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換門庭,嫁女作妾,讓徐階的風評急轉直下,但同時也讓他和嚴嵩兩人的關系愈發緊密,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卻失去了政治舞臺上的左膀右臂。楊繼盛死了,張居正也留下一封書信,絕塵而去,自己最為看好的兩個學生死的死,逃的逃,心里不免有些悵然若失。
再次展開信,映入眼簾的依然是那些指責自己的話,說自己位列輔臣,地位不可謂不高,卻遷延觀望,見風使舵,不惜投靠嚴黨,來換取一時的茍且偷生云云。
想想三個月前,自己投入嚴嵩麾下的那一幕,再看看手中學生留給自己的信,徐階苦笑著,獨坐在徐府花園的六角亭中。抬頭仰望,不知何時,紛紛揚揚的漫天大雪簌簌地飄落,落在屋檐上,落在池塘邊,落在亭前的小路上,落在自己跳動著的溫熱的心臟上。石案擺著的清茶早已沒了熱氣,靜謐的冬日,凜冽的北風,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毙祀A站起身來,輕輕地誦著李太白的詩句,身上的錦帽貂裘雖能抵御住冬日的寒風,卻難掩孤獨,寂寞,冰涼的心境。
“居正說得對,或許我真的應該殊死一搏,與嚴嵩一決雌雄。勝了,名垂青史,敗了同樣揚名后世,不會落人話柄??墒?,想要搬倒如日中天的嚴某人,又談何容易。況且,老夫如果是孤身一人,死又有何妨?怕就怕這一家老小的性命恐怕難以保全。哎,要是學生張居正在就好了,有什么事還能互訴衷腸,可現在卻不辭而別,老師我的一番苦心誰人能夠理解啊?!毙祀A心里感嘆著,邁步走出涼亭,忽然一陣大風襲來,直吹得他睜不開眼睛。
“咚”的一聲,似乎有什么東西重重的落在了腳邊。徐階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只凍僵的大雁,翅膀上本就稀疏的羽毛,被寒風肆意蹂躪著,撕扯著,兩只腿蹬了幾下就沒了生氣。順著它掉落的方向往上看,影影綽綽地看到,有兩只嗷嗷待哺的雛鳥正張大著嘴,在鳥窩里悲鳴,或許是凍的,或許是餓的,也或許是為失去母親而難過,但無一例外等待它們的注定是死亡的結局。
“這只大雁不正像楊繼盛一樣,憑借一己之力想要對抗這刺骨的寒冬,顯然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而張居正的離開,也正如南飛的鴻雁,暫時避開這遮天蔽日的暴風雪,待到來年春暖花開的時節,注定會再飛回來,或許那時他已經羽翼漸豐,就不怕寒風的侵襲了。繼盛已死,博了個以身殉道的清名,雖死猶榮;居正南歸,遠離朝廷紛亂嚴酷的爭斗,也算是怡然自得,而老夫卻孤身一人在這暴風雪中,想要片雪不沾身已是絕無可能,算了,還是不想了?!毖坪踉较略酱?,徐階彈了彈身上的落雪,從容的邁開步伐,逐漸消失在雪中。
半年前,顧憐死了,據說是得了消渴之癥。
這一天,張居正得到消息后馬不停蹄的從翰林院回到家中,卻還是沒來得及見上顧憐最后一面。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大動肝火,朝著管家和侍女大吼道,“你們這些不上心的廢物!為何不早些告訴我?”
“老爺,早上夫人還好好的,吃了兩枚雞子,喝了一碗山藥地黃粥。您走后半個時辰,夫人突然說她有些眩暈,看不清東西,隨即嘔吐不止,又說腹部腫脹,我伸手摸了摸,確實有核桃大小的腫塊?!辟N身侍女并一眾仆人跪在地上,泣不成聲,“又過了半個時辰,夫人命我扶著她硬撐著坐在梳妝臺前,寫了一封信,說是給老爺您的,寫完之后我又扶著夫人躺在床上歇息,待到郎中來時,夫人已經,已經……”貼身侍女抹著眼淚,傷心的說道。
聽了侍女的一番訴說,張居正緩了緩心神,其實他早就知道顧憐已經大限將至,顧憐得了消渴癥已經有十多年,一開始她強忍著病痛,隱瞞病情,怕影響自己考取功名,怕成為自己仕途上的累贅和負擔,等到病入膏肓,疾入腠理,已是回天乏術。張居正萬分悔恨,悔恨自己怎么沒有把在官場上的細膩和敏感,分一些在她的身上;悔恨自己只顧仕途上的榮辱得失,而少了對自己最愛之人的呵護和陪伴。
“好了,你們都下去吧?!睆埦诱龘]揮手,搬了把椅子坐在床邊。
“你說說你,怎么就先我而去了?”臥房內,香帳前,張居正緊握著顧憐還帶著余溫的手,看著她消瘦的面龐,感覺那么的熟悉,又如此的陌生?!澳茉倥銥榉蛘f說話嗎?”
張居正輕輕的拂去顧憐眼角的淚痕,自己的眼淚也在眼眶里打著轉,落下來,落在緊握著的兩個人的手上。
“佛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多希望這一切從未發生,多希望娘子的故去不是真的?!睆埦诱V癡地說,“如果有可能,為夫愿意拋去功名利祿,和你回江陵老家,置一方地,養幾只鵝,再將我的壽命分與你,成雙成對了卻余生?!?/p>
眼淚,讓目光變得迷離。張居正擦去眼淚,他想再看看顧憐的容貌,生怕時間一長就會淡忘。顧憐的眉頭輕微地皺在一起,那是臨終前被病痛摧殘地結果,臉頰上不施粉黛,卻難掩麗質芳菲的面容?!白尀榉蛟贋槟忝枰淮蚊及伞!睆埦诱齻冗^身抬手從梳妝臺上拿起石黛,恍然間卻發現石黛下面壓著的一張松江潭箋,拿過紙張,展開細看。
“居正我夫:
連理十五年,原約相守終生,而奴今日背盟矣!
手書此信,奴尚為世間一人;君看此信,我已成陰曹一鬼,死生契闊,與子成說,生亦何歡,死有何憾!奴將離去,不免香消玉殞,靈魂不存,君不可過分悲慟,也不可消磨志向。惟念奴身既去,不能侍奉家翁,不能照料夫君,待喪期屆滿,君可另尋一心儀之人,相伴左右。
憐兒與君,雖陰陽兩隔,卻心意相連,君與憐兒,雖??菔癄€,卻情比金堅。離腸婉轉,瘦覺妝痕淺,來生重逢,為奴銜玉簪?!?/p>
書信結尾,又附著一首詞,字跡無力且凌亂,看得出當時顧憐已心力交瘁。
十數年來,有多少,離合悲歡。
空悵惘,與子偕老,共赴彼岸。
南柯一夢終無眠,獨楫孤舟披白練。
忘川河,流過三生石,花正艷。
別離愁,相思怨。生人情,徒生亂。
默然回頭間,癡心斬斷。
社稷終有清明時,驅除邪魅從頭戰。
看春風,拂柳枝新綠,盡吹散。
張居正又一次淚眼婆娑,滴答的淚落在紙上,暈開了墨跡。讓他感動的是,顧憐不光是生前對自己百般呵護,將死之時還不忘激勵自己重拾斗志,不忘讓自己續弦來取代她的位置照料自己,而從始至終沒有為她自己的身后事留下只言片語。
淚水迷離了他的雙眼,顧憐清晰的容貌在他眼中逐漸模糊起來,腦海中一個個鮮活的形象,一幅幅真實的圖景,碾過時光的年輪,來了又去,走過終點,又回到原點。
他,仿佛看到了初見時,她穿著寬袖的長衫,系著三褶的馬面裙,頭上別著一枚鏨花玉質發笄,明眸善睞,冰清玉潔,卻又不失靈動,躲在顧知縣的身后,時不時的探出頭,偷偷觀察著對面這個年紀相仿的小男孩兒;他,仿佛看到了大婚之時,她頭戴鳳冠,身穿圓領紅袍,外披五彩霞帔,舉手投足間透著端莊賢淑的風采,傾城之貌,傾國之姿,恍如昭君再世,姮娥降臨。
他,分明看到婚后那一年的立春時節,他和她相伴到江陵城外的春場游玩。他們圍著提前塑好的春牛芒神,上香祭拜,祈求風調雨順,家宅安寧。男的著一身白衣,身材頎長,眉目清秀,舉手投足間恍然有屈宋之風;女子襲一領紫衫,裹一層薄紗,衣袂隨風而舞,身后似有云霞輕攏,當真非塵世中人。這一對神仙眷侶,天賜良人,從旁人的目光中,讀到了羨慕和贊嘆。
他,分明看見那是一個溫暖中帶著浪漫的上元佳節。顧憐端著一個精致的青花瓷碗,緩步走到他身邊,“相公,快來嘗嘗我剛釀的桂花圓子。”
“嗯,有勞娘子了?!睆埦诱闷疸y勺舀了一枚湯圓,送入口中,細細品嘗。
“味道怎么樣?。俊鳖檻z迫切的等待著答案。
張居正皺著眉,臉上透著一絲痛苦的神情,隨著喉結的顫動,咕咚一聲將湯圓咽了下去,良久沒了反應。
“真有那么難吃嗎?”顧憐一把奪過居正手中的勺子,也?起一個湯圓遞到嘴里,片刻后,一邊用粉拳捶著居正,一邊嬌嗔道,“好啊,你敢戲弄妾身,還以為真的難以下咽呢,你什么時候學的這么壞!”
“哈,哈,哈……”張居正開懷大笑,假意躲避著砸來的拳頭,“萬萬沒想到娘子的廚藝這么精湛,滋味甘飴,花香馥郁,小小一枚圓子,在娘子的手中竟能讓人唇齒留香,食指大動,我看吶,我也別費盡心力去考什么功名了,我們夫妻二人就在街邊搭一所草棚,支一口柴鍋,你包湯圓,我煮酒釀,說不定能日進斗金,成就富商巨賈也未可知啊,哈哈?!?/p>
“還來取笑奴家!我只做給你一個人吃。”
“怎么這么不經吃?去,再給為夫盛上一碗。”張居正佯裝生氣,吩咐道。
“相公稍安勿躁,妾身這就去盛來。”顧憐學著下人的模樣,一溜煙的跑到膳房。
“再來一碗?!?/p>
“遵命?!?/p>
“再盛幾顆。”
……
“相公,你已經吃了五碗了,圓子不好消化,歇息一會再吃,好嗎?”顧憐見居正一碗接著一碗,生怕他吃壞了肚子。
“娘子,你到底做了多少啊?怎么總也吃不完?”張居正打著飽嗝,此時咽下的飯食已經到嗓子眼兒了。
“做了一鍋啊。”顧憐面露天真的回答道,“瞧你那不耐煩的勁兒,你是不是吃膩了!”
“不膩不膩,再來,再來兩枚。”張居正揉揉肚子,吃力地說道。
“哼!不給你吃,二老和我都不夠吃了,呵呵?!?/p>
兩個人打鬧著,調笑著,不覺時間已經來到酉時。“娘子平日里足不出戶,難得今天是上元佳節,咱們去集市上賞花燈如何?我倆也像初識的戀人一樣,來個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怎么樣?”
“我不。”
“怎么了?我記得你不是最喜歡看花燈嗎?”
“虧你還是舉人呢,你看看你念的詩,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歐陽修的《元夕》本就是寫一對彼此愛慕的戀人,相約在黃昏,到了今年的上元節,故地重游,物是人非,卻不見伊人的身影。我可不想做那個無緣無故消失的伊人,我不離開你,你也不要離開我?!鄙磉呌H近之人一個接一個故去,讓顧憐暗自神傷,成婚之后,顧憐早已把張居正當作唯一體己之人,一時半刻也不愿分離。
二人攜手來到街邊,這里是荊州城最為繁華熱鬧的地方,街頭巷尾掛滿各式燈籠,宮燈秀麗雍容,花燈清新靈動,鳥禽燈鮮活,走馬燈栩栩如生,到處流光溢彩,燈光搖曳,映得顧憐的臉頰泛著紅暈,不知道是被燈光照的,還是被張居正緊握的手暖的。
城中心有一座關帝廟,此時,在關帝廟的前方,一座燈山已經扎起來,兩條龍盤踞而臥有一飛沖天之勢,以龍為主體,上面點綴著仙鶴,巨鰲,麒麟,鳳凰等瑞獸燈飾,又有春柳,夏花,秋蟲,冬梅等寓意一年四季的圖案?!罢媸巧绞╇p龍戲水,云霞映獨鶴朝天??!”張居正看著氣勢恢宏的燈山,興致所至,隨口吟了兩句詩?!般y蛾斗彩,雙雙隨繡帶香球;雪柳爭輝,縷縷拂華幡翠幕。”顧憐不甘落后,張嘴附和著。
“夫人文采斐然,在下佩服。”
“夫君才智超群,妾身欽佩?!?/p>
……
二人一唱一和,斗智斗勇,最終還是顧憐棋差一招,敗下陣來,“算了,不和你斗嘴了,我還是看社火吧?!鳖檻z難掩嬌羞,撒開張居正的手,獨自向不遠處的社火游行隊伍走去?!暗鹊任摇!睆埦诱觳礁?,將一個糖人遞到顧憐的嘴邊。
看見張居正手中的糖人,顧憐的臉頰又一次泛紅,“怎么只有一個?”顧憐問道。
“看,在這兒呢。”張居正說著,又從背后拿出一個鴛鴦圖案的糖人兒,“正好從成一對兒?!?/p>
輕啟紅唇品著糖人兒的甘甜,如碧波般清澈的眼神,洋溢著濃濃的愛意,顧憐眉目帶笑,望著張居正。張居正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不知道如何回應,“不展芳尊開口笑,如何消得此良辰?!敝缓糜仓^皮又吟了兩句詩,來掩飾自身的羞赧。
街上,游人如織,江城,燈火通明。耍龍燈的,踩高蹺的,舞獅子的,劃旱船的,櫛次鱗比,絡繹不絕。二人隨著人流,像兩掬清澈的泉水,碰撞,分開,激蕩,交融,最終合二為一,信誓旦旦地許下誓愿,今生絕不分開。
更新時間:2025-04-14 15:0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