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外傳來了稀疏的腳步聲。

“娘，那老匹夫已經躺倒在地，不省人事了?！敝鞈?邁著四方步，在魏喜的攙扶下，晃晃悠悠地來到長春宮。

“死了就好，死了就好，這也算是咎由自取了，唉……也讓張鎮這個老匹夫和他那個自不量力的小兒，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毛太妃呷了一口濃茶兀自感嘆道。

“娘親何不直接差幾個下人，把這老匹夫亂棍打死，或者趁夜色丟到城外的護城河中豈不是一了百了，又何必這般費事，浪費這許多酒菜？”朱憲?一邊接過魏喜遞上來的醒酒湯，一邊問毛太妃。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不偏不倚地落在朱憲?的臉上，剛到嘴邊的醒酒湯潑了一地。

“娘，你為何要打孩兒？孩兒料想張老兒這等草芥之人，賤命一條，隨便找個由頭就能把他料理了……不也神不知鬼不覺，這事兒，孩兒保證做得天衣無縫”，朱憲?漲紅著臉，站起身來氣鼓鼓地說。

還未等他說完，啪啪啪……又一陣響亮的耳光無一遺漏地抽在了他的臉上，逼得他左右躲閃，瑟縮著躲在椅背后面的犄角旮旯。

“娘娘息怒，娘娘息怒?！蔽合惨姞睿s緊跪倒在毛太妃跟前，不敢明意阻攔，只好用自己的身子隔開兩個人。

毛太妃踉蹌著轉身癱坐在椅子上，“你這不肖之子，打小兒先王寵著你，為娘的慣著你，吃穿用度沒短得你半分，只盼你做個韜光養晦、不染塵囂的賢王，你看看你，全然沒有一點公子王孫的樣兒，學文不成，學武不就，好不容易給你找了個煉丹的營生，想著能投了當今圣上的喜好，或許能博得圣上的青睞，保得你終生富貴。而你，卻不研易禮，不學老莊，竟然遍尋府郡妙齡女子煉制什么紅鉛媚藥，還敢借著賀壽之機進獻給當今皇上，似你這等邀寵獻媚、悖滅人倫的不肖逆子，就是先王在世，也能活活被你氣死?！?/p>

毛太妃微微出了一口氣，平復著胸中的憤懣，繼續說道，“反觀張家小兒，年方十二，三年前已是名動荊州的奇才了，而今又中了舉人，督撫贊許他為無雙國士，社稷棟梁，又與他以小友相稱，我看你呀，再不反躬自省、踔厲奮發，遲早要被他牽著鼻子走，我看這數代先王積攢下來的家業，遲早要敗在你的手中?！?/p>

“還有”，毛太妃臉色稍稍舒緩了一些，上前輕撫言朱憲?剛被抽紅的臉道，“兒啊，昔日太祖皇帝，生為布衣，長于亂世，當過童仆，做過沙彌，應運乘時成就千古帝業，即便高居龍庭做了這天下之主，依然克勤克儉，未敢忘卻自己的身世。一日三餐，僅食一些野菜外加幾塊豆腐足矣，臥榻之上不雕龍不刻鳳，只在四面墻壁刻上歷史典故，時時提醒告誡自己要以天下蒼生為念，以孝悌忠信為本。即使在龍馭上賓之際，也仍舊以淮右布衣自稱，足見太祖皇帝親民愛民的本意。唉……不談過往，且說當前，張鎮原沒有什么過錯，今日之事，為娘的實屬情非得已，若是交給你去辦理，指不定會捅出什么樣的簍子。罷了罷了，也算是給張家一個教訓，切記，以后務必檢點行跡，循規蹈矩，多言善言，多行善行，切不可置祖宗家法和仁義禮智于不顧。去，把皇明祖訓抄錄一遍，以后再敢輕言殺人，別怪為娘的心狠。”

要說張鎮死得也不算太冤。作為荊州城的第一大戶，遼王府的耳目可以說遍布全城，雖然沒有錦衣衛、東西廠這類特務組織能量那么大，但是在荊州城這個方寸之地，卻也權勢滔天。張鎮的孫子本是遼王的童蒙玩伴，每天一起讀書，一起玩耍，可是遼王這棵歪脖子樹哪是讀書的材料，掏鳥窩、斗蛐蛐，不務正業，家庭教師如流水般換了十幾任，不是被打的重傷致殘，就是寧愿不要課金，也要連夜逃離這個小魔王。在毛太妃的“悉心呵護”之下，十六歲的遼王成長了起來，欺男霸女，無惡不作，吃喝嫖賭，樣樣俱全。立志耕讀傳家，恪守三綱五常的張居正，哪里看的慣這個“離經叛道”的同學，也早早的借身患疾病這個由頭，毅然離開了遼王府。

反觀張鎮，自家出了一個被荊州百姓稱為“百年未見之神童”的孫輩，本應該韜光養晦，低調虛心才對，哪怕是躲在自己家中沾沾自喜也是人之常情?？墒牵只蚴且驗閮鹤訌埼拿鞑怀善?，那一點自私的虛榮心總算能從孫子身上找補回來。也或者是打心底就看不起這個大腹便便、酒囊飯袋的主子，和自己這么優秀的孫子兩相對比，優越感瞬間拉滿，榮譽感直線提升，一時間口無遮攔，妄議非談。尤其是在酒后，更是對少年遼王的荒唐行徑隨意指摘，同時還不忘提一嘴孫兒如何如何。

禍從口出，言多必失，這兩個成語是有一定道理的。本就被“問題少年”愁的焦頭爛額、無所適從的毛太妃，三天兩頭被這些雖然千真萬確，但是嚴重影響王室聲譽的言論，攪動得心神不寧。要解決問題，就必須先解決制造問題的人。雖然說，王府里死個把人，隨便找個由頭就處理了。但是，為了限制各地藩王的勢力，自朱元璋開始就要求各地藩王沒有皇帝的許可，不得隨意離開封地，不得與地方政府和百姓發生沖突。出現人命案件，地方政府有權對當事人進行調查并由仵作進行勘驗，試問如果采取暴力來剝奪一個王府侍衛的生命，況且這個侍衛的孫子還是個名動荊州城的曠世奇才，難免會節外生枝，徒生麻煩。那么，飲酒過量導致酒精中毒，救治不力以致命喪黃泉，這樣的死因，毫無疑問很符合毛太妃思維縝密的調性。

張鎮就這樣直挺挺、冷冰冰的一命嗚呼。或許在他死亡的那一刻，他不曾料到數年后，圍繞著他的死，會發生怎樣的你死我活的斗爭，那個弱不禁風、很有名仕風范的孫兒，又會掀起怎樣的波瀾。

更新時間：2025-04-14 15:0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