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熵裂長歌 沒出過遠門 110987 字 2025-04-09 01: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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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穿越到這個陌生的時空,李恪幾日來渾渾噩噩,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靠本能在活動。剛一睜眼,便被那位便宜老爹——當今圣上以“歷練”之名打發去戍邊,旨意來得急,連喘息的空隙都沒留給他。府中大小事務尚未理清,他匆匆留下自幼相伴的滿貴、母親賢妃的貼身侍女錦兒,以及十幾個信得過的仆人,其余下人皆散了銀子遣走。臨行前,他站在芷蘿宮殘破的回廊下,撫著母親親手縫制的棉袍,鴛鴦紋針腳細密,袍角被風吹得微微顫動。耳邊似還回蕩著她低聲叮囑:“恪兒,邊地苦寒,莫要貪杯。”那聲音溫柔卻帶著幾分沙啞,像冬日里燃盡的炭火,余溫尚存卻觸不可及。可如今,他連告別的機會都沒撈著,便被塞上了這艘搖搖晃晃的漕船,船板縫隙里滲出的寒氣刺得腳底發麻。

漕船抵近嘉興府碼頭時,日頭正毒,暑氣蒸騰得江面泛起一層白蒙蒙的水汽,遠處蘆葦叢在熱浪中微微搖晃。李恪瞇眼望去,城門樓子塌了半邊,殘垣斷壁在烈日下投下斑駁陰影,磚縫里鉆出幾根枯黃的野草。幾個蓬頭稚子蹲在斷墻根下,用枯枝摳著草根,瘦小的手腕上青筋凸顯,像是隨時會被風吹斷。他們聽見船槳劃水聲,抬頭瞥見官船靠岸,嚇得扔下枝條一哄而散,赤腳踩在滾燙的石板上,發出細微的啪嗒聲,很快沒入碼頭邊雜亂的蘆葦叢中?!斑@便是陛下欽點的五百親衛?”滿貴站在船舷旁,指著岸邊稀稀拉拉的兵卒,聲音里帶著幾分顫意,甚至不敢抬高音量。那些兵丁甲胄銹跡斑斑,盔甲縫隙里鉆出幾根枯草,像是從田間臨時拉來的農夫。一個瘦得像猴的衛兵正用長矛挑著岸邊的死魚,矛尖早已鈍得像燒火棍,魚鱗掛在上面,反射出刺眼的銀光,腥臭味隨風飄來,引得幾只蒼蠅嗡嗡盤旋。

呂先抱刀立在船頭,玄鐵面甲遮住半張臉,只露出一只冷如三九寒冰的獨眼,目光掃過碼頭時帶著幾分不屑,仿佛連這暑氣都凍得凝滯。他身形挺拔,黑色披風被江風吹得獵獵作響,刀鞘上的舊痕在陽光下泛著暗紅:“末將呂先,奉旨護送王爺就藩。”他刀鞘一橫,攔住欲下船的李恪,聲音低沉如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丑話說在前頭,路上若強征民女、延誤行程……”

“便如何?”李恪忽地嬉笑,蟒袍寬大的袖子掃過呂先刀柄,帶起一陣輕微的金屬顫音。他故意拖長語調,眉梢挑起,眼中閃過一絲戲謔,“斬了本王?你當這是舟山剿倭?”他斜靠著船舷,靴尖輕點甲板,像是全然不把這威脅放在心上。

呂先額角青筋暴起,握刀的手微微發緊,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三年前,他率舟山水師血戰倭寇,海面上尸橫遍野,斷桅殘帆漂浮如鬼影,他親手斬下敵酋首級,卻因“靡費軍餉”的罪名被貶至此。那段往事是他心頭最深的刺,每每提及都像刀尖剜肉,最恨旁人拿來調侃。刀光乍閃,李恪一縷鬢發絲飄落在甲板上,被江風卷入水面,轉瞬不見?!巴鯛斪灾兀 彼а劳鲁鏊膫€字,聲音里壓著隱隱的怒火,雙眼死死盯著李恪,像是要看穿他那副嬉皮笑臉下的真意。

初見雖不甚愉快,但呂先的名聲李恪早有耳聞——舟山一役,他以寡敵眾,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軍中傳為傳奇。而他這王爺從前的荒唐事跡,諸如醉月樓豪擲千金、斗蟋蟀強征軍械,想必也早已傳進呂先耳中,甚至成了軍營里的笑談。李恪懶得解釋,只簡單與士卒寒暄幾句,拍了拍那瘦猴衛兵的肩膀,笑道:“矛鈍了也好,省得傷了自己?!闭f完便揮手下令:“上船,起航。”士卒們面面相覷,拖著沉重的腳步登船,甲胄碰撞發出低沉的叮當聲。

船隊緩緩離岸,滿貴捧著一壺涼茶湊過來,低聲道:“王爺,這呂將軍瞧著不好惹,您可別再撩撥他了?!辈璞K邊緣被他捏得微微發燙,顯然是緊張得手心出汗。李恪接過茶盞,抿了一口,苦澀的茶味在舌尖散開,他卻笑得更深:“不好惹才有趣,瞧他那刀,怕是斬過不少倭寇頭顱。”他目光投向呂先的背影,那披風下的身形如同一座沉默的山,滿貴縮了縮脖子,不敢接話,只低頭擦著額上的汗。

“滿貴,去庫房支五百兩?!崩钽∑鹕碜呦騾蜗龋S手將一疊銀票塞進他掌心,銀票入手微涼,帶著淡淡的墨香。呂先微愣,抬頭見李恪故作輕松道:“蘇州府上岸后采買些吃食,無需擔心花銷。”呂先掂了掂銀票的分量,眉頭稍展,心想這王爺倒不像傳言那般只知揮霍,或許還有幾分算計。他低聲應了句:“末將遵命?!北戕D身去清點兵卒,腳步沉穩得像踩在鐵板上。

轉道蘇州那日,閶門碼頭人聲鼎沸,糧船擠得水面泛起層層漣漪,船幫碰撞的吱吱聲混著碼頭小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李恪站在船頭,抓起一把新米,指尖搓出細碎的砂石聲,皺眉道:“一石三兩?當本王是冤大頭?”米粒在他掌心滾動,夾雜的砂礫硌得手心發癢。

糧行掌柜滿臉堆笑,鑲金牙在陽光下閃得刺眼,這位皇子的惡名他早有耳聞,忙賠笑道:“王爺有所不知,漕運衙門抽七成利,小老兒實在……”他搓著手,額上冷汗直冒,像是怕下一刻刀就架在脖子上。

“五十石糧食八十兩?!崩钽〗庀卵g蟠龍玉佩,拍在案上,玉扣撞擊木面發出清脆一聲,蟠龍紋在陽光下泛著幽幽綠光。

“這……這可是今年新米,剛從南邊販來的……”掌柜聲音發顫,眼神不住瞟向一旁的呂先。

“七十兩?!眳蜗壬锨耙徊剑都獾肿≌乒窈韲?,寒光映得那張肥臉瞬間煞白,喉結上下滾動像是被卡住的魚,“再啰嗦,老子把你掛糧行匾額上風干!”刀鋒貼著皮膚,掌柜甚至能感覺到那股冰冷的殺意。

“是是是,小人這就裝船!”掌柜借擦汗躲開刀尖,忙招呼兩個小二奔向糧倉,腳步踉蹌得像踩在棉花上,小二們扛著麻袋跑來跑去,汗水滴在碼頭石板上,蒸騰起一縷白氣。

是夜,漕船滿載新米逆流北上,江風吹得船帆獵獵作響,帆布上的補丁在月光下若隱若現。李恪倚在船舷,摩挲著玉佩上的蟠龍紋,目光投向夜空,星子稀疏得像撒了把碎銀,江面倒映著點點光斑,晃得人眼暈。忽聽滿貴低聲道:“王爺,那邊船上的人鬼鬼祟祟……”他指著遠處,順著他的手勢,李恪瞇眼細看。月光下,一艘描金畫鳳的樓船正緩緩駛向臨安方向,船頭立著“代天巡狩”的金牌,鎏金字跡在夜色中閃著冷光。甲板上堆滿了紅漆木箱,一個箱子裂了縫,漏出的稻米在河面拖出一條銀帶般的反光,像是有人故意灑下。水手們正忙著用布遮蓋箱子,動作慌亂,偶爾傳來低聲咒罵,隱約夾著“快點”“別漏了”的急促催促。

“是曹公公的采辦船!”呂先拳頭捏得咔吧響,指節泛白,死死盯著那艘船,像是要把船板盯出個洞。

“曹吉祥?”李恪吹散茶盞上的浮末,語氣輕慢,像是閑聊,“聽說他每年采辦軍糧,總有些見不得光的勾當。”他頓了頓,目光落在河面那條銀帶上,眉頭微皺,“這稻米瞧著不像是普通軍糧,倒像是宮里御供的精米?!彼麄阮^看向呂先,眼底閃過一絲冷芒,“等他進了臨安碼頭,饑民見著灑金箋包的御米,會不會想起運河里漂的餓殍?”

呂先無力地抱刀倚著桅桿,面甲下的獨眼微微瞇起,似乎陷入了某種回憶。李恪拋去酒囊,皮囊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落在呂先手中發出輕微的啪嗒聲:“將軍現在信了?本王縱然荒唐,也早已今非昔比?!?/p>

呂先接住酒囊,仰頭灌了一口,烈酒順著喉嚨滾下,喉結滾動如刀劈浪,酒氣混著江風撲鼻:“三年前舟山缺糧,十萬石軍糧摻了半船砂石。”他猛地扯開衣襟,露出心口猙獰的箭疤,疤痕周圍皮膚皺縮如枯樹皮,像是被烈火炙烤過,“三百弟兄不是戰死,是脹死的!”他聲音低啞,像從胸腔深處擠出,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味,目光投向江面,仿佛能看見那些沉入海底的年輕面孔。

船頭忽起騷動,滿貴提著燈籠跌撞跑來,燈火搖曳得像要熄滅:“流民鑿船!”燈籠光暈中,幾道瘦骨嶙峋的身影攀著船舷,手里攥著破瓦片和木棍,拼命刮著船板,木屑紛紛落下,像雪片飄入水面。李恪卻按住呂先拔刀的手,沉聲道:“拋十石米下去,速撤,莫糾纏?!?/p>

“王爺!”呂先瞪大獨眼,似有不甘,刀鞘已在掌心攥得發燙。

“青州最缺的不是銀子,”李恪望向漆黑水面,水中倒映的月光被流民撲騰得支離破碎,“是肯墾荒的人?!彼D身走回艙內,袍角掃過甲板,帶起一陣細微的沙沙聲,滿貴愣在原地,手里的燈籠晃得更厲害。

破曉時分,五更天啟程,晨霧還未散盡,江面籠罩著一層灰白色的紗幕。呂先站在船頭,盯著甲板上操練的士卒,他們赤著腳,手里攥著臨時削尖的木棍,動作笨拙卻帶著幾分倔強,汗水混著霧氣滴在甲板上,留下一個個暗色的水痕。他忽道:“殿下這買米賑災的戲碼,演給誰看?”聲音里帶著幾分試探,獨眼掃過李恪,像是要挖出他心底的真意。

“將軍說呢?”李恪倚著桅桿笑,晨光鍍亮他眉梢,映得那雙眼睛格外清透,“臨安夠買半匹綢的銀子,在這兒能換六十石糧——這賬,該不該算?”他手指輕敲桅桿,節奏緩慢,像在敲打某種算盤。

呂先默然,目光投向江岸。漕船劃過垂虹橋,兩岸忽有流民低聲唱起《乞兒調》:“金鑾殿上羅酒漿,運河底下埋爺娘……”歌聲沙啞,像風吹過枯枝,斷斷續續鉆進耳中,帶著一股刺骨的寒意。他握刀的手松了又緊,終是解下酒囊拋給李恪,皮囊在空中翻滾,落在甲板上滾了兩圈:“青州的水,比這酒烈。”

晨光初露,漕船甲板覆滿白霜,寒氣從木縫里滲出,刺得人腳底發麻。李恪裹著賢妃縫制的棉袍立在船頭,袍角的鴛鴦紋被江風吹得微微顫動,呵出的白氣與霧氣交融,模糊了視線。兩個小兵用長矛鑿冰,鐵器刮擦聲刺耳,夾雜著低語:

“聽說青州城頭去年還插著蠻子的狼頭旗?”

“何止!上月驛使說城外三十里全是禿鷲,專啄逃荒人的眼珠子……”

年長兵卒瞥見李恪,慌忙收聲,恭敬行禮,矛尖在地上劃出一道淺痕。李恪擺擺手,俯身從甲板縫隙拾起半塊黍餅,餅邊霉斑斑駁,散發一股酸腐味。他捏著餅,指尖微微用力,似在思索什么。

呂先挎刀走來,見李恪掰開黍餅分給值守士兵。年輕兵丁捧著餅渣愣在原地,手指凍得發紅不知所措,老兵卻毫不猶豫吞下,咧嘴笑道:“謝王爺賞!比三年前北狩籌糧強多了——那時吃的餅摻觀音土,拉不出屎的弟兄能堵半條戰壕!”他咧嘴時露出缺了半邊的牙,笑聲粗豪中帶著幾分苦澀,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嘆息。

李恪瞳孔微縮。昨夜晶核調閱的《戶部黃冊》浮現:永昌二十三年北狩,青州征糧三十萬石,次年春報饑民十萬。他低頭凝視江面浮冰碰撞的細碎裂紋,沉默片刻,忽問:“如今青州還剩多少戶?”

“末將離京時看過兵部勘合,”呂先刀柄輕叩船舷,發出低沉的金屬聲,“承平年間青州二十七萬六千戶,去年秋稅冊只剩十二萬掛零——還是刺史府摻了水的數。”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江面,“實則怕是連十萬都不剩,那些逃荒的早就沒了蹤影?!?/p>

伙夫端來早膳,木托盤上兩碗粟米粥一碟醬瓜,呂先碗里漂著幾點油星,李恪的碗沿卻沾著墨跡,顯然是從書吏那兒臨時湊來的粗器?;锓蚴莻€矮胖的中年漢子,滿臉橫肉,端盤子時手抖得厲害,差點灑了粥湯,嘴里嘀咕著:“這鬼天氣,冷得骨頭都疼。”李恪瞥了他一眼,沒說話,將粥推給身后侍衛,指尖蘸水在案幾上勾畫:“將軍可知青州地脈?沂山產鐵,膠水有鹽場,可惜登萊港市舶司早已荒廢……”水痕隨船身搖晃暈開,模糊成一片,呂先握筷的手卻頓了頓。

“三年前末將押軍械路過青州,鐵官窯封了九成,”呂先夾起醬瓜,咬得咯吱響,聲音里透著幾分嘲諷,“鹽場倒熱鬧,全是門閥私兵煮海熬鹽,官府連個影子都見不著,聽說連稅銀都進了私囊。”

李恪正要接話,船身猛地一震,滿貴跌撞沖入,額上還掛著汗珠:“王爺,前頭漕船撞冰坨子了!”舷窗外,十丈外的糧船正緩緩傾斜,案上流民爭著入水搶米袋,混亂中有人被擠落甲板,撲騰的水花轉瞬凝成血色冰凌,紅得刺眼。李恪眉頭微皺,心中暗道:這小冰河期名不虛傳,農歷八月未至便飄雪(約公歷九月中旬),運河冰封得比預想還早。他沉聲道:“傳令各船拋錨!”

呂先按刀起身,卻被李恪攔住?!俺槎朴菊邘ЮK索救人,其余不許妄動?!彼庀麓箅┤咏o滿貴,袍子上的暖意還未散盡,“開艙放粥,就說王爺賞熱湯——銅鑼敲五十下?!?/p>

呂先瞇起雙眼,似有不解,但未多言。不多時,鑼聲響徹江面,低沉的音浪在霧氣中回蕩,流民聞聲漸漸聚攏,哄搶之勢稍緩。熱粥香氣飄散開來,幾個帶頭搶糧的悍匪反被饑民扭住胳膊扔進河中,撲通的水聲混著咒罵聲此起彼伏——餓極的眼睛終究抵不過熱食的誘惑。漕船在冰封運河上緩緩前行,船板凍得咯吱作響,寒風從縫隙鉆入,吹得艙內炭火搖曳不定,火光映在艙壁上跳躍如鬼影。

李恪盤腿坐于艙內矮榻,面前一碗雞子羹冒著熱氣,嫩黃蛋花映著窗外慘白雪光,宛如一盞琉璃燈。他剛舀起半匙,艙外傳來壓抑的呻吟——昨日救起的流民中,一個老鐵匠正發著高熱,聲音斷續得像風中殘燭,夾雜著幾聲模糊的囈語。李恪皺了皺眉,將青瓷碗推過去,釉面劃過矮幾發出刺耳的刮擦聲:“滿貴,送去西艙,混姜湯喂下?!笔虖膭偵焓郑瑓s被呂先的刀鞘攔住,玄鐵鞘上凝結的冰碴簌簌落下,在艙板上砸出細小水痕,像是淚珠凍成的冰珠。

“王爺可知軍中規矩?”呂先屈指彈了彈碗沿,語氣冷硬如刀,“主將若餓著肚子施恩,明日船上就有人效仿絕食?!彼抗鈷哌^李恪腰間松垮的玉帶——原本該系在第三扣,如今只剩流蘇空蕩蕩垂著,隱約透出幾分落魄,像是這月余的舟車勞頓已在他身上刻下痕跡。

李恪忽笑出聲,抓起案上《頌圣德》扔進炭盆。羊皮封面遇火蜷曲,發出輕微的噼啪聲,露出夾層里密密麻麻的批注:“將軍看這書值幾碗羹湯?”火苗舔舐著“盛世”二字,艙外傳來老鐵匠沙啞的謝恩聲,與北風在船帆間嗚咽交織,像是某種無聲的諷刺。呂先喉結微動,沉默片刻,解下腰間油布包,焦黃油紙里裹著醬羊肉,尚存一絲余溫。肉香混著茱萸的辛辣在艙內彌漫,驚得炭盆迸出幾點火星,火星落在艙板上,留下一圈焦黑的小點。“末將家鄉的做法,”他割下半片扔進粗陶碟,刀鋒劃過肉面時發出輕微的嗤嗤聲,“用硝石腌過,能存三月?!?/p>

李恪指尖觸到肉條時頓了頓,那熟悉的觸感讓他心頭一震——前世加班至凌晨,微波爐里轉動的速食肉條也是這般油膩而溫熱,包裝袋上的塑料味仿佛還縈繞在鼻尖。他猛地將肉塞入口中,油脂在齒間迸開,恍惚間似見寫字樓玻璃幕墻上的霓虹倒影,耳邊回蕩著鍵盤敲擊的單調聲響?!昂媚銈€呂奉之!”他拍案大笑,震得硯臺殘墨蕩起漣漪,墨汁在案幾上暈開一圈圈細小的波紋,“昨日還說糧草吃緊,今日倒藏著這等私貨!”笑聲未落,他忽被嗆住,咳得眼角泛紅,滿貴慌忙上前拍背,卻摸到單衣下凸起的肩胛骨——這月余舟車勞頓,王爺瘦得像風一吹就散,滿貴手一顫,眼眶竟有些發熱。

呂先刀尖挑起艙簾,北風卷著雪粒撲入,寒氣撲面而來,一個赤腳小兒站在艙外,皴裂的手心捧著塊黢黑的麥餅,凍得發紫的小臉上滿是小心翼翼,嘴唇哆嗦著像是想說什么?!鞍斦f……給貴人添菜……”話未完,一只枯瘦的手從陰影中伸出,將他拽回黑暗,孩子的腳步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李恪追出艙門,靴子踩在甲板上發出沉悶的咚咚聲,只在縫隙瞥見半粒發霉的麥子,風一吹便滾進江中。他站在船頭,凝視那片被冰封的江面,胸口莫名堵得發緊,風吹過耳邊,像母親低聲呢喃的回音。

回艙時,《頌圣德》已燒成灰燼,炭盆里殘留的羊皮味混著焦糊氣彌漫開來,嗆得人鼻腔發澀。李恪就著涼水咽下最后一塊肉,水冷得刺喉,忽將名冊拍在案上,紙頁撞擊木面發出清脆的啪嗒聲:“將軍可知,青州去年餓死的人,三成是軍戶?”泛黃紙頁間夾著一片枯葉,葉脈上用朱砂標著十幾個名字,皆是近日整理出的匠戶。他指尖點在“陳三”二字上,聲音低沉得像在自語,“這些人的手藝,若用得好,便是青州翻身的本錢?!?/p>

呂先握刀的手青筋暴起,獨眼在面甲下微微閃爍。三年前,他親手埋過脹死的士兵,那些年輕面孔被砂石撐得猙獰,指甲縫里嵌滿觀音土碎屑,至今午夜夢回仍能聞到那股腥臭?!巴鯛敩F在倒關心起軍戶了?”他冷笑,刀鞘重重磕在艙板,震起一圈細灰,“末將記得,去歲您為斗蟋蟀,強征羽林衛三十副鎖子甲,連夜送到醉月樓換了胡姬一笑!”他聲音里帶著幾分譏諷,像是壓抑已久的怒火終于找到出口。

李恪不答,徑自在名冊上勾畫,筆鋒掃過“陳三”時,窗外傳來叮當敲打聲——老鐵匠高熱剛退,便帶著幾個小伙修補船錨,鐵錘砸在船釘上,火星四濺,映得艙外一片昏黃。晶核在識海展開《天工開物》鍛鐵篇,他隨手批注:“淬火宜用桐油,可增刃口韌性?!?/p>

“將軍且看,”他將名冊推到呂先面前,紙頁邊緣已被手汗浸得發軟,“這七名鐵匠配上醫者,到青州便是座傷兵營?!敝讣恻c在一處墨漬,“昨日教流民識字,發現兩個做過仵作——驗尸的手藝稍指點便能治外傷?!彼D了頓,目光掃過呂先緊繃的面甲,“將軍若不信,不妨試試?!?/p>

呂先瞳孔猛縮。名冊縫隙密布符號:三角形代表木工,圓圈點墨為識草藥,頁腳小字更驚人:“張阿大,善馴鷹,可作斥候?!彼韲蛋l緊,似想說什么,卻被艙外喧嘩打斷。滿貴氣喘吁吁撞入,額上汗珠滾落:“王爺!陳三帶流民把破船板改成水車!”

李恪躍出艙門,靴子踩得甲板咚咚作響,只見老鐵匠指揮眾人架起奇特裝置——用船帆殘布制成的葉輪咬住冰面,吱吱嘎嘎推著糧船前移半丈。流民圍在四周,凍得發紅的臉上滿是驚奇,一個瘦小的少年爬上船舷,探頭去看葉輪轉動的軌跡,差點滑下去,被同伴一把拽回。“《農書》冰橇改制,”李恪抓起一把雪搓熱手掌,雪水順著指縫滴落,冰冷刺骨,“陳老丈好巧思!”他吩咐滿貴取出剩余肉片塞給老人,手觸到那龜裂的皮膚時,老鐵匠忽跪地痛哭:“王爺沒傳言那么嚇人,老漢沒跟錯人!”淚水混著鼻涕淌下,凍得他胡須上結了冰碴,聲音沙啞得像從喉嚨里擠出的嗚咽。

呂先沉默地看著這一切,獨眼在面甲下微微閃爍,像是被某種情緒觸動。暮色降臨時,他拎著酒囊撞進李恪艙內,腳步有些踉蹌,酒囊在手中晃蕩,發出輕微的水聲。“王爺可知流民最怕什么?”他仰頭灌下烈酒,酒液順著下巴滴落,濺在艙板上,散開一圈暗色的水痕,“不是餓,是名字成了官府冊上的墨疙瘩。”酒氣混著血腥味撲面而來,他踉蹌一步,扶住艙壁,“您教他們寫名字,不如教握鋤頭實在?!?/p>

李恪從案底抽出幾頁草紙,昏黃燭光下,每張紙畫著奇特符號:鋤頭配“墾”字,藥碾旁寫“療”?!扒叭战虌D人記賬,發現三個會紡線,”他蘸朱砂在青州輿圖上畫圈,朱砂在紙面暈開一團猩紅,“沂山西麓有野蠶,來年開春……”他話未說完,目光落在輿圖上那片模糊的山脈,似在盤算什么,燭光映得他側臉忽明忽暗。

呂先忽拋來一塊木牌,樟木邊緣焦黑,隱約可見“舟山水師”字樣,像是被火燎過?!澳⑴f部還有三百人在萊州挖礦,”他拇指摩挲刀柄缺口,那缺口是三年前斬倭時留下的,粗糙得像砂紙,“若王爺真能讓青州人吃飽飯……”他聲音低下去,像是被風吹散,獨眼盯著艙板上的酒漬,像在回憶那些埋進黃土的面孔。

更新時間:2025-04-09 01: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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