我。"
鏡辭的睫毛顫了顫,霜花簌簌落下。
"不是認識。"她輕聲糾正,"是等待。"
蕭臨淵的手突然沒了力氣。他看見自己的掌紋結滿了冰晶,而鏡辭的肩膀上留下五個清晰的凍傷指印,正在緩慢愈合。
"等什么?"
鏡辭俯身撿起銅鈴,將它放回劍鞘。這個動作讓她冰涼的發梢掃過蕭臨淵的手背,像一場微型雪崩。
"等你變成湖底最漂亮的一具尸體。"
更新時間:2025-04-26 15:0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