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還未亮,剩下的霧氣貼在地面,像是霧褪去時掉下來的一層死皮。
陸振翻過一塊碎崖,腳步微頓,回頭看了眼后方的白牙。
那頭狼已經落后了半個身位,前肢抬起又落下,動作一頓一頓的,腳下留下幾道血印。
它沒叫,沒吼,只是喘得越來越重,口鼻間的氣帶著血絲。
陸振收回目光,繼續前行。
“還能走?”
白牙低吼一聲,勉強提速,追了上來。
崖頂的風像刀,從破廟廢墟里穿過,帶著灰塵和腐骨的味道。陸振抬手擋了下眼,目光在四周掃了一圈。
殘壁之間,有一道半塌的石門,門內是一處斷頂的圓形基臺,墻上刻著古老的星象紋路,像是廢棄的觀星臺。
他徑直走了進去,彎腰撿起一塊碎石擲進角落,確認沒有伏詭氣后,才點頭:“進去?!?/p>
白牙一步步走進來,尾巴耷拉著,爪下滲出一灘血水。
它趴在地上,喘著粗氣,眼神還警惕地看著門口方向。
陸振在它身邊蹲下,把斷刃插在地上,翻出懷中僅剩的一塊干布,撕成兩段,直接按上白牙前肢傷口。
白牙齜了下牙,但沒動。
陸振目光平靜,動作利落地包扎傷口。布條被血浸透,就再扯衣角加固,把破布撕得細長,纏繞幾圈打了結。
“這不該是你受的?!?/p>
聲音不大,也沒看白牙,只是把手上的血抹在地上,用碎石壓住。
白牙低低咕噥一聲。
陸振看了它一眼。
“你不是人類,也不是戰士,但你沖在我前面?!?/p>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起身靠在石壁上,手按住自己的心口,感受到那道舊傷還在跳動,微微發熱。
外面風還在刮,灰土拍在殘壁上,不斷響起輕微的響動。
陸振閉上眼。
白牙趴在那里,一動不動,像是一塊快散架的白骨,但尾巴還在緩慢擺動,像在確認身邊的氣息未離。
半晌,陸振睜開眼,低聲說了一句:
“他只是只狼,卻為我沖在前面。。?!?/p>
然后跪坐在白牙身側,摸出匕首。
白牙動了下,眼角余光掃來,但沒吼,也沒咬。
“別動?!标懻竦吐暤馈?/p>
用手扒開毛發,一條深到骨的傷口橫穿前肢,皮肉翻卷,里頭黑血堆積,腥臭刺鼻。
陸振一手按住狼腿,另一手把匕首沒入傷口邊緣,輕輕挑開。
白牙的爪子扣緊了地面,發出一聲沉悶低哼,但沒掙扎。
膿血流出來,帶著稠厚膿液,順著皮毛滴落到石磚縫里,噗的一聲蒸起煙。
他眼神沒變,換了個角度繼續割開死肉,把里頭的腐質剜出,用破布按壓。
白牙咬著牙,身體繃緊,但沒反擊。
陸振松手,從懷里摸出一小包灰粉,撒進傷口,按住壓實,直到血止住。撕下身上最后一塊衣料,卷成細布條纏繞幾圈,打了個結。
低頭檢查血滲情況時,衣襟微微滑開。
胸口一道斜裂的疤痕暴露出來,紋路不規則,像是某種被燒烙后的古印圖形。就在他俯身時,那道傷口突然一閃。
不是幻覺,也不是外光折射。
而是皮膚內部,有一道微弱的光,自內而外地浮了出來。
陸振頓住。
光維持了不到兩秒,就再次隱去,像從未出現過一樣。
摸了摸那道傷疤,掌心傳來一陣細微灼熱。
“……不是普通傷?!彼吐暋?/p>
白牙突然低吼一聲。
陸振回頭,它沒有沖過來,只是盯著他胸口的那塊皮膚,眼神死死地凝在那道紋路上。
喉嚨里發出一種說不清的顫音,像在念什么,像記起什么。
陸振皺眉:“你……見過這印記?”
白牙沒應,只往后退了一步,仍低頭盯著他,耳朵略向后折,像在識別某種“氣息”。
陸振把衣襟蓋上,動作利落,一邊起身,一邊把剛用過的匕首用尸布擦凈。
然后看著白牙。
“你知道它,但我不知道??涩F在——”
接著蹲下去,重新按住它前肢的包扎點,綁緊結口。
“——更重要的,是保住你這條命?!?/p>
白牙沒有躲。
陸振把匕首插回背后斷布中,重新靠墻坐下,閉上眼,調整呼吸。
傷疤下的灼熱還在,但沒有理會。
風從屋頂吹進來,夾著霧氣的濕意。
地面一片寂靜,只有白牙時不時咽氣的聲音,和陸振指節輕敲地磚的細碎節奏。
那一瞬,像是在等什么回應,也像是在封住某段記憶的裂口。
可那道光,始終沒再出現。
白牙的喘息變得沉重,胸腔一起一伏,爪下滲血未止,眼中的紅色光芒越來越深。它原本伏著的姿態開始變化,耳朵貼緊,喉嚨發出低沉的咕噥。
陸振轉頭盯著它,指節緩緩壓上刀柄。
“白牙?!?/p>
白牙沒吼,也沒咬,只是盯著他的手腕。
下一秒,撲了上來。
他反應極快,手中斷刃已出半寸,卻在那一瞬止住。刀沒落下。
“你要咬?”
然后頓了頓低聲道,“咬吧?!?/p>
鋒刃墜地,“哐”地彈跳兩下,嵌進石縫。
白牙張口,一口咬住陸振左手手腕。牙尖刺入血肉,血噴濺而出,瞬間染紅半條前肢。
他本能皺眉,手臂一震,但沒抽回??粗约貉樦强诨?,牙齒每一下都刻在神經上。想拔回,卻被自己克制住了動作。
一動不動,任它吞咽,目光沉了下去。
“你要血?”聲音很輕,“給你?!?/p>
白牙喉嚨蠕動,血水連同口涎一起下咽,眼瞳開始泛出金色,紅與金交錯。它全身的毛發根根立起,像有雷電在皮下穿梭,身體抽搐,爪子猛地抓緊地面。
“要命,也拿去?!?/p>
陸振低聲咬出這句話。
白牙像聽懂了,尾巴竟然在地上搖了一下,但那動作異常緩慢,仿佛不受它自己控制。
陸振想笑,結果嘴角剛動,頭頂就炸開了。
腦子里像有人用錘子敲了十幾下,意識一寸寸炸裂。眼前開始晃,腳下虛空塌陷,整個人像墜入另一個世界。
灰色的天,一座浮空的神塔,塔前是成百上千的人影跪伏,血灑滿廣場。
他穿著黑袍立在高臺,一手持詭書,一手舉著破裂的印章。
眾人齊喊:“監察使——封神者——審判者——”
就看見自己向前一步,咬破手掌,將鮮血按在詭書封面上。
“……第七墮神,斬?!?/p>
神像落下,神靈哀鳴,天門墜毀,一條鎖鏈從九天垂落,纏住他的軀體,拖入深淵。
“陸振……”
“你若不死,天律不立。”
他想掙脫,但靈魂被封住,只能看著天空塌陷。
“呃……??!”
陸振猛地坐起,手一撐地,滑落幾滴尚未干透的鮮血。身邊的白牙已經趴倒,四肢仍在輕顫。
氣息短促,鼻孔噴出的氣燙得嚇人。
陸振彎下腰,拉過它前爪查看,掌心的血契符紋正逐漸成型,暗紅色的圓紋蜿蜒進肉中。
“喂?!标懻窈八?,“別咬過頭了?!?/p>
白牙沒有回答,只是把頭貼在他腿上,尾巴微微晃了一下。
“現在知道你干了什么了?”陸振瞇眼,掌心緩慢泛光。
白牙舔了舔他手腕上的傷,又舔自己的爪子,鼻子哼哼兩下。
“你是狼?!标懻駠@了口氣。
白牙呆呆看他。
“但你是真狗。”
白牙歪頭,好像沒聽懂,又好像聽懂了,嘴角一抖,竟然露出一點帶牙的“狗笑”。
下一秒,它撲了上來,一屁股坐在陸振膝上,尾巴拍打他后背,還把腦袋埋進他脖子里拱了拱。
陸振一腳把它踹下去。
“滾,剛立契,你給我來這一出?”
白牙蹲坐一旁,兩爪抱地,嘴里叼著從他包里偷出來的干糧。它吧唧了兩口,咽下,又將剩的一半往陸振跟前推了推。
“分我?”陸振語氣沉,“那你剛才咬我時候怎么不說‘合作互信’?”
白牙裝沒聽見,尾巴在他膝蓋上敲了一下,立馬翻身四腳朝天,打了個滾。
陸振扶額。
“從鎮神司的監察使,到給一只狼當老父親?!?/p>
白牙打了個嗝,還很輕巧地舔了舔自己的前爪,然后趴回陸振身邊,腦袋擱他腳上。
陸振低頭,嘆息。
掌心那道血契印記,徹底凝固成形,像一道封神契文的初紋。
閉上眼,心里浮現一句話:
“從現在起,我的血,你守。你的命,我背。”
這時陸振的意識被猛然拖入深淵,像從斷裂神臺上跌落,一路墜入無底之所。
耳邊只剩鐘鳴,滴答不斷。
睜開眼,站在血色神階之下,腳邊是旋轉的封陣圖騰,詭書無聲翻頁,頁角劃破空氣,泛起點點火光。
臺階上是鎮神司議神堂,四柱崩斷,頂蓋殘碎,濃霧穿梁而過,像舊神在哭。
他邁步走近。
身周是一排排黑袍人影,銅面無言,肩上皆佩“鎮神”銅符。
“監察使?!币粋€熟悉的聲音從右側響起。
陸振轉頭,那個身披墨甲、左手僅剩兩指的男子站在霧邊。他記得他,褚冥,夢中人前世的副手、唯一一個能在無神之地陪他走到最后的兄弟。
“議神投票結果出來了?!瘪亿て届o道,“六主神中,兩票反對,四票棄權,只有你這一票贊同。”
陸振沒回應。低頭看向手中那本詭書,它仍在翻,忽然一頓,停在一頁破舊的紙上。
【封神第十三號:明刑主 · 裁神失序】
鐘聲響起。
議神堂地面裂開,漆黑的鎖鏈從地底飛升,帶出一座巨大的碎鐘,鐘中鎖著一名披發赤腳、渾身纏滿咒紋的男人。
那人緩緩抬起頭,嘴角帶血,眼睛卻亮得嚇人。
“好久不見了,陸振?!?/p>
他的聲音帶著笑意,像個久別重逢的朋友。
陸振的眼神卻驟然沉了。
“你還活著。”他喃喃。
“當然活著。”鐘中墮神咧嘴一笑,“我要是死了,你連監察使都當不上?!?/p>
褚冥怒斥:“你已墮神,休得言亂!”
“墮?”明刑主輕笑,“我不過斷了天規之律,你們這群披著‘神職’的審判者,就該高高在上地審我?”
他咬字一頓一頓地吐,像刀一樣。
“陸振,你敢說——我沒救過你?”
陸振低頭,指尖一點點緊握。
“你當年也屠了三十六廟,斬了四十七神像?!?/p>
“他們該死。”明刑主低吼,“他們審不清一個孽魂,卻敢私立六道。我要殺他們,是因你們不肯判!”
空氣里的咒文陣紋微顫,議神堂頂的光柱一根根熄滅。
“監察使?!瘪亿ど锨耙徊?,“是否執行‘封神十三號令’?”
陸振沒有回答。只是慢慢伸手,詭書翻到最后一頁,金令浮現,懸在指尖。
明刑主死死盯著他。
“你知我冤,你若不死——天律不生?!?/p>
這一句話,像咒。
他的話落下的一瞬,詭書自行點燃。金令飛起,插入鐘頂。
“審神——落幕?!?/p>
陸振抬手,斬下。
天崩。
鐘裂。
墮神碎成千萬光點,溶入霧氣。
但那笑聲,依舊在他耳邊。
本以為夢該結束,但腳下開始塌陷,神階破裂,整座議神堂向下沉沒。他掙扎著回頭,卻看見褚冥的身影被霧吞噬,只留下銅符碎片,融進自己掌心。
——他不是在夢中旁觀。
——他就是那個執行的人。
腳下墜落,身后傳來無數神明哭嚎,一尊尊神像化作怪形,眼多口裂,有翅無羽,有聲無音,從迷霧中探出身軀。
“陸振——你若不死,天律不立——”
“你若不死……”
“你若不死……”
他想拔刀,卻發現刀早已斷,詭書封頁盡毀,只有自己手上的血印,仍在燃燒。
“你要當神,還是當人?”
一個聲音,在他耳邊問。
陸振猛然睜開眼。
胸腔劇烈起伏,掌心灼熱。他翻手查看,一枚暗紅的圓形印記牢牢烙在皮肉之間,符紋呈環,像是某種封神陣的殘片,正隱隱發光。
呼吸尚未平穩,他第一眼便看見白牙——
不是那只原本血跡斑斑、滿身傷痕的狼崽了。
而是一個蜷臥在他身側的少年。
白發貼頸,面色蒼白,耳后仍垂著一對毛茸茸的獸耳,尾骨處伸出銀灰色狼尾,蜷在身體一側,尾端微顫。
少年半裸著上身,肩膀有一道未愈的舊傷,肋間仍殘留爪痕。他像是在夢中囈語,喉嚨輕哼,聲音低低地:“唔……冷……”
陸振愣了一息,緩慢靠近,伸手按在少年的肩上。
沒有排斥。
那人睜開眼,金色豎瞳一閃一閃,盯了陸振幾秒,隨后發出一聲短促低哼,像是在確認身份。
緊接著,他張口。
聲音很輕:
“……主人。”
陸振指尖一頓,眼神微變,卻沒有撤手。
低頭看向自己的掌心——那道血契紋路,此刻正在緩緩滲入皮下,與氣息共鳴。
少年緩慢撐起身體,動作還帶著獸性本能,手腳不協調,耳朵動了動,像是在適應身體的變化。他鼻尖湊過來,蹭了蹭陸振的肩,尾巴掃了掃地面。
陸振沒動,任由他靠近。
“白牙?”
少年歪頭,又哼了一聲,點了點頭。
陸振:“你能說話了?”
少年想了想,嘴巴張開,卻只吐出幾個音節:“……餓……干的……那個好吃……”
陸振盯他幾秒,站起身,從破布里扯出昨晚剩的一塊干肉扔過去。
白牙張嘴,一口叼住,蹲在原地嚼著,尾巴不自覺地搖了幾下。
陸振慢慢吐出一口氣,低聲道:“血契生成……你已經和我連上了。”
然后盤膝坐下,閉目調息,感知自身變化。
體內竅穴之中,有一處微微震動。能清晰地“看見”一個印記盤坐在“心神竅”上空,一道細若發絲的靈絲延伸出去,連接著不遠處那個吃著干糧、耳朵時不時動一下的少年。
這不是召喚獸,不是靈奴。
是……共振靈識系統。
他的氣息、神識、甚至靈壓波動,都會隨對方狀態微調。
一種靈魂層級的連接,已然建立。
白牙吃完,舔了舔爪子,看向他。
陸振開口:“你知不知道,你剛才差點把我咬死。”
白牙嘴角一扯,齜了牙,撓頭:“……你不是說‘要命也給’嗎?”
陸振沉默半秒。
看著這只已經成了少年的“狼”,忽然笑了一聲,低頭揉了揉額角。
“我說得太輕巧了?!?/p>
陸振閉上眼,穩住氣息,緩緩吐納。
丹田深處,本應沉寂如井的氣脈,忽然泛起一絲波瀾。一道細細熱流,順著脊椎向上爬升,穿過心口,在胸膛偏左的位置旋繞不去。
他眉頭一動。
那里,有東西在跳動。
不是心臟,是另一種更深層的律動。
——竅穴。
很快確認,那是他身體中,第一處未被徹底封印的竅穴。此前它一直沉睡,今日因血契激活,微微蘇醒。
陸振專注凝神,身體仿佛自動調整呼吸節奏。
白牙蜷在他身邊不遠處,正趴著小睡,但身上散發出的氣息不穩,偶爾有一道靈波涌出,又與陸振胸口那團旋流產生共鳴。
他們的氣息,在無意識中“同步”。
一絲絲靈性波動沿血契之絲逆流而上,輕輕觸碰到那未開的竅穴,如風撩水面,漾出漣漪。
轟——
竅穴如被擊中,猛然鼓脹,脈搏翻滾。
陸振胸口發熱,一道淡紅印記浮現,線條如古篆,圍繞心口盤旋成環,中心處印著一個清晰的“神”字。
“……心神竅?!?/p>
聲音低低從他口中吐出。他不曾修煉任何功法,但身體本能已自行運轉起來——像是某種古老機制終于找到啟動令。
剎那間,詭書在旁邊輕輕顫動。
“啪”的一聲,一頁自行翻開,紙張泛起墨光,其上浮現一行篆文:
【第零封神位 · 契靈初定】
陸振睜開眼,眸光深沉。
低頭望向詭書,書頁緩緩抖動,像在回應。
掌心印記與胸口符紋同時泛光,竅穴開啟的瞬間,他清楚地“看見”自己體內的氣流從散亂變得凝聚,有序匯聚于心神竅周圍,像一座樞紐,開始牽引身體其余三百六十四個未醒死點。
那是“封神術”的第一步——構建竅穴系統·封印神位·自塑三界。
白牙醒了,抬頭看他,鼻子嗅了嗅空氣,像是察覺到了變化,但沒有說話。
陸振低聲道:“你身上那股神性,是催動劑?!?/p>
白牙歪頭:“你說我有神性?”
“你是狼?!标懻竦乜此?,“但你是真狗?!?/p>
白牙撓了撓頭,沒有反駁,反而尾巴動了兩下。
陸振收回視線,閉上眼,默默感受竅穴運轉節奏。
能感覺到,第一處竅穴已經激活,但也察覺到接下來的每一處,都不可能如此簡單。白牙的血契只是“鑰匙”,但接下來的鎖,全靠自己一把把破開。
不再有退路。
輕輕握拳,指節咔噠一響。
風從洞口灌入,殘陽西斜,灰塵浮動。詭書重新合頁,歸于寂靜。
陸振睜開眼,眼底無波。
片刻后,他低聲開口:
“從這一刻起,我不是為了活下去?!?/p>
“而是為了……把該死的東西,重新封回去。”
更新時間:2025-04-25 16:3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