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告了病假,吩咐小廝在自己走后把書信送與徐階,又到兵部車駕司領了驛符,回到北京城西的住處,打點了行裝,然后翻身上馬,一路向兩千五百里外的江陵老家奔去。
“老爺,您快些養好病,我們都盼著您早些回來啊。”管家、仆人和幾個婢女眼含熱淚,在這世事艱難的日子里,張居正早已和這些下人們締結了如親人般的感情。張居正的離開,是對朝政的絕望,是對妻子亡故的落寞,也是為了躲避災禍。他,不得不走,不得已決定跟污濁的政治一刀兩斷。自己的理想無法實現,身邊的親朋故交或病逝,或被戕害,或甘與奸臣為伍,自己也試圖做過改變,也曾替嚴嵩作了不少青詞,違心地說過一些拍馬逢迎的話,但終歸心有不甘。
“你們跟著我也有六、七年了,侍候夫人,也算盡心竭力,我尚有一些積蓄,放在書房的黑漆盒中,你們可隨意取用。此次返鄉,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來,或者永遠不會再踏入京師半步,你們也可將此處房產變賣,所獲之資足夠你們做些買賣營生,養家糊口?!睆埦诱淮挚戳艘谎圻@個熟悉的,承載著自己和顧憐珍貴記憶的四合院,一人一騎揮鞭離去,耳邊是呼呼的風聲和一眾下人們若有似無的喊聲,“老爺放心,我們等你回來,每年清明和七月半,都會到主母的墳上拜祭,風雨無阻……”
路上的風景無心觀賞,沒有榮歸故里的榮耀,只有逃離的羞愧,哪怕以養病為借口。半個月后,返鄉的歸程已近一半,張居正遠遠的看見前方不遠處南陽府驛站的旗子,心想過了南陽就是襄陽,離江陵老家又近了一步,趕快到驛站休整一日,明天接著趕路。
張居正打馬來到驛站前,下馬駐足,不禁贊嘆道,“臥龍故里,漢代中興之地,果然非同凡響。”驛站的形制與他途經的十來個驛站別無二致,只是規模大了兩倍不止。紅褐色的外墻,輔以南陽美玉雕成的三顧茅廬和隆中對的典故,恢宏中不失典雅,莊重里飽含文蘊。透過驛站門樓里的影壁墻往里看,前面是紅木搭成的二層閣樓,東西廂房,依次排開,錯落有致,飛檐斗拱,青瓦白墻,古樸靈秀,似乎有些許徽派建筑的影子。驛站后方,約有七八排馬廄,一旁的空地上,十幾個青壯勞力正在從牛車上往下卸著剛運來的草料,他們不緊不慢,互相之間一言不發,似乎并沒有急著干完活結錢走人,沒卸幾垛草料就氣喘吁吁,也似乎不太適應這樣的重活兒。
張居正沒有多想,牽著馬,快步向驛站正門走去。
“驛站重地,來人通報姓名!”兩個兵丁手持長矛,橫在胸前,開口喝道。
“在下張居正,翰林編修,告假返鄉,想要借宿一晚,明日更換馬匹即刻啟程,請予通報?!睆埦诱卮鸬?。
“編修是個幾品官?”其中一個士兵問向另外一人。
“記得是六七品吧,和我們縣太爺一個品級,反正不是什么大人物,要是大官兒的話,我們提前不會不知道?!?/p>
“就是,就是,看他一人一馬也沒個隨從,打眼一看就是個沒錢沒權的主兒。”兩個兵丁你一言我一語旁若無人的聊著,似乎并沒有通報的打算。
“兩位軍爺,煩請通報一聲,這是驛符?!睆埦诱f著,將驛符遞到兩個兵丁面前。
“不好意思,這字認得我,我卻不認得字,我們當兵的窮吶,自打娘胎出來就是下賤的貨,沒吃過一頓飽飯,現在更是肚內空空,眼冒金星,你叫俺咋識文斷字,等著吧,等俺們驛丞老爺酒醒了再說。”兩個老兵油子說完,自顧自的蹲下繼續曬著暖,“誒,去一旁等著,別擋著日頭?!?/p>
“不識字的話,我可以念給你們聽,我這可是兵部勘發的驛符,上面有兵部正堂的大印和當今圣上的……”張居正此時已有些不快,不過一想到他們都是當兵吃糧的可憐人,也就不過多計較。
“您千萬別念,念了咱們也聽不懂,別說什么兵部的符了,就是皇帝老子的圣旨,來到這兒也行不通,老老實實等著,真要閑得發慌,就和俺們哥倆估堆這兒曬曬日頭,聊聊閑篇兒,哈哈哈……”兩個兵油子夸著海口放肆的調笑著,完全沒把張居正放在眼里。
沒把自己放在眼里,張居正并不感到詫異,在北京那個首善之區,像他這樣的六品小官還真的沒有一二品大員家的下人們說話的份量大,甚至還沒有他們養的貓狗的地位高,平日里任憑誰都能差遣。即使來到地方上,若不是出自有權有勢的衙門,也很少有人看的起。所以,自出了北京城,張居正就沒有以京官自居,處處小心謹慎,事事謙虛忍讓,只求能早一日回到金陵,誰料想一路向南快出了河南地界,卻碰上了兩個兵痞擋著攔著,耽誤許多時間。
連驛站的大門都進不去,這讓大小也是個京官兒的張居正始料未及,兩個當兵的糙漢子就像兩座門神一樣,只往那兒一蹲,就讓這個翰林院的六品京官不敢越雷池一步。一路勞頓讓張居正站立不住,頭頂的太陽不知何時被翻滾的濃云遮去,夾帶著冰渣的凍雨急匆匆地從云里落下,砸在張居正的身上,又落在地上,揚起點點塵霧,潮濕的泥土味兒有些嗆鼻子,張居正揉了揉鼻子想打噴嚏。
“阿嚏!”其中一個兵丁肆無忌憚地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或許是用力過猛,連帶著兩股濃稠的鼻涕被氣流濺射出來,“許是沖風了,嘿嘿?!北∫贿吅┖竦匦χ贿呌盟詈诘氖挚翘?,在鞋跟一抹,操著手往大門屋檐下擠了擠。
“軍爺怕是病了?這是醫治風寒的方子,閑時去抓幾副藥煎制服用,三五日便可痊愈?!睆埦诱龔膽阎腥〕鲢U筆和一個薄如蟬翼的小木片,在上面寫下幾種草藥的名字,遞給兵丁。
這個憨厚中透著些許無賴本性的窮苦鄉民,與其說是兵,不如說是農民,他的黢黑的布滿垢痂的雙手,不知從多少個驛站過客的手里,接到過多少銀兩,不給就要,再不給就往大門口一戳,任憑天王老子也休想踏入驛站。
看到張居正遞過來的方子,他心頭一顫,手,抬起又落下,撓著頭最終還是接下了,臉上充滿疑惑又帶著不易覺察的憨憨的笑意,他弄不明白,官和民一直以來不都是勢同水火的嗎?今天遇到的這個官兒是怎么了?給他方子,讓他抓藥,在他的印象里從小到大遇到個小病小災,不都是能扛就扛,不行就餓幾天,灌涼水,饒是莊稼漢身子骨兒硬朗,沒多時也就健步如飛了。他不知道感動是什么,也表達不出什么,只覺得從心底漾起一股暖流,發散到五臟六腑,到頭頂,再到四肢,瞬間感覺不那么寒冷了。
“算了,進去吧,中間那個掛著棉布簾子的,就是驛丞的屋?!崩媳岄_了路,對著正欲走進驛站的張居正小聲說道,“可要防著驛丞,最好不要在這兒過夜?!?/p>
“多謝軍爺!”張居正淺淺一笑,隨即循著老兵手指的方向快步走去。
掀開門簾,未及叩門,就聽到屋內傳來杯盤交錯的聲音和男女之間的淫言媟語。張居正皺皺眉,雖說狎妓成風自朱元璋允許官辦青樓開始,已成官場常態,但是能將青樓女子請至家中,絕非一般人物能夠達成,何況是一個無品無級的驛丞,哪來那么多銀兩供自己消遣快活。張居正暗自思考著,伸手扣動門環。
“不長眼的東西,攪了爺的雅興,明天都給爺滾回家種地去!”屋內的嬉笑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中年男子的怒罵聲。
門開了,“讓我看看是哪個囟求欠拾掇!”只見一個四十歲上下,身穿青布直身長衣,頭戴四方平定巾的男子,噴著酒氣,掀著門簾跺腳直罵。
“小可翰林院編修張居正,因事返回江陵老家,途經貴地,人困馬乏,叨擾一晚,乞望行個方便?!睆埦诱⑽澫卵?,抬起雙手打著拱。
驛丞揉了揉似醉非醉的雙眼,這才看清眼前這位衣著雖然樸實無華,但舉手投足間儼然有書生意氣的年輕人,“小人老眼昏花,不知大人降臨,有失迎迓,適才聽到叩門聲,只當是下人們與小人開個玩笑,遂出言斥責,不想沖撞了大人,真是罪該萬死?!斌A丞趕忙下跪,口中一個勁的道歉。
“無妨,無妨,驛丞快快請起?!睆埦诱锨皵v扶驛丞,可能是大腹便便的驛丞體重著實驚人,也可能是自己舟車勞頓早已沒了力氣,半天才將驛丞攙起。
“大人,請隨我來?!斌A丞示意張居正跟著他,“你們幾個先回去,等我辦完事,再和你們計較。”驛丞剛走兩步,又回過頭對屋內的青樓女子交代道。
驛丞把張居正帶到東側廂房。東面廂房是二層磚木結構的閣樓,一二兩層共七十二間房,以北斗地煞七十二顆星辰命名。由于坐東朝西的緣故,一天之中只有彤日初升和夕陽西下兩個短暫的時間,光線才能透過窗子照射到屋內,驛丞打開二層第一間房的房門,一股潮濕發霉的氣味撲面而來。
“偏僻小站,不知今日如何來了這么多官員投宿,只有委屈大人在此少歇一晚,明日挑選上等良駒供大人驅使,稍后,熱湯,飯食,小人會差人送來,如大人有需要之處,可隨時呼喚。”驛丞說道。
“有勞驛丞,居正感佩之至?!睆埦诱龔膽阎腥〕鲶A符遞在驛丞面前,“請驛丞查驗。”
驛丞恭敬的接過云錦織成的驛符,展開詳看,上面寫著,皇帝圣旨:公差人員翰林院編修張居正經過驛站,持此符驗,方許應付馬匹。如無此符,擅便給驛,各驛官吏不行執法徇情應付者,俱各治以重罪,宜令準此。嘉靖三十三年一月十八日。
看過之后,驛丞將驛符遞還給張居正,“妥了,小人還要回去將尊駕名諱登入冊中,就不打攪了,大人請自便?!闭f著,驛丞掃了一眼桌上的包袱,轉身告退。
此時已是夕陽西下,推開窗,掌上燈,風塵仆仆的張居正早已滿身疲憊,他躺在床上,不覺困意襲來,窗外送來的涼風又讓他變得清醒,“那個人說不要在這兒過夜,還要提防著驛丞,到底有何深意?”張居正心里琢磨著,目光,突然被屋頂的一道若隱若現的噴濺狀的淡紅印記吸引住了。
他搬來把凳子放在床上,舉著油燈站在凳子上,對著屋頂的血跡細細觀看,“不錯,確是血跡無疑,一看就是被人用刀斧砍在頸部,血液噴濺而出,射在屋頂,似乎還被人精心擦拭,不仔細看是絕不會注意到這點血跡的。”
兵丁的提醒,屋頂的血跡,薪俸微薄的驛丞小吏卻能包養得起風塵女子,而且還不止一個,讓張居正不由得將這種種跡象聯系在一起。張居正吹熄油燈,一條用兩只緞子被面結成的繩索悄無聲息地從東面的窗戶垂了下去,他躺在床上閉著眼,思考著今天守門兵丁說過的話,“不要在這過夜,似乎是說這里晚上不太平,讓我提防著驛丞,又說明驛丞并不是一個看似恭順的良善之輩?,F在離開驛站已經來不及了,還要等著驛丞給我換馬,必定會引起他的懷疑,如果是驛丞和山匪內外勾結,想要殺人越貨,一兩個人我還是能從容應對的,若是人多勢眾,我就干脆順著繩子從窗戶滑下去,趁亂或許能逃過一劫。”張居正計劃停當,起床推開西面的窗戶向外望去,窗戶正對驛站大院,白天裝卸草料的人早已不見了身影。凍雨已停,寒風刺骨,濃云不知什么時候也已被月光驅散,點點繁星乍隱乍現,偶有流星劃落天際,天幕中北方的熒惑星比平時耀眼許多,“呂氏春秋里說,熒熒火光,離離亂惑,肯定有殺伐之事發生。”張居正嘀咕著,返回床上和衣而睡,也或許是在假寐,他知道,今晚注定不是個不眠之夜。
更新時間:2025-04-14 15:0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