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之后,嘉靖二十六年,公元1547年,二十三歲的張居正連續通過會試和殿試,中了二甲第九名進士,經過館選,被授予庶吉士,入翰林院庶常館繼續學習。
“走,太岳,先把這些典章古籍放一放,換上便服,老夫帶你去看一出好戲。”來人是禮部尚書兼掌院學士徐階。
“老師,你且寬坐,學生這就隨你前往。”張居正斟了一杯明前龍井,奉給徐階,轉身回里間換了一套便服。
出了翰林院,車轎早已備好。“撤去吧!”徐階揮揮手對轎夫吩咐道。
“太岳啊,時辰尚早,路也不遠,我們步行前往如何?正好可以說說話?!?/p>
“但憑老師安排?!睆埦诱飞硎疽狻?/p>
“你這個人啊,為人謙和又才華橫溢,多了分內秀,卻少了分情調。”徐階撫了撫胡須,拍著張居正的肩膀說道,“你怎么不問問老夫要帶你去哪兒?”
“回稟老師,學生只知道天、地、君、親、師五常,天地虛無縹緲,君主高居廟堂,雙親遠在江陵,不能日夜奉養。居正和妻兒入京不滿兩年,舉目無親,六親少靠,多虧老師請工部為學生安排落腳之處,置辦一應生活之資,解了燃眉之急。又不遺余力,傾囊教授經國濟世的學問,老師之恩,恩同再造,學生只知道忠心侍主,一心為國,對老師的呵護提攜之恩,一直銘記在心,須臾不敢忘懷,只待將來有機會再作報答?!睆埦诱卮鸬馈?/p>
徐階佯裝不悅,“你看你,完全是答非所問,顧左右而言他嘛!”。他放緩腳步繼續說道,“太岳啊,看得出你是有大才之人,翰林院雖然是清要之地,但是你看和你同科的進士,哪個不是使出渾身解數去拜謁權臣,拉關系,闖路子,找門子,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為的就是將來能有一個好的出路。反觀太岳你呢?夜伴孤燈,晝起雞鳴,手不釋卷,廢寢忘食,四書五經固然重要,詩詞歌賦也未嘗不是風雅之事,但是入了翰林,將來是要入閣拜相的,四書五經背的滾瓜爛熟,詩詞歌賦作的妙趣橫生,對于治國理政也好,對于管軍管民也罷,不能說毫無相干,只能說是無濟于事,作這些花樣文章有什么好,空耗費了這大好的時光和精力。一會兒老夫就讓你見識見識什么是真正的官場!”
二人一邊走,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蛟S是早年的經歷讓他知道言多必失,禍從口出的緣故,張居正話不多,一路上從沒有主動找話題向徐階請教,只是一問一答,沒有半句多言。
西市門外,人聲鼎沸。扶老攜幼的,當街叫賣的,沿路乞討的,哭喊打鬧的,各色人等將西四牌樓圍得水泄不通。徐階和張居正費勁擠到靠前的位置,隱約聽見五丈之外兩個一身大紅裝扮的劊子手,一邊磨著刀,一邊聊著。其中一個約莫五十多歲年紀的對另外一個說道,“徒弟,今兒可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好機會啊,你第一天跟著我,師傅給你講講這個營生的門道兒?!?/p>
另一個二十來歲的人,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什么原因,吞吞吐吐地說道,“師傅,我,我有點緊張,你說這一刀下去,不知道是個什么滋味?”
“瞧你那沒出息的樣!殺過豬宰過雞嗎?人也一樣,一刀下去,身首分離,登時咽氣,一命嗚呼,量他是大羅神仙也救不過來?!闭f著一手拍在年輕人頭上,“緊張什么!撒泡尿的功夫,事兒就成了。”
“那師傅你怕鬼嗎?”徒弟怯怯地問道。
“怕?哈哈哈,怕個球!”師傅一手掂起泛著血沁的虎頭紅穗大砍刀,不無自豪地說道,“瞧見沒有?這把刀可是你師爺臨死之前傳給我的,三十多年了,死在這把刀之下的亡魂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不管是該死的,還是冤死的,不管是六部大臣,還是什么芝麻小官,在它面前沒有誰能逃得掉。上頭讓我砍,我就砍,讓我殺,我就殺,咱們吃的就是這口死人飯。你說鬼嗎?反正我沒見過,就是見到了,那我就再殺一次,有什么怨氣仇氣去找皇帝老兒去,跟我們有什么關系?”
徒弟還想再問些什么,卻被三聲炮響打斷。順天府的一眾兵丁全副武裝,吆五喝六地將整個法場圍了起來。御史臺左都御史,刑部尚書還有一名錦衣衛千戶依次邁入刑場前面的高臺之上。而最后出場,氣定神閑邁著四方步緩緩登臺的,正是此次的監斬官,內閣次輔嚴嵩。
“來呀,將欽命要犯夏言,給我押將進來!”嚴嵩揉捻著胡須命令道。
兩名皂隸押著一個年逾古稀的老者一瘸一拐地走上刑場,雖滿身傷痕,但仍掩蓋不住作為內閣首輔的威嚴和貴氣。
“讓他跪下!”左右兵丁聽到臺上監斬官的命令,兩人按著夏言的肩膀,卻遲遲不能讓他就范,沒辦法只好一腳踹在夏言的腿彎兒上,只聽“咚”的一聲,夏言的雙腿狠狠地砸向地面,離的近的看客們分明能夠聽到夏言膝蓋骨折時發出的咔嚓聲。
細密的汗珠從夏言的額頭滲了出來,不一會越聚越大,越流越多,沿著蒼老的臉頰一直往下淌,滴在囚服上,鉆進殷紅的泛著血光的鞭痕里,陣陣鉆心的疼痛折磨著他,此時,他恨不得行刑的時間早點到來。
他,沒有想到,自己這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手握生殺大權的大明首輔,會落得個如此下場。他,懊惱悔恨,為何不早一點將嚴嵩這個奸佞小人碎尸萬段,至少把他排除在權力核心之外,可是如今,一切都成了空談。
看看時辰差不多了,一個兵丁端著一個粗瓷大碗走到夏言面前,“給,喝了這碗酒,一會殺頭的時候不會覺得那么疼痛難忍。”
“多謝!”夏言抬頭看了看這個漢子,雙手接過碗,舔了舔早已皸裂的嘴唇,將酒遞到嘴邊。
“啪!”一只巴掌掄了過來,那只粗瓷碗摔在地上應聲而碎,酒也潑了一地。
“你!”夏言怒不可遏,抬頭剛要發作,卻發現嚴嵩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站到了自己的身邊。
“我說老鄉,首輔大人,別來無恙啊。下官有一個問題想要請教?!辈坏认难哉f話,嚴嵩繼續說道,“先生可知人世間最讓人傷心惋惜的事情是什么嗎?”
“無非是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夏言答道。
“非也非也,在嚴某看來,這世間最讓人惋惜的事情,莫過于原本認為唾手可得的東西,卻一次次被他人從手中奪去?!眹泪远紫律?,撿起一片粗瓷,“就像這碗酒,上一秒你還穩穩當當地端在手中,下一刻則不翼而飛,零落滿地,不知夏大人作何感想?”
“呸”,一口帶著血絲的濃痰,呼在了嚴嵩臉上。他也不惱怒,反而從袖中取出手帕,認真的拭去臉上的污穢。
“死到臨頭還是不要過于激動。還有一個問題,你知道你輸在哪兒嗎?”嚴嵩突然一改往日的奸相,和藹可親地問道。
“輸在哪兒?哼,輸在哪兒?成王敗寇,狗賊,我恨不得生啖汝肉,生飲汝血,生寢汝皮!”夏言憤恨地吼道。
“夏老大人稍安勿躁,一個堂堂首輔竟然在大庭廣眾之下出此污言穢語,豈不有礙觀瞻?”嚴嵩頓了頓繼續說道,“我知道你現在對下官恨之入骨,試想前月錦衣衛押你進京,行至通州,你連上三道奏疏辨稱自己是冤枉的,一切罪名皆是我嚴某污蔑所致。但是你也不想一想,作為首輔你圣寵在握,而皇帝怎么會單憑我一面之詞,就發旨將你判個棄市的罪刑。你得罪的不僅是我一人,而是圣上,是這滿朝文武?;实勖銓懬嘣~,你不屑一顧,找人代寫,虛與委蛇。皇帝賜給我們五人每人一頂香葉冠,而你卻從來不戴,問起來,你回答說戴上不倫不類,有失身份。致仕歸家之前,你滿腹牢騷,當著送行的大臣的面,公然發泄不滿,說當今圣上沒有識人之明,缺少御人之能,朝廷出了奸臣,完全是今上偏聽偏信造成的。你說你的所作所為怎么能讓皇帝喜歡?而面對下官,雖有首次之分,但是每次嚴某擬個條陳奏請交你過目,但次次都被你一概否定,甚至將奏疏扔到我嚴某臉上。你還跟圣上密報嚴某及我兒世蕃貪贓枉法,結黨營私,逼得我登門跪下謝罪,可你貪墨之巨,甚乎我百倍。你大權獨攬,恃寵而驕,肆意打壓一切和你意見相左的大臣,甚至對司禮監掌印太監這樣的內侍也是呼來喝去,盛氣凌人。你捫心自問,落到如此田地,該怨別人還是怨自己!”
一番話下來,夏言無言以對,唯有向天長嘆,“命該如此,天要亡我!”
嚴嵩站起身來,看看牌樓下的漏刻,“念在我倆同朝為官多年,又有老鄉之誼,才和你說了這么多,總而言之,你不死我就得死,你下不來我就上不去,好了,時辰已到,毋須多言,安心上路吧!”
嚴嵩假意抹了抹眼淚,將劊子手叫到身邊耳語一番,然后登上高臺,擲出簽來,“午時三刻已到,行刑!”
劊子手接到命令,驗明正身,將夏言背后插著的明梏牌取下,分開頭發露出脖頸,用力斬了下去。
“你,你們……”一刀下去,夏言并未人頭落地,而是被砍斷了頸椎,氣管卻完好無損。此時,夏言目眥盡裂,痛苦萬分,半邊脖子耷拉著,翻著白眼,吐著血沫,全身在地上抽搐痙攣。
“將犯人扶將起來!”嚴嵩端坐高臺,又一次發號施令。
兩邊兵丁將夏言架了起來,劊子手一刀下去,偌大的一顆頭顱咕咕嚕嚕滾落地上,尸身隨即轟然倒下。
叫好的,鼓掌的,說朝廷英明的,還有打聽著下一場是什么時間的,圍觀的百姓們莫名的興奮,又為這出戲的短暫而感到落寞,但大多數人的臉上都洋溢著滿足的笑容,仿佛為能打法這一天閑暇的時間,又有可以添油加醋說上三天三夜的飯后談資和笑料,而感到高興。
“愣什么呢?快走吧!”徐階拉了拉張居正的袖子。
張居正此刻還沒有從剛才那血腥的一幕回過神來,怔怔地愣在原地。他忘不了嚴嵩如戲子般陰晴不定的表情,更忘不了夏言人頭落地時死不瞑目的面容。第一次近距離感受到人的生命在皇權面前是那么的脆弱,那么的不堪一擊,即使這個人是當朝宰相。
二人在人群中還未及轉身,行刑完畢正準備回復皇命的嚴嵩,突然叫住了二人,“下面可是禮部徐大人?”
徐階無奈只好硬著頭皮走上前去,參拜道,“正是下官,閣老,失敬失敬!”
嚴嵩打量著徐階,“徐大人不是管著翰林院嗎?怎么今日得閑便服出行來到這法場看熱鬧?”
徐階再拜,“閣老有所不知,下官近日偶感風寒,服了幾貼草藥也未見好轉,這不,今早聽學生說西市這邊有個老郎中善作推拿,不管是風寒還是熱毒,一經他手,即時痊愈,真是神乎其技。因而早早的來到這廂尋訪,可巧遇見這等場面,沒有沖撞了閣老您吧?”說著,徐階裝模作樣地掩面干咳了幾聲。
“噢,原來如此,不妨不妨。”
“對了,還未向閣老介紹,這位是前年二甲九名進士,喚作張居正,現在翰林院做些雜務。”徐階趕忙岔開話題。
“嗯?!眹泪暂p哼了一聲,眼神未在張居正身上駐足片刻?!澳悄闳グ桑戏蜻€要上復皇差,少賠了。
“恭送閣老,您先請!”徐階彎腰打拱,直到嚴嵩遠去才緩緩起身。
首輔被當街問斬,這是有明以來前無古人, 后無來者的一例,同樣也刺激著張居正的神經。同時,令他大惑不解的是,身邊這位禮部尚書兼翰林院掌院學士,為什么見到嚴嵩之后,一改往日沉穩練達,老成持重的做派,對嚴嵩卑躬屈膝,一臉媚態,簡直是判若兩人。
后來,他才明白,老師讓他少些花架子,多些為官處世的真本領是多么的正確。回到翰林院,他將平常研習的儒家經典,詩詞歌賦統統鎖入柜中,一門心思,學典章制度、學前朝舊事,學政治法則,學執政興亡的案例。一年的苦讀加上原有的天分,讓他收獲頗豐,感慨良多??梢哉f,此時的他已經完全可以在官場這個生死場上立足,因為他明白,官場不是做游戲,過家家,而是你死我活的斗爭。
然而,在庶吉士剛剛結業的時候,他又闖下大禍,差點兒要了性命。
更新時間:2025-04-14 15:0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