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鎮死了,確切地說是喝酒喝死的。他的死,既沒有李太白飲罷瓊漿,蹈水捉月的豪情,也沒有杜少陵命途多舛,醉死客船的悲愴,就那樣,直挺挺、冷冰冰地躺在荊州城北的遼王府內,臉上半是欣悅,半是愁容。
明嘉靖十九年,公元1540年,16歲的朱憲節襲封遼王,因篤信道教,崇尚黃老,嘉靖皇帝封尊號清微忠教真人,加賜金印,一時間極盡尊榮。然而,對于朱憲節的母妃毛氏來說,心頭卻似乎總有一層陰影,揮之不去。
“去,把張鎮那廝給我找來,就說遼王殿下有請?!泵蠈χ塘⒁慌缘膬缺O恨恨地說道。
張侍衛此時正在遼王府存心殿外值守,兒子文明自補了生員之后,幾經寒暑,屢試不第,現在依舊瓢枕而臥,手不釋卷,沒斷了科舉的念想。誰料想孫兒張居正,這一次卻一鳴驚人地通過了鄉試成了舉人,三年之后就要去京師參加會試,每每想到此事,張鎮的內心總會感到一絲欣喜和慰藉。
“呦,張侍衛,有什么喜事,可否與咱家分享一二啊?”內侍總管魏喜撇著半陰半陽的怪腔,走到跟前,死死的盯著張鎮。
“哦,原來是喜公公啊?!睆堟偞颐募妬y的思緒中回過神來,臉上癡癡的笑容瞬間轉變成諂媚的訕笑,“沒有沒有,這不,多日未見,今兒個看到公公您我高興嘛”。
“哼,甭提見著我高興不高興,我這兒倒有一樁現成的高興事兒?!辈坏葟堟偞鹪?,魏喜接著說,“快走吧,別耽擱了,殿下和太妃娘娘有請”。
張鎮遲疑了一下,暗自思忖,“自跟隨第三代遼王,做了這未入流的王府護衛,已有二十多年,身份低微,地位卑賤,平日里跟府上大大小小的管事、舍人、儀賓、指揮都少有應承,跟上頭就更沒有什么交集,今日突然召喚,莫非是自己什么地方出了岔子”。
“誒,我說張老二,怎么著,還要殿下躬身請你不成?”魏喜瞅著張鎮遲遲沒有動喚的意思,臉上不由得生出一絲不快,直呼其綽號。
“不敢不敢,小人這就前往,勞煩公公帶路?!睆堟傄贿叴蛑?,畢恭畢敬地慌忙解釋,一邊緊隨魏喜的腳步。
兩人穿過一片朱甍秀瓦,來到游廊盡頭的西廂房前。張鎮照例解下佩刀,仔細撣了撣身上的灰塵,稟報過后,這才由魏喜引著進了廂房,向朱憲?和毛太妃跪拜施禮。
“小人張鎮,拜見遼王殿下,拜見太妃娘娘?!?,張鎮呼號著,跪在地上唯唯諾諾不敢起身,更不敢四處張望。
毛太妃和朱憲?相視一笑,似乎在為剛才兩人達成的某種默契而沾沾自喜?!懊舛Y,看座”,朱憲?攜著毛太妃在一張黃花梨插肩榫方桌前面坐定。
及至落座繡墩,張鎮才注意到面前桌幾上依次擺放著釀螃蟹、水晶鵝、肉鲊燉雛雞、榛松糖粥和幾樣應季應景的時鮮蔬果,幾縷浮動的青煙,從桌角上端立的那尊宣銅寶鼎內擴散開來,裹挾著四溢的酒香,形成一道淡淡的薄幕,越發地讓人看不透,也猜不透這王府排宴的緣故。
“讓你坐你就坐,哪里那么多廢話!”不等毛太妃張口,朱憲?就不耐煩地訓斥道,“本王屈尊請你喝酒,你這看家護院的門下走狗不領情不說,反倒推三阻四,耽擱這許多時間,你是嫌命太長了吧?”
“混賬東西,休要胡言亂語。”毛太妃面露赧色,朝朱憲?呵斥了幾句,轉過頭對張鎮說,“坐坐坐,如你所見,憲兒天性放蕩不羈,飛揚跋扈慣了,言語沖撞之處,還望張侍衛勿要見怪才是”。
聽到毛太妃的話,張鎮撲通跪倒在地,“死罪死罪,卑職是何等樣人,娘娘這樣說,真真的折煞小人了”。
“起來,給我坐下!”朱憲?用他一貫不容置疑的口氣命令道。
落座完畢,毛氏直奔主題,“張侍衛,你隨先代遼王已有二十余載,值守內外,鮮有差池,也算得上王府老人了。令孫居正天資聰穎,詩文雙絕早已名滿江陵,這次鄉試又喜中舉人,將來入閣登壇前途未可限量啊。今番備此薄宴,一為答謝你勤勉之功,二為祝賀令孫鄉試高中”。
“太妃娘娘過譽了,舍孫愚男,童蒙無知,冒竊盛名,在我看來中了秀才也實屬誤打誤撞。不才小人德薄才淺,憑著家傳幾招幾式不入流的功夫,能拔擢入府擔當護衛之職已是恩寵萬分,二十年來寸功未建,現在又日落西山,垂垂老矣,有生之年,雖萬死不能報答殿下和娘娘的殊遇”。
“張侍衛又何必太謙呢,若論德行,論才華,憲兒要有居正的十分之一,我這做娘的也就心安了,唉……不說這些了,下箸下箸”,毛氏一邊悲悲戚戚地數落著朱憲?的不是,一邊招呼著動筷。
張鎮此刻的狀態是完全可以用如坐針氈來形容的。論德行才華,這主子遼王的行跡確實不堪言狀,不習四書,不讀五經,驕奢淫逸,欺男霸女,整日里跟著幾個內侍宮女廝混,把祖上留下的一間好端端的藏書閣硬是改成了煉丹室,穿著一領御賜的道士袍卻全沒有半點道骨仙風,現在毛太妃突然拿遼王和居正相比,自己隨聲附和是萬萬不行,過分謙虛又顯得矯揉造作,這話茬真不知道該怎么往下接。張鎮垂著頭,戰戰兢兢,舉箸難下。
“張侍衛休要拘束,你且寬坐片刻,讓憲兒陪你多飲幾杯”,毛氏跟魏喜遞遞眼色,起身離開了廂房。
這頓酒從未時一直吃到了一更時分。席間,荊州城中誰家女子不守閨戒私定終身,讓浸了豬籠;哪戶待字閨中的小姐,因逃避朝廷的采選,被逼迫致死;甚至于勾欄瓦肆里頭牌花魁的生辰八字,又與哪位高官富賈互通款曲,暗生情愫,一件件一樁樁風流韻事在朱憲?口中如數家珍。
聽著朱憲?滿口的淫言媟語,張鎮不覺面皮發紅,皺著眉喝干了杯中最后一滴酒,期待著早早結束這番煎熬。
“我說,這酒如何?。俊敝鞈?噴著酒氣問道。
張鎮答道,“清醇甘冽,堪比玉露瓊漿”。
“飯菜又如何?”
“玉盤珍饈,勝似御食仙饌”。
“既如此,那就敞開了喝,喝它個一醉方休?!敝鞈?端起酒盅一飲而盡,朝門外吆喝道“來呀,再上幾壇子酒”……
更新時間:2025-04-14 15:0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