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久的沉默讓張居正不敢多言,兩盞青花書燈似乎是該添油了,光線忽明忽暗,在打更人的梆子聲中搖曳著,一如張居正此時的心境。
黯淡的燈光,遮住了顧璘的表情,良久,他才起身撥弄開漸暗的燈芯,兩團耀眼的光芒散射開來,“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夜已深,主人送客,不愿離開卻不敢逗留?;丶业穆飞希櫗U剛剛說的短短幾個字,讓張居正無所適從。這不是他想要的答復,當然,拜訪顧璘之前,他也沒有抱多大希望,人總希望錦上添花,雪中送炭的事兒卻不會常做,畢竟他們的交情,還沒有到為了他這個只見過兩次面的后輩而強出頭的地步。
因為連日陰雨,路上發了大水,回到家已是十天后的晌午。張居正人困馬乏,還未進門,就碰到神色匆匆的張文明,上前一把拽住鞍轡,“你回來的正是時候,快隨我走”。
“父親,怎么了?是遼王府的人來登門問罪了嗎?”張居正翻身下馬,怯怯地問道。
“且不說這個,你顧伯伯駕鶴西去了,一個堂堂知縣,地方父母,說死就死,這世道真的是……”張文明說著,擦了擦眼角的淚水。
靈堂已經搭好,尸身停在正中位置,后面是一個大大的奠字,左右和前方各放置幾個蒲團,以供家人和親朋好友憑吊。
顧家小姐身著孝服,早早地跪在堂前,當清晨聽到父親亡故的消息后,她來不及梳洗便跟隨家仆回到顧府,此時,嚶嚶的哭泣聲催動著她內心的悲痛,梨花帶雨,滿臉淚痕。
張文明父子到達已是一個時辰之后,觸景生情,不免聲淚俱下。
“只道是赴京請罪,豈料想橫禍加身,數日前匆匆一面,今朝卻物是人非,總角之情,寒窗之誼,霎那間被陰陽隔斷,愚弟實是肝膽俱裂,痛心不已,嗚呼!哀哉!”張文明雙膝跪地,放聲悲鳴。
跪在張文明旁邊的張居正,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一方面是顧璘老大人對自己贊賞有嘉,現在兒子身故,白發人送黑發人,自己這個晚輩也替顧家的遭遇感到惋惜;另一方面,顧知縣上京前曾把女兒托付給張家,經過一段時間的接觸,顧家小姐知書達理又善解人意,且女工刺繡無一不通,煮飯洗衣這類雜活都親自上陣,從不假手于人,在張居正心里,如果能結秦晉之好,必定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將來定是賢妻良母,又可傍上顧家這個高門大戶,或能成為仕途官場的可靠助力??粗櫦倚〗憧奁哪?,不免惹人憐惜。
一番祭拜過后,人已走得七七八八, 哭臨致喪的人很少,大多是顧知縣的生前好友,他們沒有多做停留,只是匆匆而來,又匆匆離去,沒有節哀順變的慰藉之辭,甚至沒有多看一眼已經撒手人寰的顧知縣,只是在靈堂外遠遠的向里瞥了一眼,就轉身別過。
人情冷暖,世道薄涼。或許是知道顧知縣得罪了當朝權相嚴閣老的緣故,怕引火燒身,怕殃及池魚,這些人能屈尊前來就已經難能可貴了,顧璘這樣寬慰著自己。
關門,謝客。當然,時間已過未時,已經不會再有訪客了。
張文明父子沒有走,他還想再看看顧知縣,還想問問到底是何等罪名,讓這好端端的一個人,就這樣慘遭屠戮。
“顧老大人,請節哀,人死豈能復生,還望您不要太過悲痛才是!”張文明看到靈堂里坐在蒲團上的顧璘,走過去挨旁坐下安慰道。
“我兒之死,死不足惜。不就是按朝廷律例處置了一個嚴某的遠親,以致大禍臨頭,身首異處。哎!痛則痛矣,真正讓我心痛的,是大明這千千萬萬的老百姓??!你我同為官宦之家,先有令尊落人口實,無故枉死,今有我兒得罪權奸,引頸就戮,我等尚且不能自保,何況百姓乎?”顧璘慨嘆道。
“老大人所言極是,我聽說當今圣上沉迷修仙了道,一應軍國大事均假手于內閣幾位大臣,其他人還好,唯獨閣老嚴某自恃驕橫,大權獨攬,幾個御史上疏彈劾,均被皇帝留中不發,反而落個非理妄議,攻訐柱臣的罪名,或抄家問斬,或發配苦寒,真是令人嘆惋憤慨啊?!睆埼拿鞲胶椭?。
“老爺!有不少老百姓在府外聚集,大概有七八百人,說是來瞻仰公子遺容的,您看?”正當顧璘和張文明父子在為生民疾苦而感嘆的時候,顧府的老管家匆忙稟報。
“待我前去!”顧璘起身正了正衣冠,牽上居正,又喚來孫女顧憐,讓管家打開大門,闊步邁了出去。
“看啊,顧老大人出來了?!遍T外百姓群情激憤,一個帶頭的老者,拄著拐杖顫巍巍地走到前面,“顧老大人,您就行行好,讓我們進去再看一眼顧知縣吧,老朽給你跪下了”。說著,老者扔下拐杖作勢下跪,身后的數百人也隨著他跪了下來,黑壓壓的一片。
“萬萬不可,老丈快快請起。”,顧璘趕忙上前攙扶起老者,又環視眾人,開口說道,“諸位父老請聽我一言,俗話說,人生苦短,有死而已。在賣身官家的那一刻,我想,犬子就做好了為國為民捐軀赴死的準備,只是沒料想這一天來得這么快,這么突然。犬子罹難,作為父親的我痛徹心扉,但事到如今,已經無力回天,只希望治下百姓休養生息,安居樂業,只有這樣,犬子才能瞑目。父老鄉親們的心意,我替亡故的兒子心領了,大家還是散去吧!”
“顧老大人,您就不能讓我們見顧知縣最后一面嗎?哪怕去幾個人代表一下,也遂了鄉親們的心愿呀!”老者再次懇求道。
“就是,就是,讓我們進去吧”!百姓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道。
“不可,快散去吧?!鳖櫗U斬釘截鐵道。隨后,轉身返回了靈堂,只剩下吱吱呦呦的關門聲和一臉失望加茫然的鄉民們。
一跪、再跪、三跪,門外是揚起的塵埃伴隨著發自肺腑的哭喊聲,環繞著顧府,直沖九霄云外,直到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落下,這數百老幼鄉民才漸漸離去,只剩下老者的拐杖孤零零的躺在地上蒙受著暴雨的沖刷,一如他因悲傷過度,一病不起遭受著病痛的折磨一樣。
“我兒可以瞑目了!”顧璘扶著棺,伸手替兒子掖了掖蓋被,此時已是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為什么不讓百姓們進靈堂祭拜?顧璘想了很多。是怕這浩浩蕩蕩數百人攪擾了兒子的陰魂?還是擔心朝廷知道公然祭奠一個有罪之人會禍及百姓,殃及無辜?我們不得而知。只知道,自始至終都站在顧璘身旁的張居正,從親人離散的悲傷中,又體會到了一絲受民愛戴的感覺,哪怕得罪權奸,冒犯天顏,甚至落得個和顧知縣同樣的下場,也在所不惜。
更新時間:2025-04-14 15:0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