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為《老子》作注的人,每個時代都有不同的流派,各家也都有不同的見解。到了王弼(字輔嗣)、何晏(字平叔),他們把《老子》的思想與乾坤易簡的觀念相結合;鳩摩羅什、梁武帝又將其與事理因果的說法相混淆,牽強附會,這種錯誤已經存在很久了。到了陸希聲、蘇轍(字子由)、董思靖以及近代的焦竑、李贄等人,更是引入禪宗思想,相互拼湊,把那些所謂佛教“教外別傳”的內容與《老子》摻雜在一起。這就好比福建人看到霜就懷疑是雪,洛陽人聽說吃蟹就拿蟛蜞來吃一樣,十分荒謬。
老子說“載營魄抱一無離”“大道泛兮其可左右”“沖氣以為和”,這些話其實是老子自己對道的解釋。莊子說“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這又是莊子對老子思想的闡釋。舍棄他們這些明顯的解釋,非要強行讓儒家思想與道家思想相合,這是對儒家的歪曲;強行讓道家思想與佛教思想相合,這是對道家的歪曲。他們這樣做,是要驅使世俗的教化去迎合他們背離正道、只追求表面認知的意圖,給后世帶來危害,這種危害哪有盡頭呢!
我察覺到這些錯誤已經很久了,于是拋開各家的注解,來闡發《老子》的本意。這就好比深入敵人的營壘,奪取他們的物資,揭露他們的倚仗,從而發現其中的瑕疵。只有看到這些瑕疵,真正的道才有可能恢復。
那么,老子思想的瑕疵在哪里呢?天下談論道的人,如果為了批判世俗而故意提出相反的觀點,這是不公正的;如果只是偶然有所見解就欣然堅持,這是不合常理的;如果憑借小聰明頻繁宣揚,這是不吉祥的。這三種錯誤,老子都有。所以對于圣人之道中用禮樂來修飾、建立中和極致境界的內容,老子的理解還不夠深刻。
即便如此,隨著時代變遷,正道逐漸喪失,社會接連出現衰敗的景象。那些墨守成規的人最終流于虛偽,不明事理的人往往成為災禍的源頭。治理天下的人常常生事擾民,使自己疲憊不堪;奪取天下的人用盡心力,卻讓百姓疲憊不堪。如果能探究老子思想中的微妙之處,等待社會自然恢復,或許會有所改善。漢文帝、漢景帝相繼采用老子的思想治理國家,使社會走向太平;張良(字子房)、孫思邈(推測此處孫仲和為孫思邈之誤 )雖然追求不同,但都憑借老子思想遠離了危險。與佛教那些荒誕遙遠、嚴苛殘酷,最終陷入困境、輕視事物常理、只追求虛幻怪異的思想相比,老子的思想難道不是更勝一籌嗎?司馬遷說“老聃無為自化,清凈自正”,這與老子的思想較為接近。至于說孔子發出“猶龍”的感嘆,聲稱這是出自孔子弟子之口,我實在難以認同。
在旃蒙協洽(乙酉年)壯月(八月)乙未日,南岳王夫之作序。
“道可道,非常道;常道無道。名可名,非常名。常名無名。無名,天地之始;眾名所出,不可以一名名。有名,萬物之母。名因物立,名還生物。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邊際也。此兩者同出而異名,異觀同常,則有欲無欲,非分心以應,居中執常,自致妙徼之觀。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一章)”
能夠言說的道,就不是永恒不變的道;永恒的道是無法用言語表述的。能夠被命名的名,不是永恒的名;永恒的名是沒有名稱的。無名,是天地的開端;眾多的名稱由它產生,不能用一個固定的名稱去限定它。有名,是萬物產生的根源。名稱是依據事物而確立的,名稱確立后又能反過來區分事物。所以,要常保持無欲的心境,以此來觀察道的微妙之處;也要有欲,這樣可以觀察道的邊界。這兩種觀察方式,來源相同但名稱不同。從不同的角度去觀察,會發現它們都有永恒不變的規律。有欲和無欲,并非要刻意分心去應對,只要秉持中正,堅守常道,自然就能達到對道的微妙與邊界的深刻理解。這兩者都可以稱為“玄”,玄之又玄,就是開啟眾多微妙的大門。
天下人都知道美之所以為美,丑的觀念也就產生了;都知道善之所以為善,不善的觀念也就出現了。所以有和無相互依存,難和易相互促成,長和短相互顯現,高和下相互依存,聲音相互應和,前后相互跟隨。這些都是天下人都能明白的道理。因此,圣人以無為的態度去處理世事,施行不用言辭的教化;并不是不讓天下人知道,而是順應那些無法用言語表述清楚的規律。萬物興起而不加以干涉,生養萬物卻不據為己有,有所作為卻不仗恃,成就功業卻不居功自傲。正因為不居功,所以功績不會消逝。(二章)
天下的變化無窮無盡,但歸根結底都源于事物的兩個極端。這兩個極端是由事物的一致性產生的,所以當有了“美”的概念,“惡”的概念也就隨之產生;有了“善”的概念,“不善”的概念也就出現了。如果只依據一個標準去概括那些不一致的事物,就會出現黑白顛倒、毀譽參半的情況。圣人能夠“抱一”,當事物一分為二的時候,圣人不急于介入,而是慢慢處在中間的位置。這樣,對立的雙方相互對峙,圣人卻能明白它們原本并非相互對立,于是能夠輕松地將它們都納入自己的掌控之中。主動對峙的一方想要有所“居”,而圣人這種不急于行動、輕松收獲成果的方式卻能讓成果不消逝,這才是善于爭斗的做法。
“爭”不一定是因為崇尚賢才而起,“盜”不一定是因為稀罕難得的財物,“心”也不一定是因為看到可欲之物才會亂。萬物本來各自存在,但人們心中的妄念卻不斷產生,如果我的精神和形體無法保持平靜,就如同木頭與木頭相互摩擦會產生熱量,水與水相互激蕩會產生泡沫一樣;如果此時再采取行動去治理,只會讓這種紛擾不斷延續。就像陽火上升,陽火上升后留下的空位,會吸引陰來填補;陰符退去,退去的陰物會游蕩并侵擾陽。難道沒有與之相反的情況嗎?“虛”的歸之于“心”,“實”的歸之于“腹”,“弱”的歸之于“志”,“強”的歸之于“骨”,這四種情況各有歸宿,找到它們的“樂土”,那么我不用刻意去治理,天下自然就會安定。但讓它們各歸其位的,到底是誰呢?掌控這一切的又是什么時候呢?能明白這個道理的人,才能理解其中的深意,不明白的人就無法理解了。所以圣人用這種方法修身,也用這種方法治理天下。(三章)
“道,沖而用之‘沖’,古本作‘盅’,器中虛處?;虿挥黄诓挥?,故或之。淵兮似萬物之宗。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陽用銳而體光,陰用紛而體塵。湛兮似或存。吾不知其誰氏之子,象帝之先。(四章)”
所有被使用的東西,沒有不追求盈滿的,只有道,它虛空而用之不竭。“用”這個概念,在“紛擾”“塵世”與“銳利”“光芒”之間出入。只有道,既可以銳利,也可以光芒四射;既可以處于紛擾之中,也可以與塵世相同。它能接納這四種情況的歸宿,卻不會被它們所束縛。所以當盛氣凌人的人前來爭斗時,道就像寒冷的心一樣退而靜處。即使有高傲的人,也不能違背道的根本;即使有尊貴的天帝,也不能超越道的先在。道哪里會羨慕那些祭祀的祭品,去模仿別人的行為呢?道看起來好像是萬物的宗主,只是因為萬物無法違背它,人們才給它這樣的名稱。
天地是沒有情感的,把萬物當作芻狗一樣對待。圣人也是沒有偏私的,把百姓當作芻狗一樣對待。天地之間,不正像風箱一樣嗎?看似空虛卻不會窮盡,只有在鼓動之后才會顯示出“仁”的作用。一旦發動,就會不斷產生新的事物。但產生之后必然會走向窮盡。過多的言語只會導致困窘,而“仁”往往需要通過言語來表達。所以不如保持內心的虛靜。(五章)
風從虛空產生,風箱需要鼓動才能發揮作用,它們相互依存才能成事,但器具本身并非就是其作用的體現。所以,聲音相同不一定會相互呼應,氣息相同也不一定會相互尋求。因此,天不能獨自使萬物生長,地不能獨自使萬物成就,天地都無法獨自掌控萬物,更何況萬物本身呢?更何況圣人呢?天地設置在那里,不過是“虛而不屈”罷了。道貫穿其中,那么魚可以像鳥一樣,鳥也可以像魚一樣,仁愛之人也不足以與道相似。仁愛,是天的氣息、地的滋養,是有限的事物。
“谷神不死,呂吉甫曰:有形與無形合而不死。是謂玄牝。呂吉甫曰:體合于心,心合于氣,氣合于神,神合于無,合則不死,不死則不生,不生者能生生,是之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六章)”
世上想要“死”去追求“谷神”的人不計其數,他們登山就想射中它,到深淵就想釣到它,進入國家就想治理它,行走在荒野就想開辟它。然而,“谷神”是不會被這樣追求的,它可以被射中、釣到、治理、開辟,但它不會以先于萬物的功勞自居。往昔的天地,在今天已經“死去”;今天的天地,又從往昔“誕生”。天地就這樣源源不斷地傳承,所以生生不息,這就是所謂的“根”。如果執著于這個“根”,“根”就會失去生機;順應這個“根”,“根”就能長存?!熬d綿”的樣子就像似斷似連!“不勤”的樣子就像快要廢棄!能夠順應“根”來利用的人,就是開啟了“玄牝之門”的人吧!
天地長久存在。天地之所以能夠長久,是因為它們不為自己而生,不刻意去創造萬物。所以能夠長久生存,與萬物一同生長。因此,圣人把自己置于眾人之后,反而能在眾人之中領先;把自己置之度外,反而能保全自身。這難道不是因為他無私嗎?正因為無私,所以能夠成就自身。(七章)
胎兒強壯,母親就會瘦弱;果實成熟,莖干就會枯萎,人們很少懷疑天地也會有這樣的“瘦弱”和“枯萎”。然而,天地不得不滋養萬物,卻不會為了滋養萬物而有所作為。胎兒各有其元氣,草木各有其萌芽,它們在天地的虛空中生長,最終從自身獲取所需的養分。圣人不使自己陷入危險,這就是把自己置于眾人之后;不把自己卷入紛爭之中,這就是將自己置之度外。圣人滋養萬物卻不施恩,從萬物獲取卻不會讓萬物怨恨。所以圣人看似沒有什么功績,但其功績卻能潤澤荒蕪的土地;看似沒有期望獲得德行,但其德行卻能影響子孫后代;這樣的圣人,才可以與天地的長久相匹配。
上善之人就像水一樣。水善于滋養萬物卻不與萬物爭高低,處在眾人都厭惡的低處。所以水的品性最接近道。居住善于選擇地方,心胸善于保持深沉,與人交往善于施予仁愛,說話善于信守承諾,為政善于治理,做事善于發揮才能,行動善于把握時機。不彰顯自己的善,所以才是真正的善。正因為不與人爭,所以沒有憂患。(八章)
在五行之中,水的形態最為微小。善于體悟道的人,就像水一樣,不追求彰顯,而甘居眾人之后,卻常常能領先眾人。這是為什么呢?因為眾人正厭惡水所處的位置時,卻不知道水早已到達。圣人預先料到水不爭的特性,從而慢慢收獲成果,這樣既不會損害他人,他人又怎么會與自己相爭呢?我又怎么會有憂患呢?假如眾人能夠知道他們所厭惡的其實是善,也會紛紛去爭搶。然而,這在情理上是不可能的,所以圣人能獨自享有這種利益。
與其執持著使它盈滿,不如適可而止;與其捶打使它銳利,不如就此罷手,因為這樣做都難以長久保持。金玉滿堂,卻沒有人能長久守??;本就應該用不刻意守財的心態來守財。富貴之后如果變得驕橫,就會給自己留下災禍。功成名就之后適時隱退,這才是自然的規律。(九章)
最善于盈滿的,大概就是山谷了吧!最善于保持銳利的,大概就是水了吧!山谷居于器物之中等待,卻不刻意去執持什么;水順著地勢流動變化,卻從不刻意去捶打使自己銳利。所以,時而盈滿,時而空虛,時而銳利,時而平和。如果不這樣,認為成功就是順遂天意,而生命不止息;認為隱退就是順應天意,而氣息不退縮,這怎么能讓人信服呢?所以,范蠡(號鴟夷子皮)功成身退,只是學到了表面;郭子儀懂得韜光養晦,把握到了其中的關鍵;許繇、支父選擇遠離塵世,領悟到了其中的精神。只學到表面的人,把進當作進,把退當作退;把握關鍵的人,在前進時已做好后退的準備,在后退時又蘊含著前進的契機;而領悟精神的人,看似無所成就卻能成就一切,看似無所順遂卻能順遂一切。即便如此,那些有退隱跡象的人,說明他們的精神還沒有完全忘卻道,道也沒有完全融入到具體的事物變化之中。
“載營魄營魄者,魂也。載者,魄載之。抱一,三五一。能無離乎?專氣致柔,能嬰兒乎?滌除玄覽,能無疵乎?愛民治國,能無為乎?天門開闔,生之所自出為天門。能為雌乎?化至乃受之。明白四達,能無知乎?生之畜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十章)”
“載”,意味著與所載的東西是兩個不同的個體,就會產生分離。刻意去專注、去達到某種狀態,就無法像嬰兒一樣自然純真了。有所洗滌、有所去除,就說明早已存在瑕疵了。懷著愛去治理國家,這就已經是有所作為了。天門開啟關閉,過于關注就會失去雌柔的特性。內心明白,卻表現得無所不知,這就不是真正的無知了。這些都不是永恒的道,只是憑借這些來命名,而兩者之間卻沒有矛盾,這才是最高妙的德行。
三十根輻條匯集到一個車轂上,正是因為車轂中間有空虛的部分,才有了車的作用。揉和陶土制作陶器,正是因為陶器中間有空虛的部分,才有了器具的作用。開鑿門窗建造房屋,正是因為房屋中間有空虛的部分,才有了房屋的作用。所以,“有”給人帶來便利,“無”才是發揮作用的關鍵。吳幼清說:“有氣才能保存身體,沒有外物才能生發氣?!保ㄊ徽拢?/p>
創造“有”的人,是在追求“有”。但誰又知道,追求“有”,其實是為了保全“無”呢?通過經營獲得“有”,但最終目的是為了“無”,這難道是因為喜歡“無”嗎?“無”,是作用潛藏的地方。事物呈現在我面前,我本來就無法完全掌控。就像象數呈現在道的面前,道卻不會因為它們而阻礙自己。陰陽凝聚融合形成人,沖氣也蘊含其中;不依賴外在的力量,不憑借符咒的人才能體悟到這一點。用仁義剛柔來教化,而質樸的本性也在其中;不依賴天性,不依賴情感的人才能領悟到。把勝負得失當作變化,而時機也蘊含其中;不依賴治理,不依賴混亂的人才能把握。所以避開事物堅硬的部分,攻擊其薄弱之處,拋開虛名,追求實質,只需等待片刻,眾多事務就會合而為一。
繽紛的色彩會讓人眼花繚亂,嘈雜的聲音會讓人聽覺遲鈍,豐盛的美食會讓人味覺喪失,縱情打獵會讓人內心狂亂,珍貴的財物會讓人行為不軌。因此,圣人只求滿足基本的生存需求,而不追求感官的享受,所以摒棄那些外在的誘惑,選擇內心的寧靜。(十二章)
眼睛以機巧為運作方式,腹部以無心為運作方式。機巧與機巧相互感應,而無心的腹部,正是機巧的眼睛所能容納的地方。處于眼睛和腹部之間的,是心。只有讓心回歸腹部的狀態,然后才能正確地觀察事物。所以,渾濁的事物不可使其有心機,清澈的事物不可使其有痕跡。不用禮制來節制欲望,不用智慧來分辨志向,等待事物自然衰敗,那么天性就會自然顯現。
受到寵愛和受到侮辱都感到驚恐,把大患看得如同自身一樣重要。什么叫做“寵辱若驚”呢?受寵本就是卑下的,當恥辱到來時會驚恐,寵信離去時就會感到灑脫。然而,得到寵愛時驚恐,失去寵愛時也驚恐,這種人比只在受辱時驚恐的人更差。得到時驚恐,失去時也驚恐,這就叫做“寵辱若驚”。什么叫做“貴大患若身”呢?我之所以有大患,是因為我有身體。如果我沒有身體,我還會有什么憂患呢?所以,把自身看得比天下還重要的人,可以將天下托付給他;愛護自身如同愛護天下的人,可以將天下交給他治理。(十三章)
普通人把天下納入自身,而通達的人將自身置身于天下之外。難道沒看到那些將天下納入自身的人,必然會有憂患嗎?得到寵愛時驚恐,受到侮辱時也驚恐,這就好比將天下納入自身,卻把驚恐也納入其中,讓自己內心混亂。天下有大患,卻把它看得和自身一樣重要。身體本身都可能成為憂患,卻還把憂患看得如此重要,讓它成為沉重的負擔,這就如同將憂患納入自身,給自己戴上枷鎖。只有忘卻自身的人,用耳朵去聽而不為天下的聲音所干擾,用眼睛去看而不為天下的景象所迷惑;我的耳目安靜,天下的視聽就不會混亂;驚恐和憂患遠離自己,在天下自然消失,所以能夠成為百姓的依靠而不被推翻。
看它卻看不見,把它叫做“希”;聽它卻聽不到,把它叫做“夷”;摸它卻摸不著,把它叫做“微”。它們本來就有關于色、聲、形的固定名稱,所以稱它們為三者。這三者,無法追問究竟,因為從后面看好像存在,追問時卻又消失不見。所以它們混而為一。李約說:“一都無法確立,何況是三呢?”它的上面并不明亮,在沒有色、聲、形之前,無法分辨;它的下面也不昏暗,等到有色、聲、形之后,追溯回去,卻又清晰明白。它連綿不斷,難以名狀,有無相互交替,哪里有開端和終結呢?給它命名為“有”,就會失去“無”;命名為“無”,就會失去“有”。最終回歸到無物的狀態。這就是沒有形狀的形狀,沒有物體的形象,叫做“惚恍”。迎著它,看不見它的開頭;跟著它,看不見它的后面。把握古代的道,來駕馭現今的事物。古代是開始,現今也是有。李約說:“使內心虛空,道自然會到來,然后把握它來駕馭萬物。”能夠知曉古代的開端,這就是道的規律。(十四章)
事物之間存在間隙,人們卻不知道其中的間隙;所以或聚合或背離,事物都成為了憂患。道沒有間隙,人們卻強行給它劃分間隙;所以執著、區分,道僅僅成了一個名稱。用沒有間隙的道去應對有間隙的事物,整天悠游其中,憂患和虛名都會離去。憂患和虛名離去了,就達到了“無物”的境界。那些所謂的“有物”,有的輕,有的重;有的光彩照人,有的默默無聞;有的興起,有的停止;這就是沒有條理。一說它是陰,一說它是陽,沖氣就會消失。一說它是仁,一說它是義,太和之氣就會消亡。道,產生于未分陰陽之前,卻死于所謂的仁義之中!所以離朱不能分辨黑白的交界,師曠不能分辨宮商的和諧,慶忌不能抓取空中塵埃的縫隙,大禹不能明察天地的分界。不是最恒常的道,怎么能達到這種境界呢!
古代善于行道的人,精妙、幽深而通達,深邃得難以理解。正因為難以理解,所以只能勉強描述他們:他們謹慎的樣子就像冬天涉足江河,警惕的樣子就像害怕四周的鄰居,莊重的樣子就像做客,渙散的樣子就像冰塊即將消融;質樸的樣子就像未經雕琢的原木,曠達的樣子就像空曠的山谷,渾厚的樣子就像渾濁的水流。誰能在渾濁中保持內心的澄澈呢?安靜下來,慢慢就會清澈。誰能在安穩中長久保持呢?有所行動,慢慢就會有新的生機。秉持這種道的人不追求盈滿。正因為不追求盈滿,所以能夠守舊而不圖新,成就自己的功業。邵若愚說:“能夠守舊,能夠不圖新,能夠成就?!保ㄊ逭拢?/p>
選擇精妙的人很多,能夠從細微處達到精妙的人卻很少。追求通達的人很多,以玄奧為通達的人卻很少。比如,章甫帽不適合在越國戴,如果我沒有去越國的打算,那么精妙就不在于戴不戴帽子,我又怎么敢用戴帽子或不戴帽子來嘗試呢?又怎么知道不敢嘗試的人,越國不會為我而改變呢?安坐等待,冰雪可以被溫暖,渾濁可以變清澈,在雨中行走不用借助雨具,饑餓時前行不用攜帶干糧。慢慢等待,難道真的有黃河不能澄清、馬不能長角這樣的事情嗎?天下已經如此,而追逐虛名的人卻把折損銳氣當作功勞。長久以來,人們拋棄舊事物、喜歡新事物,卻無法成就真正的功業!
使內心達到虛空的極致,《開元疏》說:“致,就是讓它自己到來,就像《春秋》中‘致師’的‘致’一樣?!眻允匕察o的心境。萬物一同生長,我借此觀察它們的循環往復。萬物紛紛紜紜,各自回歸其根源?;貧w根源叫做靜,這并非我讓它們靜下來的。靜又叫做復命;復命叫做常,是不可改變的。知曉常道叫做明。不了解常道,就會肆意妄為,招來災禍。知曉常道,就能包容萬物;能夠包容萬物,就會公正無私;公正無私,就能成為天下的君主;成為天下的君主,就會順應自然;順應自然,就符合道;符合道,就能長久,終身都不會有危險。(十六章)
最下等的做法是攻擊實處,其次是追求虛無。最下等的是選取行動,其次是執著于安靜。在兩個實處之中,虛空是自然存在的;在眾多的運動之中,安靜原本就會回歸。不追求、不執著,才能達到極致和篤實的境界。怎么證明這一點呢?萬物一同生長,紛紛紜紜的事物,在發展到盡頭后就會回歸其本來的狀態。所以,鄧林的樹葉,不用計算就能數清;千里之外的雨水,不用器具就能測量。如果舍棄這種方式而有所作為,這難道不是妄為嗎?所以無所事事,天下卻能為我所用,這種道就是不用行動而用觀察。觀察而不行動,眼睛也就如同腹部一樣(不被外界所擾 )。
最好的治理方式,是百姓不知道有君主的存在;其次是百姓親近并贊譽君主;再其次是百姓畏懼君主;最下等的是百姓輕蔑君主。君主誠信不足,百姓就會不信任他。君主猶猶豫豫,卻又看重言辭。自己都不自信,卻不相信天下本就如此。而且不知道反思,還崇尚言辭,所以才會招來侮辱。功成名就之后,百姓都說“我們本來就是這樣的” 。(十七章)
在這里依據道,就會懷疑那里的道;在那里依據道,又會懷疑這里的道不是真正的道。既認為它們不同,又認為它們相同,那么道就會在這種分歧中混亂,人們也會在這種混亂中感到苦惱。這種懷疑無法消除。既然已經產生了懷疑,所以王者看到百姓不親近自己就會擔憂,霸者遇到百姓不畏懼自己就會恐懼。他們的懷疑無法消除,于是就用重要的言辭來補救;所以開始時用盟誓,最終卻用武力。那些能讓百姓在自然中忘卻自己的君主,難道他們內心有不自然的想法嗎?他們相信天下人無法超越這種自然規律,任憑世事變遷,卻不偏離其本來的狀態,不違背其回歸的規律,在天下之上虛靜無為,等待事物自然成就。所以天下的情況,不可因循,也不可強行改變;最好的治理方式,是既不疏通,也不堵塞。就像老人教導他人,盡自己的力量,而他人卻疲憊地稱贊這是自然的。
大道被廢棄,才會出現仁義;智慧出現后,就有了嚴重的虛偽;六親不和睦,才會有孝慈;國家陷入昏亂,才會有忠臣。王安石說:“道隱藏在無形之中,名稱產生于不足。”李息齋說:“道分散后就會產生是非,虛偽盛行時人們反而更加珍視道;當它分散時,人們只看到它的表象而忽略了整體,等到它衰敗時,就什么都沒有了,人們卻又珍視它的表象,所以道德才會越來越低下?!?(十八章)
杯盤由工匠制成,樹木卻因此在山中死去;瓦罐由陶工制成,土卻因此在土丘中失去生機。這些器具雖然有用,但它們所承載的天地間的和諧之氣卻消失了。土木都能承載天地之氣,更何況人呢?更何況道呢?所以對事物有利卻對自身有害,這叫做不全面;對自身有好處卻對事物造成破壞,這叫做不公正。
拋棄所謂的圣智,百姓會得到百倍的利益;拋棄仁義,百姓會恢復孝慈的天性;拋棄巧詐和私利,盜賊就會消失。這三條作為治理的條文,還不夠完善。呂吉甫說:“這只是形式上的條文,并非本質,不夠完善,并非全面。”所以要讓百姓有所歸屬:保持質樸的本性,減少私欲。(十九章)
“綿綿若存”,大概就是有所歸屬的意思吧!所以魚在水中游動,水承載著它;鳥在空中飛翔,天空依托著它。蘊含天下文采的,沒有比質樸更大的;資助天下不足的,沒有比樸實更大的。認為它有用,它卻并未真正被使用;認為它無用,而人與自然相親和的關鍵卻正在于此。與和諧相連,才能得以生存,因此能夠長生。背離和諧而只追求實用,因此沒有大用。
拋棄學問,就沒有憂慮。應諾與呵斥,相差有多少呢?善與惡,相差又有多大呢?人們所畏懼的,不能不畏懼,這種畏懼是如此的漫長無盡!眾人都興高采烈,如同享受豐盛的宴席,如同登上春臺觀賞美景;我卻獨自淡泊寧靜,如同嬰兒還未學會嬉笑,飄飄然無所歸依。眾人都覺得富足有余,而我卻獨自好像有所缺失。我真是有一顆愚人的心啊,如此昏昏沉沉!世俗之人都光彩照人,我卻獨自好像昏聵糊涂;世俗之人都精明苛刻,我卻獨自好像悶悶不樂。恍惚間如同處于晦暗中,寂靜得好像沒有止境;眾人都有所憑借,我卻獨自愚笨而鄙陋;我獨自與眾人不同,只看重滋養萬物的“道”。蘇轍說:“就像嬰兒,不胡亂吃東西,只吃母乳而已。”(二十章)
善惡相互對立,是由學習引發的,所以效仿仁的人會失去智慧,效仿智慧的人會失去仁。人們既在善惡之間爭執,又強行將它們合并,還以為這樣就能免于憂患,卻不知彼此之間相差并不遠。所以,揖讓可以是應諾,征伐也可以是呵斥。情感各自被局限,只圖一時的快樂;所以享用了豐盛的宴席,就不想再嘗試其他食物;滿足于春游,就不愿再看其他景色。嘴巴和眼睛的用途雖然只有一個,但人們所喜好的卻有千萬種;心只有一個,而嘴巴和眼睛的用途卻有千萬種;怎么能忙忙碌碌地去追逐取舍呢?大概只有像嬰兒依賴母乳一樣依賴道吧!依賴道的人,不得已而有所求,卻又好像從未有過不得已的感覺。所以漫長無盡的事物可以窮盡,愚笨鄙陋的狀態也可以安處。即便如此,所依賴的道是虛無的、順應自然的。天下人畏懼不仁,我就不敢暴虐;天下人畏懼不智,我就不敢迷惑。用雪來掩蓋行蹤的人,唯恐留下痕跡;在荊棘中行走的人,唯恐被纏住。只有像蟲子蠕動一樣輕微,學問才能拋棄;學問能夠拋棄,生命才不會受損,事物也不會受到傷害。
大德之人的行為,只依從道。道作為一種事物,恍恍惚惚。惚惚恍恍之中,其中有形象;恍恍惚惚之中,其中有實物;深遠幽暗之中,其中有精氣;這精氣非常真實,其中有信實。從古至今,它的名字從未消失,借此來觀察萬物的起源。王弼說:“觀察從門中出來的人,一個一個地數,說道就像門一樣,萬物都從這里前往?!蔽以趺粗廊f物的起源是這樣的呢?就是憑借道。(二十一章)
兩者相互匹配就會有“中”。“恍惚”沒有匹配的對象,沒有匹配就沒有“中”。然而人們哪里知道,一旦處于匹配的狀態,不是偏左就是偏右,就無法處于“中”的位置了?!爸小?,是進入匹配狀態卻又包含著匹配雙方的。即使有堅硬的金屬,也可以被鍛造成液體;即使有堆積的泥土,也可以被沖刷成平地;那么金和土就不能保持它們的本性了。既有溫泉,也有寒火;那么水火也不能堅守它們的本真了。比金屬更堅硬卻不顯露鋒芒,比泥土更敦厚卻不厚重,比火更熾熱卻不炎熱,比水更寒冷卻不濕潤的,是誰呢?洞察萬物的變化卻不改變自己,知道事物的發展卻不參與其中;所以真實莫過于沒有實體,信實莫過于不反復無常,名稱莫過于始終不變,包容莫過于始終如一。順應自然的契機,拋棄與道相似卻不是道的東西,這樣的人就可以被稱為“大德”。
能委曲就會保全,能彎曲就會伸直;低洼之處能充盈,陳舊的事物能更新;少取反而能獲得,貪多反而會迷惑。雖然事物存在對立,但原本就崇尚相互轉化。因此,圣人堅守“一”,作為天下的準則。不自我顯示,所以能明察;不自以為是,所以能彰顯;不自我夸耀,所以能建立功勛;不自我矜持,所以能長久。正因為不與人爭,所以天下沒有人能與他爭。古人所說的“曲則全”,難道是一句空話嗎?確實能讓人保全并回歸到本真的狀態。(二十二章)
事物的規律,有來有往。迎接它的到來,不如把握它的去向;追逐它的過往,不如等待它的到來。而那些用心整天察察于事物往來的人,不是超前就是滯后。超前就會失去后面的機會,滯后又會錯過前面的機會,忙碌卻越來越得不到;所以小聰明的人每天都覺得自己有所剩余,大智慧的人每天都覺得自己有所不足。大道就在其中,就像尋找丟失的孩子卻丟失了家中的珍寶,盲目地騎著馬奔馳,一整天都遇不到,可見貪多帶來的迷惑已經很久了。“一”就是沖虛,沖虛就是常道。堅守常道,運用沖虛,培養委曲求全的心態,這才是明白事物往來的大道理。
少說話是順應自然的。狂風不會持續一早上,暴雨不會下一整天。是誰造成了這樣的情況呢?是天地。天地的變化都不能長久,何況人呢?所以追求道的人,與道相同的人會與道同行,有德的人會與德相伴,迷失的人會與迷失為伍。與道相同的人,道也樂于接納他;與德相伴的人,德也樂于接納他;與迷失為伍的人,迷失也樂于接納他。誠信不足,就會有人不信任。只有真正知曉道的人,才會相信一切都是自然的。(二十三章)
天地違背了和諧,雖然能成為天地,卻不能長久。人違背了和諧,雖然能有所得有所失,卻不能與道相同。陽氣暢達時陰氣就會郁積,陰氣暢達時陽氣就會郁積。話說多了就會有失誤,快樂到了極點就會悲傷;內心變化無常,連睡覺都會驚醒。不明白廣大和諧的道理,對很多事情都不信任,違背了常道,還怎么能期望自然呢?凡是道都是道,凡是德都是德,凡是失都是失。道德喜歡在和諧的狀態中運行,時間久了又怎么會改變呢?沒有過度的喜怒,又怎么會有風雨失調的情況呢?
踮起腳尖想要站得更高的人,反而站不穩;跨大步走路的人,反而走不遠;自我表現的人,反而不能顯明;自以為是的人,反而不能彰顯;自我夸耀的人,反而沒有功勞;自我矜持的人,反而不能長久。從道的角度來看,這些行為就如同吃剩的食物、身上多余的贅肉一樣?!靶小蓖ā靶巍保@些行為連萬物都厭惡,所以有道的人不會這樣做。(二十四章)
內心越急切,越容易失去機會;堅持錯誤越堅定,錯誤就越嚴重。前面的機會已經過去,還去追逐彌補,就像吃飽了還繼續設宴一樣多余。后面的機會還沒到,就強行去把握,就像身體已經長成卻還要再長駢指一樣。道的規律無窮無盡,偏執一端或拘泥于細枝末節來理解它,自然會被萬物厭惡,也會傷害到自己。
有一個渾然一體的東西,在天地形成之前就已存在。它寂靜無聲、空虛無形,獨立長存而永不改變,循環運行而永不衰竭。鐘士季說:“空曠無依稱為獨立,古今恒常不變稱為不改,無所不在稱為周行,所到之處皆能通達稱為不殆。”它可以作為天下萬物的根源。之所以說“可以為”,是因為天下萬物推崇它而不會感到不足,它并非有意要成為天下的根源。我不知道它的名字,因為無法給它命名,所以不知道。勉強給它取個字叫做“道”,再勉強給它取個名叫“大”。大到無邊無際就會消逝遠去,消逝遠去就會變得遙遠,遙遠到一定程度又會返回本原。所以說:道大、天大、地大,王也大。宇宙間有四大,而王是其中之一。人取法地,地取法天,天取法道,道取法自然。(二十五章)
形象是有間隙的,道卻沒有間隙。道不會選擇有或無,而是與萬物一同發展變化。它不停地向前發展,所以說它消逝、遙遠;但它又不會背離其根源,與萬物一同歸來,所以說消逝、遙遠之后又會返回。道既然如此,取法道的人也應該順應自然,與道一同往來。與道一同往來的人,堅守常道,天下自然就會回歸正軌,不必擔憂道的運行會出現問題。“載營魄,抱一而不離”,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從自身角度來看,要像艮卦所倡導的那樣,背對欲望而不被欲望驅使;從天地的角度來看,要像無為而治那樣,制定大的制度而不強行分割事物。這樣的人,才可以成為天下的君主。
穩重是輕浮的根基,安靜是躁動的主宰。韓非說:“能掌控自己就是重,不離開本位就是靜?!眳渭φf:“迫不得已而后行動,有所感觸而后回應,這就是重;無所作為,就是靜?!币虼耍ト苏煨凶?,卻不離開裝載行李的車輛;雖然有華麗的宮殿可以享受,但他們能安然超脫地生活。為什么擁有萬輛兵車的君主,卻輕易地以自身來冒險,輕視天下呢?輕浮就會失去根基,躁動就會失去主宰。(二十六章)
有根才有莖,有君主才有臣子。即便如此,難道不應該堅守根本嗎?在一瞬間,眾多的活動相互交錯,但必然會有所停止。道不會停留在某個固定的地方,但通過觀察事物的靜止狀態,就可以發現道在虛空中運行,且無處不在。如果不能忍受片刻的寧靜,輕易地行動,就會導致在一個方面得到回應,卻在眾多方面違背道;在一個角落施予恩澤,卻在其他角落招來怨恨,這等于把權力拱手讓給天下人,反而被天下人所制約。所以夏朝在牧宮的建造中走向滅亡,周朝因征討楚國的戰船而逐漸衰敗。本想用仁愛拯救天下,卻使天下陷入困境;本想用道義救助天下,卻讓天下陷入更深的危機。天下如此之大,瞬間就可能發生動蕩,更何況是我們自身內部那微薄的和諧之氣呢?
善于行走的人,不會留下痕跡;善于言談的人,不會有過失;善于謀劃的人,不用借助籌碼計算;善于關閉的人,不用門閂卻能讓人無法打開;呂吉甫說:“我若不開啟,誰能打開它呢?”善于捆綁的人,不用繩索卻能讓人無法解開。就像母親對待孩子一樣,緊密相連卻沒有束縛。因此,圣人常常善于救助他人,所以世上沒有被遺棄的人;常常善于挽救事物,所以世上沒有被廢棄的事物;這就叫做因襲智慧。所以,善人是不善人的老師,不善人是善人的借鑒。不尊重自己的老師,不愛惜自己的借鑒,雖然看似聰明,實際上卻很糊涂,這就是其中的精妙之處。(二十七章)
我所擁有的智慧,并非真正的智慧,更何況把這種智慧展示給他人,去衡量別人的長短來炫耀自己呢?所以鳥在過于實在的地方會被困住,蚯蚓在空曠的地方會感到困惑,魚在陸地上會陷入困境,它們只看到了眼前的收獲,卻不知道那些沒有得到的或許才是真正的收獲。我想要戰勝別人,就不要去和別人比較。萬物都粉飾自己的外形來相互尋求,有的則隱藏自己的優點來相互激勵,只要能洞察它們的本質,將其掌控,那么萬物就會歸服我,而我不會主動迎合它們。眾人都追求物質的滿足,而我內心虛靜,沒有間隙,這樣善惡的念頭就會消失,言行所包含的精妙之處,旁人難以窺探。
深知雄強的力量,卻安守雌柔的位置,呂吉甫說:“和諧相處而不爭先?!备试缸鎏煜碌南龋蛔鎏煜碌南?,永恒的德就不會離失,就會回歸到嬰兒般純真的狀態。深知光明,卻安于暗昧,成為天下的范式;成為天下的范式,永恒的德就不會出差錯,就會回歸到無極的境界。無不極就是無極。深知榮耀,卻安守屈辱,做天下的低谷;做天下的低谷,永恒的德才會充足,就會回歸到質樸的狀態。呂吉甫說:“把堅守的作為根本,把知曉的作為表象?!辟|樸分散就會成為各種器物,圣人利用這些器物,就成為了管理者,因為他們善用未分散的質樸之道。所以完善的制度不會分割事物的本質。(二十八章)
無論是雄與雌、白與黑,還是榮與辱,它們各自相互對立,不能相互融通,這樣一來,我們所秉持的道幾乎要陷入困境,而且我們的認知和堅守也難以統一。追求認知的人趨向于清高,堅守的人趨向于濁樸,兩種方式相互分離,各自歸向與自己相似的一方,只有領悟了“道”的人才能明白其中的道理。然而,為什么要在認知上用心,卻在堅守上收獲成果呢?因為清高是賓,濁樸是主,事物發展到極致必然會走向反面,而返回的一方往往能夠長久地占據主導。所以嬰兒可以成長為壯年,壯年卻不能再回到幼年;無極可以轉化為有極,有極卻不能再變為無極;質樸可以被雕琢,雕琢之后卻難以再恢復質樸。不過,圣人并不會在這些“可”與“不可”之間斤斤計較。他們如同在圓環的中心自由游走,就像甘霖澆灌蟻穴,又像大火焚燒積聚的荒草,沒有開端也沒有結尾,極其實在又極其虛靜,制度確立后,清濁各自歸位,這就是偉大的制度。即便如此,在不得已而尋求道的運用時,雌柔、暗昧、屈辱這些看似消極的方面,反而掌握著使天下萬物成熟的關鍵。
想要奪取天下并加以治理,我看這是辦不到的。天下就像一件神器,雖然它是器物,但其中的神妙力量常常變動不居。它不可以被人為地治理。如果強行去治理,必然會失??;想要掌控它,必然會失去它。所以,世間萬物有的前行,有的跟隨;有的溫和,有的嚴厲;有的強壯,有的羸弱;有的安穩,有的危險。這些都是神妙的力量使之如此。因此,圣人要去除極端的、奢侈的、過度的行為。(二十九章)
天下都在我心中,我又何必去奪取呢?我存在于天下之中,又何必刻意去作為呢?天下如同我一樣,我又有什么欲望呢?我如同天下一樣,我又何必執著呢?用自己的標準去衡量天下,天下就顯得神秘莫測。用天下的視角來對待自己,天下也就不再神秘。不把天下當作神秘的存在,卻想憑借自己的意志去改變它,就會使天下陷入混亂。把天下當作神秘的存在,順應它的規律,我就能安然自得。所以,即便天下局勢如同烈火焚林、洪水滔天般嚴峻,只要能順應自然規律,去除那些導致衰敗的因素,就能等待局勢轉好。水火失去了它們的威力,金石失去了它們的堅固,更何況那些情感和力量都有限的人和物呢?
用道來輔佐君主的人,不會依靠武力在天下逞強。戰爭這種事很容易得到報應:軍隊所到之處,田地荒蕪,荊棘叢生;大戰之后,必定會出現災荒之年。善于用兵的人,達到目的就罷手,不敢憑借武力來逞強。達到目的后,不驕傲自滿,不自我夸耀,不驕縱,認為這是不得已而為之,不逞強。即使在必須用兵的時候,一旦災禍發生,也必定能夠戰勝敵人,但仍要牢記這五條原則。事物發展到強盛就會走向衰老,這就不符合道,不符合道就會很快滅亡。(三十章)
最下等的用兵方式是以殺戮為目的,上等的用兵方式是以保護生命為目的。即使是為了促進生命成長的行為都可能是多余的,更何況是殺戮呢?人本來就有生存的能力,我又有什么功勞呢?更何況功成名就往往是災禍的源頭。人本來有生存的能力,卻不能聽任其自由發展;事物本來會走向滅亡,卻不能等待其自然消亡。只因一時的不忍,就自認為果敢,這不是很荒謬嗎?所以,善于制止暴力的人,會等待暴力自行消退,而不是去摧毀它的生機;善于治理情感的人,會堵塞情感過度宣泄的途徑,而不是強行讓情感消散;善于珍視生命的人,會把握生命生長與消亡之間的平衡,不觸犯其中的關鍵。這樣,即使有憂患,也不至于過早地走向滅亡。
兵器是不祥的東西,萬物都厭惡它,所以有道的人不會使用它。君子平時以左邊為尊貴,用兵時卻以右邊為尊貴。兵器是不祥之物,不是君子應該使用的。只有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才使用它,而且要以淡然的態度對待。勝利了也不要得意,如果把勝利當作美事,就是喜歡殺人。喜歡殺人的人,不可能在天下實現自己的志向。吉慶的事情以左邊為上,兇喪的事情以右邊為上;偏將軍站在左邊,上將軍站在右邊;這表明居于上位的人,要以兇禮的態度來對待戰爭。殺人眾多,要用悲哀的心情去憑吊;打了勝仗,要用喪禮的儀式來處理。(三十一章)
與其在事后悲傷,不如在事前忘卻;與其以兇禮來彰顯戰功,不如以平和的心態對待無功的局面。不能預先把握時機,不能選擇吉祥的方式,不能利用間隙來保持從容,這就是那些不懂得禮儀真意的人。
道常常是無名的。王弼說:“道無形無系,常常難以命名?!辟|樸雖然微小,天下卻沒有人敢使它臣服。侯王如果能夠堅守它,萬物將會自動歸服。天地之氣相互交融,降下甘露,人們沒有去指使它,它卻自然均勻地分布。開始制定制度時,就有了各種名稱。既然已經有了名稱,就應該知道適可而止,知道適可而止才能避免危險。道存在于天下,就如同川谷流向江海一樣。川谷能夠匯聚成江海,江海卻不能反過來變成川谷。道分散為天下萬物,天下萬物卻不能再回歸為道。(三十二章)
源于太初的事物是沒有名稱的,發展到已經完成的階段就有了名稱。然而,既然有了名稱還能適可而止,那么前面的名稱已經確定,后面的名稱就不會隨意產生,這樣就仍然可以回歸到太初的狀態。天地是物質實體,甘露是沖和之氣;甘露從地面上升,地面卻不居功,從天上降下,天也不會始終占有,這是已經達到“止”的狀態后的自然現象,而且它自然均勻地分布,后天的沖和之氣與先天的道相契合,更何況那些還沒有達到“止”的狀態的事物呢?
了解他人的人是智慧的,了解自己的人是明智的;戰勝他人的人有力量,戰勝自己的人是強大的;知道滿足的人是富有的,堅持不懈的人是有志氣的;不迷失自己根基的人能夠長久,身死而精神不朽的人是長壽的。富有的人不一定有志氣,有志氣的人不一定富有。長久是有盡頭的,長壽是沒有終點的。(三十三章)
用自身的氣去輔助氣,用自身的精去輔助精,自認為“不迷失自己的根基”,最終卻走向衰敗,這難道僅僅是像單豹那樣失去外在的保護,張毅那樣失去內在的精神嗎?大概是因為憑借智慧去揣測、憑借力量去堅持,追逐自己的志向,雖然有自己的目標,卻不能順應自然的規律,做到無所失。當看到自己的精氣并非多余時,就可以說是“死”了;然而,在這之中如同處女般溫柔、如流云般變幻、微妙玄通的東西,卻從未消失。如果不是真正運用自己的微妙智慧,在沖和之氣中屈伸自如,如同懷抱珍寶一樣不離不棄,又怎么能領悟其中的道理呢?所以虞舜的法度長久流傳,泰氏的道能夠使人長壽;普通的人壽命有限,而有道的人生命沒有盡頭。說這些,是為了記錄道的深遠功績。
大道如同廣闊的水流,在左右流淌;萬物依靠它生長,它卻從不推辭,功成之后也不據為己有。它養育萬物卻不主宰萬物,常常沒有欲望,可以說它很渺??;萬物歸附于它,它卻不知道自己是主宰,可以說它很偉大。因此,圣人始終不追求偉大,明明可以被稱為偉大卻不去追求,所以才能成就偉大。(三十四章)
誰能因為天地生育萬物而感恩天地呢,那么又有誰能因為天地使萬物死亡而怨恨天地呢?天地與萬物相互往來,不過是借此使自己長久存在。天地尚且如此,更何況道呢?道廣闊無邊,沒有界限,又隱隱約約,相互貫通;所以沒有固定的方向,不被功名所束縛,沒有固定的賓主之分,自己的生命固然珍貴,卻也不妨礙萬物的生長。既然如此,那么不顯露欲望,并不是為了抑制欲望;輪流成為主宰,并不是為了推辭主宰的地位。那些急切想要成就偉大的人,哪里能明白這個道理呢!
掌握了“道”的大象,天下人都會歸往,歸往而不會相互傷害,于是天下就會安寧、平和、通泰。音樂與美食,能使路過的客人停下腳步。然而,道說出口,卻平淡無味,看它卻看不見,聽它卻聽不到,用它卻用之不竭。(三十五章)
蛇的要害在頸部,人的要害在腰部??刂谱∩叩念i部,它就無法施展毒牙;“艮其限”(止住腰部的行動 ),就會“列其夤”(導致脊背撕裂 )。這其中的跡象很微妙,而其作用卻很大。所以,清虛的地方是萬物匯聚之處,而重濁的地方是萬物的主宰之處。不放棄主宰的地位,不追逐匯聚的表象;在空虛中獲得充實,在充實中獲得空虛;把握重濁的根本,達到清虛的境界。試著想想:當音樂奏響、美食做好,即使是匆忙趕路的客人,也會因心情愉悅而停下腳步,這難道不是因為順應了情感的需求嗎?這就是所謂的“常有欲以觀其徼”。然而,頸部和腰部本身并沒有情感。沒有情感的事物,不能強行讓有情感的事物成為它們的主宰,那么保持沖淡、隱晦、寂靜,而作用無窮,這才是無欲的最高境界吧!從重濁開始,回歸到清虛;獲得清虛之后,又順應重濁;有欲無欲之間,恒常的道卻從未改變;這大概就是掌握“道”的大象的人所獨有的領悟吧!
想要收斂它,必須暫且擴張它;想要削弱它,必須暫且增強它;想要廢除它,必須暫且興起它;想要奪取它,必須暫且給予它?!肮獭?,就是表里堅定,始終如一。這就叫做微妙的智慧。王元澤說:“鬼神在幽暗之處都無法窺探,更何況是人呢?”柔弱能夠戰勝剛強,弱小能夠戰勝強大。魚不能離開深淵,國家的銳利武器不能輕易展示給別人。李息齋說:“這是圣人控制內心、戰勝情感的方法?!??道常常是無為的,卻又無所不能為。侯王如果能遵循道,萬物將會自然化育。當萬物在化育過程中有貪欲萌動時,我將用無名的質樸來鎮服它。無名的質樸,也會讓貪欲無從產生;去除貪欲而歸于寧靜,天下自然就會走上正軌?;慕Y果趨向于邊界,而歸于正道的結果則趨向于微妙。(三十七章)
隱藏質樸的人,永遠能發揮器物的作用;顯露質樸的人,其作用僅局限于器物本身。所以無名與有名相伴而生,并非能徹底摒棄有名。因為害怕質樸被濫用,所以與有名相伴,同時也要去除欲望。像環城堅守來保衛國家的人,不會去追求克敵制勝的虛名;閉門修養自身的人,不會去做拒絕他人饋贈的表面功夫。因為明白事物的本性本就端正,所以不敢以“化”的名義去強行改變。這種道,從深奧的角度去探究反而覺得淺顯,從微妙的層面去理解反而覺得深刻。認為它無用吧,它的有用之處卻顯而易見;認為它有用吧,它看似又沒有實際用途。整天看似在分散,卻從未真正空虛;細微的氣息相通,隱隱約約好似存在。在對立的雙方之間善于堅守,在事物的兩個極端之間善于等待其反轉,如此一來,質樸又哪里值得特意言說,玄之又玄的道又怎能完全概括它呢?
上德之人不表現出有德的樣子,因此真正有德;下德之人刻意不失德,因此實際上沒有德。上德之人順應自然無為而治,且沒有什么刻意的作為;下德之人有所作為,且是有意而為之;在“無”的層面有所作為稱為“無以為”,在“有”的層面有所作為稱為“有以為”。上仁之人有所作為,但沒有功利目的;上義之人有所作為,且有功利目的;上禮之人有所作為,如果得不到回應,就會挽起袖子,強迫別人遵循。所以失去了道才會強調德,失去了德才會強調仁,失去了仁才會強調義,失去了義才會強調禮。禮,是忠信淡薄的表現,是禍亂的開端;所謂的“前識”,并非內心真正的明智,而是根據以前的經驗產生的認知,所以稱為“前識”。它是道的虛華,是愚昧的開始。因此,大丈夫立身敦厚,不居于淺?。患庇谇蟪?、獲取美名的是淺薄,低調修養、培育根基的是敦厚。安守本質,不追求虛華;所以舍棄淺薄和虛華,選擇敦厚和本質。(三十八章)
虎豹前行時,只能向前,卻無法顧及身后。新栽種的樹木,花朵過于繁盛,就無法穩固根基。然而,又不能不有所前行,實在沒辦法,就讓質樸的一面在前吧!在前的一方勇于面對困難,在后的一方善于觀察變化。憑借勇于面對困難的一方,能做到沉穩而不驚慌;憑借善于觀察變化的一方,能根據形勢從容應對。所以,不用銳利的見識去觸碰天下的險地。為什么呢?因為追求美名并沉溺其中,會背離眾多美好的品質。德、仁、義、禮這些名稱,并非永恒不變。所以越向外追求,就越顯得虛華;越回歸內在,就越顯得淺薄。只有預先警戒自己不急于追求外在的東西,才能做到不刻意表現德,卻真正擁有德,看似無為,實則有所作為。嚴君平說:“達到極致時,連‘一’的概念都不存在。”真的不存在嗎?其實是沒有什么能讓它刻意存在。
往昔那些得到“一”的:天得到“一”而清明,地得到“一”而安寧,神得到“一”而靈驗,山谷得到“一”而充盈,萬物得到“一”而生長,王侯得到“一”而使天下安定。推究它們得到“一”的道理是一樣的:天如果不能保持清明,恐怕會崩裂;地如果不能保持安寧,恐怕會塌陷;神如果不能保持靈驗,恐怕會停歇;山谷如果不能保持充盈,恐怕會枯竭;萬物如果不能保持生長,恐怕會滅絕;王侯如果不能保持天下安定,高貴的地位恐怕會傾覆。所以,高貴以低賤為根本,高以下為基礎。因此,王侯自稱“孤”“寡”“不穀”,這大概就是以低賤為根本的體現吧!難道不是嗎?所以追求過多的車輿,反而會沒有車輿;不想要像美玉般珍貴,也不想要像石頭般低賤。李息齋說:“車輪、車蓋、車輻、車軫,匯聚在一起成為車,每一個部件都有名稱,但車這個整體卻難以用一個具體的名稱來定義。仁義禮智,合起來就是道,仁義可以被命名,而道卻難以命名。如果有什么可以執著的,使其外在的跡象顯現出來,高貴的如同美玉,低賤的如同石頭,可以被明確指出,那么人們就會對其區分貴賤了。”(三十九章)
愚蠢的人僅僅停留在“一”的層面,卻不懂得如何運用;聰明的人每天都在運用“一”,卻無法真正領悟“一”的本質?!斑\用”的人往往會失去“一”的本真,不能領悟“一”的人也就無法正確運用它。“一”蘊含萬物,融入萬物卻不與萬物對立?!耙浴币馕吨槐痪唧w的事務束縛,有所作為卻不執著于事務本身。更何況去追求、去執著呢?所以酒釀成了,買酒的人就會到來;房屋修繕好了,行人就會來投宿。我如果沒有領悟“一”,暫且守住內心的渾濁,以此作為容納萬物的容器,之后“一”就會自然到來而不會被拒絕。貴賤高下與“一”相比,又有什么意義呢?高貴和高位是功名的匯聚之處,而低賤者往往還沒有成就。功成名就后,各方利益難以兼顧,名聲確定后,彼此之間難以相通,這樣連萬物都無法完全涵蓋,更何況是“一”呢?所以天地的道理被破壞,王侯的治國之道也喪失了。那些以“大輿”承載天下的人,早就明白該如何取舍了。
循環往復,是道的運動方式;剛要前往又即將返回就叫做“反”。氣機的運行和事物的變化,都有往來,這源于道的流動變化,相互推移、吐納,奇妙之處就在于不停運動。柔弱,是道的作用方式。堅強就會有所倚仗,從而失去道的作用,這不符合道。道的作用,就是以柔弱的方式運動。天下的萬物,生于“有”;而“有”,生于“無”。道在“無”中潛藏,這不是“反”嗎?交替向上發展,這不是“動”嗎?趙志堅說:“事物雖然還未成形,但氣已經存在。天地萬物從一氣中產生,一氣又從道中產生?!保ㄋ氖拢?/p>
流動的事物如果停滯下來,滿盈的事物如果不再變化,就會像死物一樣成為固定的器物。人們只知道器物適用,卻不知道它們因成為器物而失去了道的活力。至于道,它蘊含萬物又融入萬物,來來往往,循環不息,細微而難以察覺,本就無窮無盡。當它排山倒海般涌來時,就表現為“有”;當它悄然引退時,就依托于“無”,從而產生“有”,此時就可以稱之為“無”。所以從“反”的角度去觀察,就能窺見道的蹤跡。道的子孫,就像光與水一樣,想要體悟它的作用實在是困難。迎著到來的事物,要以強大的姿態;送走離去的事物,要以柔弱的姿態。在“動”中發揮道的作用,卻不能憑借強健去占據,以免阻礙生機的往來。所以道的作用常常體現在“柔弱”上,這樣道才能被人們運用。“動”是自然的規律,是天的事情;“用”是人的行為,是人要做的事。天效法道,人效法天,又何必執著于剛強呢?然而,明白道的本體是運動的人太少了。只有知道“動”,才能明白“反”;知道“反”,才能懂得“柔弱”。
上士聽說道后,會勤奮地踐行它;中士聽說道后,對道似懂非懂,將信將疑;下士聽說道后,會大聲嘲笑它。如果不被下士嘲笑,那就不足以稱為道。所以古人立言:明白易懂的道看起來好像隱晦不清,前進的道看起來好像在后退,平坦的道看起來好像崎嶇不平,在牛身上就是牛的樣子,在馬身上就是馬的樣子,這就是所謂的“類”。我的道與萬物似乎不相像,哪里有什么“類”呢?然而,正因為既不像馬也不像牛,所以既可以像馬也可以像牛,又怎么會沒有“類”呢?上德之人如同山谷般虛懷若谷,最潔白的東西看起來好像含有污垢,廣大的德看起來好像有所不足,剛健的德看起來好像懈怠,質樸純真看起來好像變化無常;最方正的東西沒有棱角,呂吉甫說:“深入到難以測度的境地,回歸到無所不通的境界?!贝笃魍沓?,宏大的聲音很少能被聽到,宏大的形象沒有固定的形狀。道隱藏在無名之中;永恒的名無法用言語表述。只有道,善于給予萬物且成就萬物。(四十一章)
如果這里有個善于借貸的人,人們就會向他求借,而他并不是拿著東西去施舍。道,也是如此;然而我卻沒看到萬物向道求借。為什么呢?因為萬物與道同體,萬物本身就是道。萬物有來有往,有生有滅,每天都在道中汲取養分,最終卻好像從未得到滋潤;每天都被道照亮,最終卻好像從未有過光明。沒有滋潤,沒有光明,這是萬物的小成;不炫耀,不隨波逐流,道的作用就能發揮到極致。所以想要勤勉踐行,卻難以施展力量;想要有所行動,卻看不到明顯的功效。因此,“昧”“退”“辱”“偷”這些名稱,并非憑空加上去的。然而,能坦然接受這些稱呼的人,難道不就是上士嗎?
道生發出“一”,沖氣交融形成和諧。“一”生發出“二”,既然形成了和諧,于是就有了陰陽。沖氣與陰陽合起來就是“三”。“三”生發出萬物。萬物背陰而向陽,沖氣在陰陽之間調和。人們厭惡的,莫過于“孤”“寡”“不穀”這些稱呼,而王公卻用它們來稱呼自己。所以,事物有時減損它反而會得到增益,有時增益它反而會受到減損。別人教導我的,我也用來教導別人;最高深的道無法用言語表達,只能通過感悟體會。強橫的人不得好死,我把這句話當作施教的根本。(四十二章)
當道發揮作用時,它蘊含著“三”卻呈現為“一”,此時它的生機旺盛得難以窺探,但其表現形式卻極為簡約。當它創生萬物時,從“沖氣”開始,最終形成“陰陽”。陰陽形成后,創生萬物的過程變得繁雜,而創生的原理也逐漸窮盡。更何況,依據陰陽的特性,順應其清的一面去貪婪地獲取天的滋養,順應其濁的一面去穩固地占據地的承載,早晚汲取,以充實自己、炫耀繁多,若不如此就覺得有所欠缺。這樣一來,陰會在濁中消亡,陽會在清中消逝,又怎么能體會到所謂的“和”呢?更何況是超越“和”去創生“和”呢?有鑒于此,才明白在不得已的情況下要保持簡約,減少欲望以達到“和”的境界,減少“和”的刻意追求以回歸“一”。領悟“一”的人其實心中并沒有“一”的執念,追求“和”的人也不應執著于追求的形式。讓陰陽和諧共處,如同在宮殿中自由遨游,陰陽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卻不背離道的根本,這樣的“增益”才是最盛大的,還有什么能超過它呢!
天下最柔弱的東西,能夠在最堅硬的東西中自由穿梭;無形的力量能夠穿透沒有間隙的東西。我因此知道無為是有益的。不用言語的教化,無為的益處,天下很少有人能體會到。(四十三章)
前往燕國的人向北疾馳,前往南越的人向南馳騁;而沒有固定目的地的車駕,常常能行駛在平坦的道路上,沒有阻礙,肆意穿行卻不會與其他事物發生沖突。用角錐解繩結,無法解開沒有糾結的結;用斧頭劈柴,無法劈開沒有紋理的柴。如果明白實體中存在虛空,順勢而為,就能應對萬變,我的志向也就能得以實現。那些炫耀自身強大并精心防備,試圖尋找對方破綻的人太多了,這就是道始終隱藏在“可言說的道”背后的原因。
名聲與身體相比,哪個更親近?身體與財物相比,哪個更重要?得到與失去相比,哪個更有害?所以,過度的喜愛必然會帶來巨大的耗費,過多的收藏必然會導致慘重的損失。知道滿足就不會遭受屈辱,知道適可而止就不會陷入危險,這樣才可以長久。(四十四章)
所謂的至人,難道真的是遠離萬物、獨自隱居嗎?他們只是冷眼旁觀萬物的變化,深知我終究無法改變萬物,而萬物也終究無法改變我。所以,“屈辱”有時是自找的,有時卻毫無緣由;“危險”有時是自己招致的,有時卻不請自來。然而,如果因為自身的緣故而輕易地承受“屈辱”的名聲,還不如不居功自傲。所以可以說,至人善于珍視名聲,善于對待財物,善于獲取,也善于舍棄。得到的東西在自身,能平和地消解陰陽的不和;得到的東西在天下,能輕易地消除虎兕般的威風。
最完美的成就看起來好像有欠缺,但它的作用不會衰敗;最充盈的狀態看起來好像空虛,但它的作用不會窮盡。最正直的東西看起來好像彎曲,最靈巧的東西看起來好像笨拙,最善辯的人看起來好像不善言辭。躁動能戰勝寒冷,安靜能戰勝炎熱,“勝”讀音為升。葉夢得說:“知道自己的優勢所在,到哪里不能有所作為呢?”清靜無為可以成為天下的準則。成為天下的準則,天下自然就會走上正軌。如果想要去矯正天下,就像增加了寒熱兩種極端,反而會讓情況變得更糟。(四十五章)
陰陽相交,人事就會變得繁雜;人事繁雜,功名就會彰顯。所以那些喜歡有所作為的人,看到事物充滿生機就會前去依附。自己已經很富足卻還要去依附,必然會損害自身,于是就想辦法去戰勝這種損害;他們看到寒冷就奔向火源,看到炎熱就飲用冰水,只是白白地讓自己陷入困境。他們難道喜歡這種憂患嗎?一開始也是因為覺得依附那些充滿生機的事物容易獲得成功,卻不知道最終會陷入這樣的境地。如果能早早地在自身有所節制,不被外界事物驚擾,那么陰陽正處于發展變化之時,就不會為了追求功名而去依附。從一開始不依賴外界,到最后不與外界競爭,天下自然就會走上正軌,而我看起來好像沒有什么功勞。所以表面上看似有所不足,實際上卻能享受富足。既然真的享受了富足,又何必在意表面的不足呢?
天下有道的時候,戰馬會被用來耕種;天下無道的時候,戰馬會在郊外生下馬駒。沒有比貪欲更大的罪過,沒有比不知足更大的災禍,沒有比貪得無厭更大的過錯。所以知道滿足的人,永遠是滿足的。(四十六章)
災禍源于內心的方寸之間,幸福隱藏在無名之中。一個小小的念頭,就像螞蟻鉆洞一樣微不足道,但引發的爭斗卻如同黃河決堤一般劇烈。所以有道的人,不會去追求幸福的先機,于是天下也就沒有災禍。這難道是強行抑制欲望嗎?而是因為他們明白陰陽相互克制的危害,樂于在大同的境界中生活,怎么會憑借自己的一點見識,去觸犯那些必然會帶來危害的事物呢?
不出家門,就能知曉天下的事情;章安說:“出了家門就會離開道,從而產生新的認知。”不望向窗外,就能了解自然的規律;章安說:“望向窗外就會局限于所見,從而產生片面的認知?!币粋€人走得越遠,他所知道的反而越少。因此,圣人不用出行就能知曉,不用看見就能明了,不用作為就能成功。(四十七章)
道充盈于事物的向背之間。有所追求,就必然有所舍棄;無所追求,無所舍棄,才是道的境界。然而,人們卻糊里糊涂地整天尋找道的境界,卻始終無法找到,還被天下人嘲笑。實在沒辦法,不妨試著反過來思考。反向思考雖然不是道的境界本身,但能逐漸接近它的邊界。有時,道的啟示就像光線透過縫隙一樣突然閃現;有時,又像絲線纏繞在絡子上一樣,有條不紊。事物給予我認知,而我不必費力去追求,這時才明白,過去那些像追逐走失的孩子和奔跑的馬匹一樣,盲目追求的行為,是多么的徒勞和愚蠢。如果不是這樣,天下怎么會有“不行而知,不見而名,不為而成”的人呢?
追求學問,知識會日益增加;追求道,欲望要日益減少。減少再減少,一直到無為的境界,做到無為,反而能無所不為。所以治理天下,要常以不生事擾民為原則;如果總是生事擾民,就不足以治理天下。天下不能靠強力奪取,只有天下人都愿意歸附才叫做取得天下。(四十八章)
減少對“有”的追求,反而能在“無”的層面有所增益。舍棄那些不必要的獲取,就能保全未曾獲取時的狀態。沒有獲取,就不會有失去。所以摒棄各種人為的作為,天下人反而會來歸附。如果還沾沾自喜地把從前認知所得當作墨守的陳規,就會每天看似有所增益,實際上失去的卻越來越多。月亮的光亮來自太陽,隨著月亮的光亮逐漸增強,真正的月亮卻在一天天“死去”。怎么能舍棄這無窮無盡的寶藏,只為了在天下人面前展現自己的那點小聰明呢?天下是無窮無盡的,有所獲取就會有人感恩,有所失去就會有人怨恨,有所獲取就會有所得,有所失去就會有所失,這就是上禮之人最終免不了捋起袖子強迫別人遵從,最終導致求車反而無車(比喻求而不得)的原因。
圣人沒有固定不變的想法,而是以百姓的想法為自己的想法:對于善良的人,我善待他;對于不善良的人,我也善待他,這樣可使人人都變得善良。對于守信的人,我信任他;對于不守信的人,我也信任他,這樣可使人人都變得守信。圣人在天下,收斂自己的私欲,使天下人的心思歸于渾樸。百姓都專注于自己的耳目之欲,圣人卻把他們都當作孩童一樣對待。(四十九章)
就算有圣人在世,又怎能讓天下人都像孩童一樣純真質樸呢?從“一”生出“二”便有了陰陽,有了陰陽便有了性情,有了性情便有了是非。如果執著于性情中凝滯的部分,去強行干預陰陽的調和,還把這當作常理,那能行得通嗎?在這方面遵循常理,在另一方面就會違背常理。只有秉持永恒的大道,卻又不把任何東西看作固定不變的,這樣即使陰陽發展到極端,百姓也能安然等待好的結果。我若是成為焦土,百姓就會被洪水淹沒;我若是成為和風,百姓就能像笙竽一樣,在和諧的氛圍中各安其位。有外物侵擾卻不接納,有聲音傳來卻不留下,那么善良之人前來歸附,就像孩童在老人身旁學習說話一樣自然,更何況那些不善良的人呢?唉!天下有眼睛且專注于外界的人太多了,和他們一樣專注于外界,就會陷入同樣的境地。圣人不被外界左右,天下人從此就會變得純真質樸。
人從出生到死亡,走向生的道路的人占十分之三;走向死的道路的人占十分之三;人本來可以生存,卻因自己的行為走向死地的,也占十分之三。蘇轍說:“生死的道路有九種,而不生不死的道路只有一種?!边@是為什么呢?是因為他們過度地追求生存。聽說善于養生的人,在陸地上行走不會遇到犀牛和老虎,進入軍隊也不用躲避兵器;犀牛沒有地方用它的角,老虎沒有地方施展它的爪子,兵器也沒有地方刺進他的身體。這是為什么呢?是因為他沒有進入死亡的境地。(五十章)
有讓人走向死亡的境地,也有讓人得以生存的境地。沒有“死地”才是真正的生地,而執著于“生地”反而可能陷入死地。試著舉例說明:人活著的時候,精神寄托于虛空并加以運用,身體從實際中獲取滋養來滋養虛空,這難道不是“出”嗎?等到氣息與虛空融為一體,身體與土壤化為一體,這難道不是“入”,也就是死亡嗎?即便如此,既然已經出生,就認為生命的延續是理所當然的,于是不斷追求,占據一方而肆意妄為,這樣一來,死亡固然是因為靜止,而活著也可能因為過度的行動。死于行動的人,是不能做到靜,而不是不能在行動中保持靜。如果能在行動中保持靜,那么在靜止時也能行動,動靜都能運用而又不被動靜所束縛。在行動中保持靜,那么行動就可以被看作是靜;可以被看作是靜,靜也會樂于歸附;這就是所謂的“守靜篤”。在靜止中行動,那么靜也可以被看作是動;可以被看作是動,靜就能與行動相互配合而不會走向死亡;這就是所謂的“反者道之動”。所以,有“死地”概念的情況占十分之三,沒有固定的“生地”“死地”觀念,能以“無地”為“地”的情況占十分之三,那些在“生地”“死地”之間盲目追求,最終才明白“地”的真意的情況也占十分之三。這除了前面所說的九種情況之外,“一”的精妙難以用言語表達!然而,養生的人的行動和走向死亡的人的行動,看似相同,實則不同。怎么證明呢?養生的人擔憂自己陷入“死地”,所以行動時會遠離;走向死亡的人擔憂自己得不到“生地”,所以行動時會靠近。他們雖然每天都在生死之間往來,卻不明白真正的“動”。可見,“地”(這里可理解為生死境地)是多么可怕?。∠:屠匣⒌墓?,必定要依靠地面來施展威風;兵器的殺傷,必定要爭奪有利地形才能制勝。遇到沒有“死地”概念的人,它們就會失去殺機。死亡的威脅不在對方,而在于自己是否能領悟,這就是為什么御風而行的人能悠然自得,云將(古代神話中的云神)能暢意遨游的原因。
道生成萬物,德養育萬物;道的作用表現為德。萬物由道賦予形體,由勢成就其存在。這一切都是道自然運行的結果。因此,萬物沒有不尊崇道、珍貴德的。道之所以被尊崇,德之所以被珍貴,是因為它們沒有對萬物加以爵賞,卻始終順應自然。所以,道生成并養育萬物,使萬物生長發育,使萬物成熟結果,使萬物得到養護和庇護。陸希聲說:“承受道的精華叫做生,蘊含道的氣息叫做畜,使萬物順應其形叫做長,培育萬物的材質叫做育,權衡萬物的成長叫做亭,考量萬物的功用叫做毒,保持萬物的和諧叫做養,使萬物獲得生機叫做覆。”道生養萬物卻不據為己有,有所作為卻不仗恃,使萬物生長卻不主宰,這就是玄妙的德。(五十一章)
道已經生成了萬物,可我為什么會存在?道已經養育并庇護了萬物,可我又能做些什么?我又能讓什么生長?鄰居用自家糧倉的糧食做飯填飽肚子,還得意地說“我吃了這些糧食”,誰會相信呢?其實他并沒有吃我的糧食,但又確實是吃了這糧食。我明白這個道理,所以順應自然,天下人不知道我的德行卻感激我,我也只能不得已接受這份感激。萬物有了形狀,形勢也已形成。即使我清楚地知道這一切,也不會宣揚;即使我順應自然,也不會輕易改變;即使感激我的人并不了解真相,我也始終相信這一切;也正因為萬物相互不了解,所以這種德才被稱為玄德。
天下萬物都有一個開始,這個開始就是天下萬物的根源。既然已經了解了根源,就能推知萬物;既然了解了萬物,又能堅守根源,這樣一生都不會有危險。堵塞欲望的孔竅,關閉欲望的大門,終身都不會有煩擾;打開欲望的孔竅,去追逐功名利祿,終身都無法挽救。能察覺細微的事物叫做明,能堅守柔弱的力量叫做強;運用智慧的光芒,又回歸到內心的明智,不給自己留下災禍,這就是遵循常道。(五十二章)
說到“始”,有三種情況:君子所說的始,是指事物的主持者;佛教所說的始,是指事物的涵合;這里所說的始,是指事物的生動。這種生動源于氣,但又不僅僅是氣。如果僅僅認為是氣,那么當它在那里生動時,這里就會變得空虛。氣在那里充盈,這里就不會空虛;它先于天地而生,卻又會隨著天地一起死亡;它的生機極其微弱,作用卻沒有痕跡。它微小到沒有什么可以執著,何況是宏大的事物呢?它柔弱到不必有所“用”,何況是強大的力量呢?那又怎么能讓我們去“見”和“守”呢?所以當我們“守”的時候去“知”,“知”就在“守”之中;當我們“知”的時候去“守”,“守”就在“知”之中。生機無窮無盡,變化的契機在渺茫之中蕩漾。想要抓住它,它卻已經消逝;想要審視它,它卻已經改變;它忽然消散,哪里有什么“?!蹦??在它看似“無常”之中,卻暗暗遵循著“?!?,這“?!彪y道還在“子”“母”(這里“子”指萬物,“母”指道 )的界限之內嗎?不然的話,憑借自己有限的認知和力量,去追隨“子”“母”的變化,是無法避免災禍的。
假如我稍有認知,在大道上行走,最害怕的就是走上歧途。大道非常平坦,可百姓卻喜歡走小路。朝堂之上十分整潔,農田卻十分荒蕪,倉庫也很空虛,而那些人卻穿著華麗的衣服,佩戴著鋒利的寶劍,享用著豐盛的美食,擁有多余的財物,這簡直就是強盜頭子;這難道是遵循道的行為嗎?這是在批判周朝末年的形式主義之風。(五十三章)
天下的事物是無法完全被認知的。如果憑借認知去行事,那么事物的真實情況就會被自己的耳目所局限,而耳目也會被這些情狀所蒙蔽。那么,難道要拋棄認知嗎?但認知也沒必要拋棄。有認知的主體,也有使我產生認知的客體。認知的主體自認為長久地了解事物,可使我產生認知的客體只需要讓我有“介然”(微小、短暫 )的認知就夠了。明白“介然”的認知是無常的,那么自己就不會有長久的喜好。自己沒有長久的喜好,天下人也就不會羨慕我有所偏好,這樣即使行事也沒什么可怕的,何況是認知呢?片刻的認知,卻被當作終身的依據;自己崇尚的事物,別人也會跟著崇尚。王莽、曹操把堯、舜當作幌子,黃巾、赤眉把商湯、周武王當作旗號,這和陰陽失調卻把凝滯的沖氣當作幌子來竊取生機是一樣的。道是不能憑借“介然”的認知去踐行的,就是這個道理!
善于建樹的人,所建樹的不會被拔除,呂吉甫說:“以常無有來建樹?!鄙朴诒С值娜耍С值牟粫撀?,呂吉甫說:“抱持精神,保持安靜?!弊訉O后代的祭祀也不會斷絕。用這種善于建樹、善于抱持的態度修身,他的德就會真實無妄;用它來治家,他的德就會有盈余;用它來治理鄉里,他的德就會增長;用它來治理國家,他的德就會豐盛;用它來治理天下,他的德就會普及。所以,通過自身來觀察自身,通過家庭來觀察家庭,通過鄉里來觀察鄉里,通過國家來觀察國家,通過天下來觀察天下。我怎么知道天下的情況就是這樣呢?就是依據這個道理。(五十四章)
如果以自己為中心,與天下國家對立,就會形成不同的派別。對方的派別有所建樹,我方的派別就可能被拔除;對方的派別有所抱持,我方的派別就可能脫落。然而,有道的人怎么能強行讓各方整齊劃一并同時施行呢?事物各有其形態,情況也各不相同,順應這些去觀察,就可以避免紛爭。在各種情況中靈活應對,憑借無可憑借的條件,讓事物自然發展,這就是所謂的“知之以此”。當沒有“身”的概念時,又怎么會去“觀身”呢?當沒有鄉、邦、天下的概念時,我又怎么會去“觀”呢?正因為看似沒有這些概念,所以才會擁有。順應自然去分析,在不得已的情況下聚合,這樣不僅能做到“朋亡”(沒有朋黨之患 ),還能發現自己與外物之間真實的關系,就像液體融合、血脈相連一樣,緊密結合并長久延續,這就是所謂的“死而不亡”。
道德涵養深厚的人,就像初生的嬰兒:毒蟲不會叮咬他,猛獸不會傷害他,兇鳥不會搏擊他。嬰兒筋骨柔弱,拳頭卻握得很牢固,他還不知道男女交合之事,生殖器卻能勃起,這是精氣充足的緣故。他整天啼哭,嗓子卻不會沙啞,這是因為他的元氣和諧。由此可見,人原本每天都充滿精氣,處處都保持和諧。用這種道理來教化眾人,就像有些人執著于嬰兒落地時的第一聲啼哭就是本來面目的說法一樣。知道和諧的道理叫做常,知道常道叫做明??桃庾非箴B生反而會招來災禍,這就是“祥”(此處“祥”指災禍 )。用心去驅使氣,就叫做逞強。氣本來自在和諧,驅使它就會變得剛躁。事物發展到強盛就會走向衰老,這就不符合道,不符合道就會很快滅亡。(五十五章)
用一己之力去承受天下無窮無盡的事物,是遠遠不夠的。如果擔憂自己力不從心,就會內心焦慮、氣息紊亂,在內部消耗自己,在外部與他人發生沖突。然而,有些人還把樹立德行當作真正的德,只注重外在的表現,卻不知道內心其實還沒有真正領悟。像嬰兒一樣含德深厚的人,不會刻意去樹立德;不刻意樹立德,取舍就不會留下痕跡;沒有痕跡就會保持和諧。不把樹立德當作德,陰陽就會歸一,陰陽歸一就會精氣充足。像這樣的人,即使擁有巨大的財富也不需要依賴它,即使擁有強大的力量也不會輕易折斷,又怎么會有“使氣”“益生”(過度追求養生 )的憂患呢?所以關閉門窗,就感覺不到天地四方的存在;安心熟睡,就不會被風雷驚擾;至人那如同天地般無邊無際的變化,就如同嬰兒般純真自然的效果。
真正有智慧的人不輕易說話,喜歡說話的人其實沒有智慧。這不僅是為了不讓別人窺探到自己的喜怒,也是為了讓道在聚合離散時都不會受到影響。堵塞欲望的孔竅,關閉欲望的大門;挫去自己的銳氣,化解紛擾;收斂自己的光芒,混同于塵世;這就叫做與道玄同。達到這種境界的人,別人無法與他親近,也無法與他疏遠;接近他時,會覺得他似乎并不出眾,遠離他時,又發現他并沒有脫離道的范疇。別人無法讓他獲利,也無法傷害他;就像雨水不能讓虛空產生生命,太陽不能讓虛空變得炎熱。別人無法讓他高貴,也無法讓他低賤;貴賤是由名稱決定的,有貴就有賤。沒有名稱就無所謂貴賤。所以這樣的人被天下人所尊崇。嚴君平說:“五味在口中,五音在耳中,吃起來好像甜卻又不是甜,好像苦卻又不是苦,聽起來好像是商音卻又不是商音,好像是羽音卻又不是羽音,但易牙、師曠卻能分辨出來。音味都是如此,何況是微妙的道呢?至人在世間生活,顯達時與萬物共享根本,隱晦時與虛無融為一體,言語沉默都順應時勢,隨時應變,所以稱之為玄同。”(五十六章)
如果只是去追求與相同的事物保持一致,那就必然會與不同的事物產生差異。對于相同的事物,我認為它高貴,可別人可能認為它低賤;對于不同的事物,我認為它低賤,可別人可能認為它高貴。為什么會這樣呢?因為我認為高貴的,別人可能認為低賤;我認為低賤的,別人可能認為高貴。只有不觸犯外物的人,外物才不會觸犯他。其實不是不觸犯,而是外物根本無法觸犯他。順應外物的變化,安然處之,任憑事物像火炬一樣明亮,像地窖一樣黑暗,像干將寶劍一樣銳利,像亂絲一樣繁雜,我都不去爭辯,讓是非無窮無盡地發展,始終不把與自己相同的觀點當作高貴的標準,這樣才能凌駕于天下之上,掌握天下萬物的命運。這是多么玄妙啊!多么玄妙??!又哪里用得著言語來樹立觀點呢?
用正道治理國家,用奇謀用兵,以不生事擾民的方式取得天下。我怎么知道應該這樣做呢?因為天下的禁忌越多,百姓就越貧窮;百姓手中的利器越多,國家就越混亂;人們的技巧越多,奇奇怪怪的事物就會不斷涌現;法令越嚴明,盜賊反而越多。所以圣人說:我無為,百姓就會自然順化;我好靜,百姓就會自然端正;我不生事,百姓就會自然富足;我沒有私欲,百姓就會自然淳樸。(五十七章)
天下有治理不好的時候,等到去治理時,如果不用“正道”就難以成功。但用“正道”去糾正那些不正的行為,又怎么知道“正”的本身就不會走向不正呢?所以“正”發展到極致必然會走向“奇”,治國發展到最后可能就會用到兵。而那些不生事擾民的人,正是在以“正”來端正事物,只是我不去刻意治理,這樣即使有人想要施行奇謀,也會因為沒有猜忌而自行受阻,我就能坐享其成。那些喜歡多動、多事的人卻不是這樣,他們說“治理是事物發展的必然,用兵是我不得已的選擇”。當他們與天下人共同享受太平富足的時候,卻說是不得已,這是誰給他們帶來的麻煩呢?所以沒有名稱就不會有器物,沒有器物就不會有利可圖,沒有利益就不會有巧詐,沒有巧詐法律就沒有用武之地。所以想要平息戰爭的人,首先要去除那些過度的治理行為。
國家的政令寬厚,百姓就淳樸善良;國家的政令嚴苛,百姓就狡黠抱怨。災禍啊,幸福就倚傍在它旁邊;幸福啊,災禍就潛伏在它里面。誰能知道它們的究竟呢?難道沒有正與邪的分別嗎?試著在事理和命運的交織中周旋,就會發現并沒有絕對的正與邪,而那些整天小心翼翼地追求幸福、躲避災禍的人,卻認為有正與邪的區別。正可能會變成奇,善可能會變成妖。人們陷入這種迷惑,已經很久了。因此,圣人方正卻不生硬,有棱角卻不傷人,正直卻不放肆,光亮卻不耀眼。(五十八章)
如果真的沒有“正”,那么圣人為什么不把“方”“廉”“直”“光”這些品質也一并拋棄呢?因為拋棄這些品質必然是一種矯枉過正的行為,今天的矯正,可能會成為后人需要矯正的對象。就像拉弓,拉弓時弓背向外彎曲,那么松弛時弓背就會向內彎曲。那么天下難道就沒有一點可取之處了嗎?圣人知道沒有絕對的正,也就知道沒有絕對的奇,所以常常遵循道的沖虛平和。“人們所畏懼的,我不敢不畏懼”,這樣善良的人就不能用道德標準來指責我?!疤煜氯说哪抗舛甲⒁曋遥野阉麄兌籍斪骱⑼创?,這樣不善良的人就不能與我對立、與我爭斗。所以遠離“割”“劌”“肆”“耀”這些可能帶來傷害的行為,而保持“方”“廉”“直”“光”這些品質,這樣氣數就不會出現善與妖的變化,奇正也就不會被名實所迷惑。不然的話,為了避禍而在容貌上求福,最終也會陷入迷惑,加速災禍的到來。
治理百姓、侍奉上天,沒有比節儉更重要的了。唯有節儉,才可以說是早做準備;早做準備就是不斷積累德行;韓非說:“思慮安靜,所以德不會離去;孔竅虛靜,那么和氣就會每天進入。”不斷積累德行,就沒有什么不能攻克的;沒有什么不能攻克,就沒有人能知道他的力量極限;沒有人能知道他的力量極限,就可以擁有國家;擁有了治理國家的根本,就可以長治久安。這就是根深蒂固、長生久視的道理。(五十九章)
“人”的欲望無窮無盡,一味地去滿足并治理這些欲望,反而會有很多欲望無法滿足。“天”的規律無邊無際,一味地去順應并侍奉它,卻發現那些無法觸及的部分太過遙遠。在這種疲憊不堪的狀態下,還期望得到上天的恩賜,而對方卻可能把這當作怨恨的理由。怨恨會讓人失去國家,而終年疲憊,也會讓“根”衰敗、“柢”干枯,生命無法延續。等到生命無法延續時,才后悔想要“服”(遵循道 ),難道不是太晚了嗎?堅守在道的中心,少去治理人的欲望,少去順應天的規律。欲望有千萬種,但主宰欲望的只有一個;規律有千萬條,但真正起作用的卻很少。有人可能會懷疑這樣做是不是太吝嗇、沒有德行,但這種看似沒有德行的德行,讓天和人在一開始就沒有過多的期望,最終也不會有怨恨和恫嚇。就像在牛身上尋找骨節的間隙,順著這些間隙進刀,就能游刃有余,這樣難道會有盡頭嗎?所以公牛的抵觸是有限的,而母牛的承受力卻沒有止境?!爸胤e德”的人,天下人都羨慕他的承受力而歸附于他,他能以虛靜之心在天下遨游,“擁有國家”和“長治久安”這兩件難以兼得的事情,在這里卻能同時實現。既然在這里能實現,那還有什么不能實現的呢?
治理大國,就像煎烹小魚一樣(要小心翼翼 )。用道來治理天下,那些鬼怪就不會興風作浪。不是鬼怪沒有神通,而是它們的神通不會傷害人。不僅鬼怪的神通不會傷害人,圣人也不會傷害百姓。這樣雙方都不傷害對方,所以德就會在雙方之間交融匯聚。(六十章)
攪動天下的外在形態,尚且會殘留影響;攪動天下的氣,那影響就沒有止境了。煎烹小魚時如果不斷翻動,雖然不會直接傷害小魚,但魚的“氣”已經受到傷害。氣受到傷害,就會反過來產生不良影響。天下存在“鬼神”,它們在無形之中掌控著治亂;我們自身也存在“鬼神”,在無形之中掌控著生死。一旦殺機顯現,就像龍蛇從潛伏中躍起,人的生德就會受到傷害。安靜時什么都沒有,一旦行動就會產生變化,這種神秘的力量如果“傷人”,實在是可怕!“載營魄抱一而不離”,就是要在水還沒有泛起波浪時,就與道相互守護。哪里需要刻意去治理天下呢?“蒞”(順應、守護 )它就夠了。
大國要像居于江河下游一樣,處在天下交匯的地方,就像天下的雌性。雌性常常以安靜勝過雄性,因為安靜處于下位。安靜居于下位,就像大地一樣厚德載物。所以大國對小國謙下,就能使小國歸附;小國對大國謙下,就能被大國接納。所以,有的是大國以謙下的姿態取得小國的歸附,有的是小國以謙下的姿態被大國接納。大國不過是想兼并和養育小國,小國不過是想依附和侍奉大國。雙方都能滿足自己的愿望,所以大國更應該表現出謙下的姿態。(六十一章)
道的妙處就在于能接納萬物。接納后就有所行動,這看似接納實則并未真正接納。帶著欲望去接納并行動,這是實際接納了卻又好像沒有接納。天下人都以實際行動相互回報,卻又在名義上相互爭奪,陰陽對于人是這樣,何況是人事呢?推到極致來說,那些想要“兼并和養育”他人的,往往并不能真正做到;那些想要“依附和侍奉”他人的,也未必能如愿。為什么呢?因為如果內心躁動,又怎么能做到真正的接納呢?更何況有欲望卻又無法保持安靜呢?國家越大,就越應該懂得接納。人若能成為陰陽匯聚的歸宿,就更應該處于下位??酥谱约旱挠屝袆影察o下來,這就是江海能成為百川匯聚之地的原因。
道,是萬物的庇護所,是善人的珍寶,也是不善人賴以保全的東西。美好的言辭可以換來尊重,高尚的行為可以贏得他人的敬重。不善人也能依靠道得以保全,這正是道的可貴之處。然而,能夠用道去換取卻不這樣做,能夠憑借道讓人敬重卻不追求,這才是道真正的奧秘所在。人即使不善,又何必拋棄他呢?所以,設立天子、三公,即使有拱璧在先、駟馬隨后的隆重禮儀,也不如用道來治理國家。古人之所以重視道,不就是因為求道能有所得、有罪能得以免除嗎?所以道被天下人所珍視。(六十二章)
由此可見,有道的人并非沒有所求,也不忌諱談論自己的過錯。無所求就會顯得高傲,忌諱談論過錯就容易被玷污,有道的人不會這樣做。天下萬物都在道的范疇之中,善與不善只是道的外在表現,而道就像風箱一樣,包容一切。所以道無所選擇,只是默默地讓萬物在其中生長。如果懂得有所選擇,那就如同天子三公那樣尊貴,如同拱璧駟馬那樣華而不實,這哪里是真正的道呢?有時有所求,也不會懷藏著道而自我封閉;有時想要免除罪過,也不會失去道的庇護而孤立無援。調和是非,讓一切順應自然的規律,天下人都與道合一,又有誰能輕視道呢?
以無為的態度去作為,以不生事的方式去做事,以平淡的心境去品味。無論是大事還是小事,無論是多還是少,都要以德報怨。解決難題要從容易的地方入手,成就大事要從細微之處做起。天下的難事,必定從容易的事開始;天下的大事,必定從細微的事做起。因此,圣人始終不追求做大事,所以才能成就偉大的事業。輕易許下的諾言往往難以兌現,把事情看得太容易往往會遇到更多困難,因此圣人對待事情都很慎重,所以最終不會有困難。(六十三章)
蓬勃生長的事物,是人們眼中的“大”;恩怨的酬答,是人們眼中的“難”。秋天飄落的樹葉,是春天曾經繁茂的;厚重的云層積聚,最終會被雨水消散;它們并非真的“大”或“難”,這是很明顯的。道就像水一樣!它從險峻的地方流出,然后順暢地流淌,看似盈滿,實際上是遵循著自然規律,不知其開始時就有力量支撐著它。如此說來,圣人會很勞累嗎?其實能不勞累的原因,是依托于“無”。沒有“大”的概念,就會把事情當作“細”事;沒有“易”的概念,就會把事情當作“難”事,保持“無”的心境,無論做什么都能有所收獲。難的是保持“無”的心境罷了。
事物安穩的時候容易持守,還沒有出現征兆的時候容易謀劃,脆弱的時候容易消解,細微的時候容易離散。道本身就具備這四種特性。要在事情還沒有發生的時候就采取行動,要在禍亂還沒有產生的時候就進行治理。合抱的大樹,是從細小的萌芽生長起來的;九層的高臺,是由一筐筐土堆積而成的;千里的遠行,是從腳下第一步開始的。大樹即便合抱,仍然有細小的萌芽;高臺即便九層,仍然要依靠一筐筐土的積累;行程即便千里,也不過是從腳下開始??桃馊プ龅娜送鶗?,執意把持的人往往會失去。蘇轍說:“與災禍爭斗以求勝利,與福分相伴卻產生多余的東西,因此災禍無法挽救,福分也難以成就?!币虼?,圣人順應自然而不刻意去做,所以不會失敗;不執意把持,所以不會失去。人們做事,常常在快要成功的時候失敗。如果在事情快完成時也能像開始時那樣謹慎,就不會有失敗的事情了。因此,圣人追求別人所不追求的,不珍視難得的財物;學習別人所不學習的,彌補眾人常犯的過錯;劉仲平說:“追求眾人所不追求的,不追求眾人所追求的;學習眾人所不學習的,不學習眾人所學習的,這就是彌補過錯?!表槕f物的自然發展,而不敢刻意去作為。(六十四章)
有道的人,不會去追求吉祥的先機,也不會成為福分的累贅。在事情“還沒有發生”“還沒有混亂”的時候就預先治理,這近乎是在迎合未來;在事情“快要成功”的時候還過度謹慎,這近乎是在追隨過去。迎合與追隨都不符合道,這不是因為他們頻繁地在過去與未來之間周旋,結果卻使自己疲憊不堪嗎?誰能知道過去的事情正在到來,而未來的事情已經過去呢?又有誰知道過去的事情其實并未真正過去,而未來的事情其實并未真正到來呢?告誡自己不要追隨,剛開始好像是在迎合;告誡自己不要迎合,剛開始好像是在追隨。又有誰知道迎合與追隨是可以避免的,而避免迎合與追隨本身也需要警惕呢?或疲憊或逃避,這是順應外物的做法。同時警惕這兩種情況,從事容易的事情,這是順應道的做法。順應外物的人沒有固定的準則,順應道的人能專注于根本。無所依賴,提前做好準備,這就是“順應萬物的自然發展而不刻意去作為”。
古代善于行道的人,不是讓百姓變得聰明,而是讓百姓保持淳樸。百姓難以治理,是因為他們的智謀太多。所以用智謀治理國家,是國家的禍害;不用智謀治理國家,是國家的福氣。知道這兩者的區別,就是一種法則。能夠明白這種法則,就叫做玄德。玄德深邃而久遠,與萬物的發展方向相反,回歸到根本才能達到順遂的境界。呂吉甫說:“與萬物一起回歸根本,就不會有悖逆。”(六十五章)
順應萬物的發展,就會與天下共同生長,但這種生長可能會帶來智慧,也可能帶來愚蠢;可能帶來福氣,也可能帶來災禍;可能帶來德行,也可能帶來禍害;無法確定會帶來什么,而且這種順應也不會長久。堅守自我,我堅守我的原則,天下堅守天下的規則,彼此互不干涉。道讓天下存在,天下有自己的發展,我也有我的堅持,長久以來這種法則就是如此,從未改變。模仿這種法則,就像制作很多甕缶卻讓土在山丘中干裂,制作很多祭祀用的器具卻讓樹木在山中凋零。天下難道會成為我的甕缶和祭祀器具嗎?它們不會心甘情愿,反而會產生怨恨和禍害。當物欲剛剛產生時,我抑制它的萌芽,那么天下就能保全其精華。當內心的欲望剛剛產生時,我抑制它的苗頭,那么魂魄就能保持其原本的清明。這并非故意讓百姓“愚笨”,而是因為那些自以為是的“聰明”并不是真正的智慧。
江海之所以能成為眾多河流匯聚的地方,是因為它善于處在低下的位置,所以能成為百谷之王。因此,圣人想要居于眾人之上,就要在言辭上對眾人表示謙下;想要走在眾人前面,就要把自己放在眾人之后;因此,圣人處于上位,人們卻不覺得沉重,人們不覺得沉重,是因為沉重仍在圣人自身。凡是上位者輕,下位者重。圣人處于上位卻不把沉重的負擔施加給別人,只有圣人能做到這樣。圣人處于眾人前面,人們卻不會傷害他,因此天下人都樂于推舉他而不會厭煩;因為他不與眾人爭,所以天下沒有人能與他爭。(六十六章)
做到居下已經不容易,做到“善于居下”更是難上加難,所以天下能成為江海那樣的人很少。想要抑制它,反而會激起它的反抗;想要疏通它,卻只會讓它更加不平。而且不止如此。如果獨立于世且成為萬物的歸宿,那么積聚的東西必然很多;積聚太多卻沒有地方宣泄,想要抑制它、疏通它也做不到了。所以只有江海,才是“善于居下”的。江有海作為歸宿,海有尾閭(傳說中海水排泄的地方 )來調節水量。圣人有善行,就像水流過一樣不會停留。接受天下人的歸附卻不會自滿,天下人又怎么會厭煩他呢?所以,氣息回歸到腳跟(一種道家養生境界,比喻回歸根本 ),從腳跟再回歸到自然,用自然的眼光看待一切,化解過去的習氣,就能進入“寥天一”(一種與自然合一的境界 )的境界。
天下人都說我的道偉大,卻好像與萬物不相似。正因為偉大,所以才不像萬物;如果相似,那它早就渺小了!我有三件寶貝,珍視并堅守著它們:一是慈愛,二是節儉,三是不敢在天下人面前爭先。因為慈愛,所以能勇敢;因為節儉,所以能寬廣;因為不敢在天下人面前爭先,所以能成為萬物的首領。如今如果舍棄慈愛而追求勇敢,舍棄節儉而追求寬廣,舍棄退讓而追求爭先,那就是走向死路。慈愛,用于作戰就能勝利,用于防守就能堅固;上天要拯救誰,就會用慈愛來保護他。(六十七章)
說蠶“像”蠋,但不能說蠋就是蠶;說蠶“像”蠶,但不能說這只蠶就是那只蠶。追求名號卻得不到,就列舉它的“相似之處”,即便如此都不可以,更何況想要執著于自我來追求與道相似呢?整天踐行慈愛,卻并非為了與“仁”相似;整天奉行節儉,卻并非為了與“禮”相似;整天甘居人后,卻并非為了與“智”相似。善于行事的人不追求名聲,名聲本來就難以得到。實在沒辦法,遠離那些可能帶來災禍的行為,不留下痕跡,這難道不比刻意追求與道相似的痕跡而失去本真更好嗎?不然的話,苻堅對慕容氏心懷不忍,卻沒能挽救自己的性命,不就是因為他刻意追求與“仁”相似的虛名嗎?
善于做士的人不崇尚武力,善于作戰的人不會輕易發怒,善于戰勝敵人的人不與敵人爭斗,善于用人的人對人謙下。這就是不爭的德行,這就是善于借助他人的力量,這就是符合天道,是古代最高的準則。(六十八章)
逃避殺戮的行為不可取,就像喜歡殺戮的行為不能長久一樣。有人因為有所喜好,有人因為有所逃避,都認為生殺大權在自己手中并隨意操縱,這就是竊取天道。如果不追求喜好,又何談逃避呢?所以那些“以正治國”的人,本想平息戰爭,戰爭卻越來越多;“善于做士”的人,本可以用兵,卻能做到不傷害百姓。要知道上天的變化,只有顯露和隱藏,沒有喜怒;要知道古代的法則,只有消長,沒有殺生。有道的人善于用人,難道是為了彰顯自己而用人嗎?不過是順應人的本性加以任用罷了。
用兵的人有這樣的說法:我不敢主動挑起戰爭,而寧愿處于防守的位置;不敢前進一寸,而寧愿后退一尺。這就是說,雖然有軍隊卻像沒有軍隊一樣(不主動挑起爭端 ),雖然要奮起卻像沒有臂膀一樣(不輕易動武 ),雖然面對敵人卻像沒有敵人一樣(不被敵人的挑釁所左右 ),雖然手持兵器卻像沒有兵器一樣(不輕易使用兵器 )。禍患沒有比輕敵更大的了,輕敵幾乎會讓我喪失“三寶”;所以,當雙方勢均力敵時,懷有悲憫之心的一方會獲勝。道對于天下萬物,都是這樣,戰爭只是其中的一個體現。(六十九章)
處在道的境界中,無所謂“主”與“客”;順應道的時機,既可以“進”也可以“退”?!爸鳌辈涣私狻翱汀?,“客”卻能了解“主”,通過這種相互了解,就能推測出既非“主”又非“客”的道的作用;“進”沒有“退”的余地時,“退”卻可能蘊含著“進”的機會,憑借這些余地,就能領悟既“進”又“退”的妙處。“主客”之間有道的存在,“進退”之外也有道的作用?!盁o行”“無臂”“無敵”“無兵”,就是這個道理。遠離死亡的境地,就能達到“微明”的境界,不勝利還等什么呢?如果想要立刻獲得這種機會卻做不到,那該怎么辦呢?不妨暫且反轉形勢,順應事情的情理。懷著“悲憫”之心去做那些“不得已”的事情,這是收斂自己的憤怒,不喪失“三寶”的方法。
我的話很容易理解,也很容易踐行;但天下人卻沒人能理解,沒人能踐行。言論有宗旨,做事有根據;因為不理解事物的自然規律,這些不是我刻意言說、刻意去做的,我也遵循著這些規律卻不自知。因此人們不理解我。理解我的人很少,那么我就越發顯得珍貴。因此,圣人就像穿著粗布衣服卻懷揣著美玉一樣(不被人輕易發現其價值 )。(七十章)
巨大的喧鬧聲源于極度的寂靜,萬物的產生源于無生。在喧鬧中去應和,永遠也應和不完;追逐萬物的變化去培育,永遠也培育不完。用嘴唇吹竽,手指就不能同時彈奏瑟;仰頭去捕蟬,俯身就不能同時拾取螬蟲。所以天下人的言論,就像吹竽的嘴唇、彈奏的手指;天下人的行為,就像捕蟬和拾取螬蟲。人們追逐那些難以做到的事情,最終卻一無所獲,還洋洋自得地炫耀自己知道得多,這樣怎么會有能理解我的人呢?我把自己置身于“少有人理解”的境地,天下人能不也這樣看待我嗎?所以,深谷中沒有細微的聲音,偉大的化育不會刻意孕育。拒絕喧鬧,不急于追逐變化,就像穿著粗布衣服享受簡單的生活,懷揣著美玉卻不輕易示人,默默領悟那少有人知的道。
知道卻裝作不知道,這是上等的智慧;不知道卻自以為知道,這是弊病。只有把這種弊病當作弊病,才能不被弊病所困。圣人之所以沒有弊病,是因為他把弊病當作弊病,所以才不會被弊病所困。(七十一章)
讓天下人都來煩擾我,是因為他們了解我;讓我治理天下,是因為他們了解天下。哪里只是天下的事物難以完全了解呢?那些自以為了解的人,也會因為執著于已有的認知而跟不上事物的變化。所以圣人在放牛時會忘記犁具,在騎馬時會忘記馬鞍,在原野中會忘記田地,在使用木材時會忘記器具,對自己的事情糊里糊涂,不顯露自己的智慧,對天下的事情也不刻意去治理。如果像控制萬物的住所一樣去管理天下,像模仿百骸的位置一樣去治理百姓,就會有人在我之前利用這些知識謀取私利,而我還在努力效仿,為有所遺漏而苦惱,在新的知識中沉浮,卻不愿放棄舊有的觀念,這樣難道不會陷入困境嗎?
當百姓不再畏懼統治者的威嚴時,更大的災禍就要降臨了。李息齋說:“百姓不畏懼威嚴,除非天下人都能忘卻我的存在。”不要逼迫百姓使他們無處安身,不要壓榨百姓使他們無法生存。只有不壓迫百姓,百姓才不會厭惡統治者。因此,圣人有自知之明,卻不自我顯露;懂得自愛,卻不自以為高貴;所以舍棄后者(自我顯露、自以為高貴 )而選擇前者(自知之明、自愛 )。(七十二章)
在“有”的方面過于奢侈的人,在“無”的方面就會陷入困境;想要填補內心的空虛,卻會讓外在的欲望更加膨脹,這樣一舉一動都會覺得無處不是“狹窄”的,也會覺得無處不是令人“厭惡”的。有“居所”,就有主宰“居所”的東西。有“生命”,就有主宰“生命”的東西。主宰“居所”的東西深入到“居所”的內里,如洞穴般曲折盤旋,比天地還要廣闊。主宰“生命”的東西能保持“生命”的和諧,輕柔閑散,如同在春臺上享受快樂。但如果自己放棄這種快樂,堵塞內心廣闊的空間,實在是可悲??!就像整夜惶恐不安,無法自我解脫而求助于“威嚴”一樣。所以摒棄“自我顯露”,就能讓內心從看似不廣闊變得廣闊;摒棄“自認為高貴”,快樂就不會因外在因素而改變。每天悠游于淡泊高遠的境界,消解無盡的煩惱,內心寬廣有余,充滿閑適。忘卻天下不會成為負擔,天下人也會漸漸忘卻他。大概主宰“居所”并主宰“生命”的東西,是天下本來就有的,我又何必去“顯露”、何必去“自認為高貴”呢?
勇于表現剛強的人會招來殺身之禍,勇于表現柔弱的人卻能保全生命。這兩種做法,一個有利,一個有害。天所厭惡的,誰知道其中的緣故呢?所以圣人也難以判斷。自然的規律是:不爭斗卻善于取勝,不言語卻善于回應,不召喚卻自動到來,緩慢卻善于謀劃。天網廣闊無垠,雖然網眼稀疏,卻不會放過任何事物。(七十三章)
憑借“不敢”的心態去展現“勇”,這才是真正的“勇”;對那些該“不敢”的事情堅決“不敢”,這也是“勇”。“勇”和“敢”的不同表現,會帶來“殺身”或“活命”的不同結果,天掌握著這種權衡的權力,而我們承受著相應的變化,這實在是難以捉摸。圣人畏懼這種難以捉摸,所以選擇承受“活命”的結果,也不逃避“殺身”的可能,因此“活命”的機會在自己手中,而“殺身”的責任由天下承擔。為什么呢?因為自己享受“活命”的機會,就必然有人要承受“殺身”的命運,這是氣數使然,沒什么可追問的。自己“活命”卻不居功,天下有人“殺身”也不會怪罪,這樣就能置身于功罪之外,善于救助人和萬物,我不決定別人的“殺身”與“活命”,天下人也能各安其命。那些氣數,每天都為“殺身”“活命”之事操勞,對我而言,不過是吹劍首發出的微小聲音罷了。所以圣人突破“天網”的束縛,踐行“天道”。
百姓通常不怕死,為什么還要用死來嚇唬他們呢?如果人們真的怕死,對于那些為非作歹的人,我把他們抓起來殺掉,誰還敢為非作歹呢?本來就有專管殺人的人去執行殺戮,如果代替專管殺人的人去殺人,就如同代替技藝高超的木匠去砍木頭。代替技藝高超的木匠砍木頭的人,很少有不砍傷自己手的。(七十四章)
樹木面對砍伐時,難道會區分自己是堅硬還是脆弱嗎?所以盜跖和鮑焦相互嘲笑,沒有盡頭。挑選他們所嘲笑的內容,認為有的對有的錯,拿著秕糠一樣無用的觀點去強迫別人相信,甚至想趁著別人的死亡來驗證自己的觀點正確,說到底不過是為了私利,這樣的人對殺戮懷有欣喜之心。對殺戮懷有欣喜之心的人,對天下沒有什么損害,只是白白破壞了自己內心的平和。圣人明白事理和形勢的必然,所以哀傷天意,見證萬物的變化。變化一天天在發生,不得不聽之任之,而在這聽之任之的過程中,內心的哀傷也愈發深沉。難道圣人是為了追求接近仁愛的名聲嗎?追求仁愛之名的人,就像是代替主管生命的神靈去主宰生命。代替主宰生命,代替執行殺戮,都是愚蠢的行為。圣人始終不會做這種蠢事,所以看起來與常人不同。
百姓遭受饑荒,是因為統治者征收的賦稅太多,所以百姓才會挨餓。百姓難以治理,是因為統治者政令繁多,所以百姓才難以治理。百姓輕視死亡,是因為統治者過于追求生活的享受,所以百姓才輕視死亡。只有那些不把養生之事看得過重的人,才比過分看重生命的人更高明。(七十五章)
人活著的時候身體柔軟,死后身體變得僵硬;草木生長的時候柔軟脆弱,死后變得干枯。所以,堅強的東西屬于死亡的一類,柔弱的東西屬于生存的一類。因此,軍隊過于強大就難以取勝,樹木過于堅硬就會被砍伐。董思靖說:“人們都會去砍伐它。”強大的處于下位,柔弱的反而處于上位。(七十六章)
強弱只是事物的外在表現。樹木難道是為了生存,故意讓自己變得柔脆嗎?當天地的滋養不再,只留下干枯的外表,堅硬干枯的形態就形成了。所以,堅強是“有”不斷積累的結果,柔弱是“無”自然變化的體現。憑借“無”的變化都還能夠生存,何況那些還沒有變化的呢?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利用“無”的變化表現出柔弱,是因為它離“無”還不算遠。沒有那些看似強大的東西,柔弱的事物就無法凝聚成形,這也是天下重視堅實本質的原因。但誰能想到,凝聚成形就意味著走向死亡呢?事物的本質雖然依據已有的條件而存在,不可或缺,但如果能順應天地間的沖和之氣,或升或降,那么不僅處于上位的人可以保持柔弱,即使處于下位的人也能遠離干枯的境地。
自然的規律,不正像拉開弓弦嗎?高了就壓低它,低了就抬高它;有余的就減少它,不足的就補充它。自然的規律,是減少有余的去補充不足的。但人世的法則卻不是這樣,是減少不足的去奉養有余的。誰能把有余的拿來供給天下不足的人呢?只有有道的人能做到。因此,圣人有所作為卻不依賴,成就了功業卻不居功自傲;他大概是不想顯示自己的賢能吧?。ㄆ呤哒拢?/p>
只有弓有“高”“低”之分,人們才能對它進行“壓低”“抬高”的操作;只有人有“有余”“不足”的差別,天才能對其進行“減少”“補充”的調節。那些主動減少自己的人,固然也會有所損失,但遭受天“減少”的人,災禍就更嚴重了。圣人能不被天降災禍,是因為他們不制造災禍的根源。難道只有那些勞役天下以滿足自己私欲的人是在奉養有余的人嗎?人們沒有不賢卻想要讓他們變得賢能,社會沒有混亂卻想要去治理它,美好的贊譽到來時,背后卻隱藏著令人作嘔的行為,這難道不是以天下的衰敗為樂來成就自己嗎?所以一個人安居高位,天下人就失去了依靠;一個人實現自己的志向,卻讓眾多人傷心;殺機在誓言中萌發,戰亂因功名而起。如此看來,平庸的人生活節儉,賢能的人生活奢侈,難道不可怕嗎?
天下沒有比水更柔弱的東西了,但攻擊堅硬的東西時,沒有什么能超過它,因為沒有什么可以替代它。所以柔能勝剛,弱能勝強,天下人沒有不知道這個道理的,但卻沒有人能踐行。因此,圣人說:能承受國家的屈辱,才配得上做國家的君主;能承擔國家的災禍,才稱得上是天下的王者。這些看似相反的話語,卻蘊含著深刻的真理。(七十八章)
有“攻擊”的力量卻沒有“攻擊”的心思,那么心思會鼓動力量。有“攻擊”的心思卻沒有“攻擊”的力量,那么力量會擾亂心思。心思和力量都足以“攻擊”時,就會各自發揮作用,身體內部就像各自拿著武器一樣不斷變化;這樣還想“攻擊”天下,怎么可能不失敗呢?即便如此,心思的危害最大。水,難道是想要與堅硬的東西對抗并發起攻擊嗎?它承受天下的“污垢”,從古至今都沒有改變心意,力量也隨之而來。為什么呢?水沒有力量,同樣也沒有心思;水沒有心思,同樣也沒有力量。所以“使心志柔弱”的人沒有“改變”的心思,“使內心虛空”的人沒有“改變”的心思,做那些不得已的事情時,不去在意是否堅強,那么無論是身處險境還是坦途都不會改變想法,這是因為將心思寄托于廣闊的天地而內心不自我沖突。將心思寄托于廣闊的天地,就無所畏懼了。內心不自我沖突,就是和諧到了極致。內心和諧,對外無所畏懼,天下誰能抵擋呢!
調解大的怨恨,必然會留下殘余的怨恨,這怎么能算是妥善的做法呢?因此,圣人就像拿著借據的人卻不向人討債一樣。左契,是由債權人保存用來討債的,只等待別人來取。所以有德行的人就像持有左契的人,只等待別人來??;沒有德行的人就像掌管稅收的人,想要讓事物平均。自然的規律沒有偏愛,常常幫助善良的人。李息齋說:“大概也像持有左契一樣吧?!保ㄆ呤耪拢?/p>
既然不想去攻擊,那就去調解怨恨,想要有所作為的人,除了這兩種方法別無選擇。事物本來是平衡的,我又何必去調節呢?事物如果不平衡,我又怎么能讓它們平衡呢?沒有心思也沒有力量,怨恨自然不會產生。有心思的人,當心思安定下來后就會釋然;有力量的人,當力量耗盡后就會返回。不等對方走投無路來投奔我,就主動去施加所謂的平衡之道,這只會增加怨恨,讓怨恨都歸到自己身上。圣人明白這個道理,對于陰陽失調的變化,安靜地等待它自行消除,天自然會安定;對于動靜、冷熱的反復,安靜地等待它自行平息,自身自然會安穩;對于儒墨之間的是非爭論,安靜地審視它,道自然會統一。沒有別的原因,無所親近也就無所疏遠,事物有需求就給予,而自己不主動給予。
國家要小,百姓要少:即使有各種器具也不使用;讓百姓重視死亡,不向遠方遷徙;雖然有車船,卻沒有必要乘坐;雖然有武器裝備,卻沒有地方陳列;讓百姓重新使用結繩記事的方法;百姓滿足于自己的飲食,喜愛自己的衣服,安于自己的居所,喜歡自己的風俗;鄰國之間相互望得見,雞鳴狗叫的聲音都能聽得見,但百姓直到老死,也不相互往來。(八十章)
天下的道理也就是如此罷了。用“小國寡民”的眼光看待“小國寡民”,用強大的眼光看待強大,用天下的眼光看待天下,人如同天,天如同道,道如同自然,這樣無論走到哪里都能自在。推廣到四海之廣:賢能高貴的人“安于自己的居所”,低賤不肖的人“不來打擾”,那么賢能高貴的人就能安定;低賤不肖的人“安于自己的居所”,賢能高貴的人“不去干涉”,那么低賤不肖的人就能和諧?;氐阶陨韥硭伎迹憾俊鞍灿谧约旱墓δ堋保乃肌安幌蛲庾分稹?,那么耳目就能保全;心思“安于自己的思考”,耳目“不干擾心思”,那么心思就能端正?!氨б弧钡娜?,抱守著“一”,同時也不排斥“不一”,這樣才能與“一”達到“玄同”的境界,沒有迎來送往的煩惱。
真實可信的言辭不華美,華美的言辭不可信;善良的言辭不狡辯,狡辯的言辭不善良;有智慧的人不廣博,廣博的人沒有智慧。圣人不積累財富,盡力幫助別人,自己反而更加富有;給予別人的越多,自己擁有的也就越多。自然的規律,是讓萬物受益而不傷害它們;而人卻往往有利必有害。圣人的行為準則,是有所作為卻不與他人爭斗。(八十一章)
用自己所“擁有”的去幫助別人,別人“擁有”了,自己卻會有所損耗;用“很多”去給予別人,別人“多”了,自己卻會變得貧窮。誰能理解無所作為卻在幫助別人的人呢?誰能理解無所給予卻在給予別人的人呢?道分散在天下,天下廣闊無垠,所以圣人“不積累”。道積聚在自己身上,于是就有了“華美”“狡辯”“廣博”。既“華美”又“狡辯”,再加上“廣博”,就沒有不與人爭斗的了。然而,對于道的邊際來說,就像一勺水對于大海,無論是揮灑還是飲用,很快就會窮盡。低下頭去“有所作為”,哪里會想到昂起頭去“爭斗”呢?不去追求“利益”,“利益”自然會到來,又怎么會遇到“禍害”呢?能夠不拿有限的認知去衡量無限的道,這樣的人也擁有無限的智慧?!坝米匀坏囊幝蓙碚{和”,又哪里需要刻意“作為”、刻意“給予”呢?又怎么會陷入困境呢?
更新時間:2025-04-18 20:31: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