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不在記錄里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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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診所的燈仍未熄滅。
許若晴坐在辦公桌前,屏幕上仍然停留在系統后端的記錄界面。她的指尖輕敲著桌面,眼神凝視著那一排空白的就診信息——周雪,來訪時間:空,診斷標簽:空,歸檔狀態:不存在。
可她記得這個名字,記得她的眼神,記得她坐在對面沙發上的姿態,甚至記得她有一顆左側嘴角的痣。
她不可能記錯。
“如果一個人的存在記錄被系統完全抹除,那意味著——她要么從未存在,要么被人故意隱藏。”她低聲自語。
她嘗試用手動方式檢索——通過關鍵字“周”、“女”、“焦慮”,但搜索結果依舊空白。
不甘心,她轉向紙質檔案柜,逐一翻閱過去六個月的就診登記本。那是最原始的記錄方式,由陳露負責抄寫與編號,每一頁都工整有序,字跡熟悉。
直到翻到某一頁空白頁與前一頁之間夾著一張半撕裂的紙條。
那是一個預約回執。
上面寫著:周雪,3月22日,下午四點,主治:許若晴。
她的瞳孔微縮,回憶立刻被勾起。
那天下午,她確實加號接診了一位女性。那名女性話不多,反復說自己“聽不清別人說什么”、“身邊的聲音不對勁”,說她在耳邊聽見有個聲音一直念叨:
“你說了也沒用,沒人會信?!?/p>
她起初以為是幻聽,也可能是焦慮激發的認知混亂。
可現在,她想起對方最后說的那句話:
“如果你不記得我,那就說明你真的不是那個我該信的人?!?/p>
許若晴從沒當回事,但這句話現在像利刺般扎進她的思緒。
她繼續翻找紙質記錄,發現周雪并非唯一的缺失者。
還有兩位來訪者也沒有系統歸檔:一位名叫“張映”,一位是“陸文遠”。她隱約記得他們,模糊的面容交織在腦海深處。
一個共通點是——這些人都曾在言語中提到“有人在說話”、“不是自己的念頭”、“醫生不是醫生”。
許若晴忽然感到后背一陣發涼。她迅速從抽屜中取出自己的隨手記錄筆記,那是她在系統外自用的小本,用于標記異常談話或突發現象。
她翻開其中一頁,字跡在昏黃燈光下有些模糊。
“周雪,自述三個月來耳邊有陌生女聲重復某句話,重復頻率高,聲音非本人內在語言構建……”
她輕聲念出,手卻開始顫抖。
那句話,她沒有寫在筆記里。
但她記得清清楚楚——
“許醫生知道真相。”
這一句,在周雪的嘴里,也曾出現過。
不是一次,是在她即將結束會談、準備起身離開時,那名女性輕聲問:
“如果你知道,那你為什么不說?”
她當時笑著說:“有時候沉默并不是逃避?!?/p>
但現在,她終于聽懂了對方的質問。
沉默,不只是回避,也可能是一種——共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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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許若晴提前來到診所,連咖啡都來不及泡,便直奔服務器機房。
那是一間鮮有人進出的儲物間,平日只存放些硬盤、路由和網絡備份設備。她站在那臺主機前,插入管理員密鑰卡,開啟后端數據操作權限,輸入系統恢復指令。
她想做一件事:查看三天前診所系統的所有手動刪除記錄。
屏幕上彈出一道紅色警告:
【需輸入二級管理員授權碼】
她一愣,這段權限本不該存在。她記得,系統由她本人與助理陳露共管,權限平級,最多只是分類不同,不應出現“次級遮蔽”。
她嘗試輸入自己的代碼,被拒。
她嘗試輸入陳露的生日,成功。
數據流刷地一閃而過,屏幕上出現一串隱藏日志,按時間排列,其中一條赫然寫著:
“刪除病人記錄:周雪(手動標記)、張映(非存檔)”
操作賬號:LURC02
設備編號:D-RM19(前臺登錄終端)
執行時間:3月25日 20:43
許若晴的心沉了下去。
那是陳露的登錄編號。
她立刻拿起手機,撥通陳露的號碼,接通后直接問道:“三天前,你刪了周雪和其他幾位病人的記錄?”
對面沉默了一秒,然后聲音如常:
“我?你不是說要清一下過期未歸檔記錄的嗎?你在會議里交代的,清掉過期緩存,系統太卡了。”
許若晴握著手機的手指緩緩收緊。
“我沒說過要刪掉歸檔申請中的記錄?!彼穆曇粢呀浻辛嗣黠@的質疑。
陳露在那一頭頓了幾秒,然后輕輕笑了一下:“也許你那天太累,說完自己忘了。”
掛斷電話后,許若晴沒有回辦公室,而是徑直去了監控室。
她打開25日晚的錄像,快進到20:40之后。
鏡頭中,前臺一片安靜,陳露坐在前臺電腦前,穿著便裝,顯得不太像值班的樣子。她盯著屏幕的神情很專注,不像在清理垃圾文件,反而像在——
精準定位某些對象。
她的操作流暢、迅速,完全不像是初次做這類“技術活”。
許若晴盯著畫面,注意到她在結束后還做了一件事:
拔出了數據備份盤。
她站起身,走進那臺主服務器后側,打開下方磁盤倉,果然——
硬盤缺了一塊。
她緩緩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
她原本以為自己是因為某些信息未能及時掌握,而陷入誤判;可現在,她第一次意識到,這場失控,不只是外界壓迫,也不是系統漏洞,而是來自——
她自己診所內部的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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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到辦公室,坐了很久很久。
桌面上那本便簽本被她打開,每一頁都寫著不同來訪者的話語、只言片語的情緒殘響——
“你會一直在這兒嗎?”
“你聽得懂我說的嗎?”
“你真的在幫我嗎?”
她翻到最后一頁,那一行字清清楚楚,不知何時寫上:
“你知道,但你從不說?!?/p>
筆跡不是她的,也不是她助手的。
是某個熟悉卻無法確認的字跡,藏在了她每日翻閱的頁腳里。
她盯著那句話,仿佛眼前浮現出那些漸漸模糊的人影——林筠、李志言、周雪、張映……
他們的聲音重疊著,在她耳邊低語:
“你是知情者,還是協作者?”
她捂住耳朵,喉頭涌上一股涼意。
可她知道,再不繼續查下去,那些聲音就再也不會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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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許若晴幾乎是伏在辦公桌上睡去的。凌晨三點,她被手機的震動驚醒,一條陌生號碼的簡訊正靜靜地躺在屏幕上。
【你刪不掉所有的記錄,就像你救不了每一個人?!?/p>
她猛地坐起身,背后冷汗直冒。那串號碼無任何歸屬地信息,連追蹤都無法操作,仿佛是從某個虛空中投擲而來的威脅。
她強迫自己冷靜,回到系統中,試圖再次調出周雪的就診檔案。
結果仍舊是:無此人記錄。
但她不死心。她調出診所進出記錄,從門禁系統找到了那天的訪問日志:3月22日晚上18:37,一位“未登記訪客”刷門進入,手動錄入密碼。
監控顯示,那是一個身材瘦削、穿淺色風衣的女子,臉部模糊,被帽子遮住。她在前臺停留片刻后走進了咨詢室一號,而正好,那天許若晴確實接待過一位“匿名訪客”。
她點開那天的個人日程,備注欄里,只有一句話:
“來訪者自稱舊識,要求匿名?!?/p>
她記得了,那天,她確實接待過一個神情淡漠、幾乎不交流的女子。
對方幾乎沒有回答任何問題,只有在離開前輕輕說了一句:“你以前真的,不記得我了?”
她原以為那是某種情緒錯位的投射,常見于某些邊緣型人格的輕微情感控制策略。
但現在想來,那是一句警告。
那晚之后,數據被刪除,人間蒸發,直到昨天,周雪的丈夫帶著那段錄音來到警方。
錄音里,周雪輕聲說道:“她不會記得我的……她已經忘了她許過的所有承諾?!?/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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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六點,天剛蒙亮,許若晴便趕往市警局。江啟年接待了她。
“你來得正好?!彼f,遞給她一封信,“今天凌晨,有人把這個塞進警局門縫。無指紋、無痕跡、打印內容?!?/p>
信紙上,只有一句話:
“她們不是突然死的,是逐步沉沒的。”
她心頭猛然一緊:“這和之前那張紙條的語氣一致。”
“是。”江啟年皺著眉,“我們也初步懷疑,這并不是孤立事件??赡苡腥嗽谝龑Р∪俗龀鰳O端行為。而你,是他們共同的目標點?!?/p>
許若晴看著信紙上那行字,指尖冰涼。
她忽然意識到一件事: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被動被卷入這一切的人,是那個不得不面對患者情緒投射與病理痛苦的治療者。
但現在,有人正試圖告訴她:
你不僅是這場風暴的中心,你更是它的誘因之一。
她垂下眼簾,輕聲問江啟年:“如果,有人想模仿我,會有多難?”
江啟年盯著她良久,沉聲說道:“從他們留下的資料來看……有人正一步步,精確地替代你——在你的診所,在你的病人世界,在他們崩潰之前?!?/p>
這句話像一記重錘,擊中她胸口最深處的空洞。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開始,成為了一個潛在的“角色”,一個他人可以“扮演”的身份。
而現在,三個死者,三段模糊的記憶,三條重復的紙條……
串聯起了一條她從未想象的心理戰線。
她必須找到那個人,那個藏在黑暗里用她的名義發聲、卻一步步將她逼近崩塌的人。
她必須知道,為什么“她知道真相”這句話,不是質問,也不是審判。
而是宣告。
更新時間:2025-04-17 03:13: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