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了李縣尉那近乎羞辱的“許可”,我并未耽擱。核完手頭最緊要的一批賬目,已近午時。
我匆匆扒了幾口衙門提供的粗糲飯食,便依照王糧曹行程記錄上那模糊的記載,尋到了城南一處相對清凈的客棧。
據說,名滿天下的大儒蔡邕蔡伯喈先生,因避朝中宦官之禍,攜家眷暫居于此。
客棧不大,但收拾得頗為雅潔。我整理了一下略顯寒酸的衣袍,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我不過一介郡府小吏,要拜訪的是當世大儒,即便只是詢問與案情相關的些許細節,也怕唐突了佳客。
通報了姓名和來意(只說是縣衙公干,詢問王糧曹昨日拜訪之事,未敢提及“鬼面案”),客棧的伙計引我到后院一處僻靜的小院前。
院門虛掩著,隱約能聽到里面傳來一陣低沉而悠揚的琴聲,如怨如訴,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清愁,在這喧囂漸起的午后,顯得格外脫俗。
琴聲戛然而止。片刻后,一個清脆的女聲響起:“請進吧?!?/p>
我推開院門,眼前是一方小巧的天井,幾竿修竹在墻角搖曳,石桌石凳,布置簡單卻不失雅致。
一個身著素色衣裙的少女正端坐在石桌旁,面前放著一張古琴,纖細的手指剛剛離開琴弦。
她抬起頭,看向我。那一瞬間,我仿佛覺得整個喧鬧的陽翟城都安靜了下來。眼前的少女,約莫十六七歲的年紀,發髻簡約,未施粉黛,卻自有一股清水芙蓉般的天然風致。
她的眉眼如畫,清澈的眸子里,既有少女的純凈,又似乎蘊含著超越年齡的聰慧與憂思。方才那如泣如訴的琴聲,想必就是出自她手。
我定了定神,上前一步,躬身行禮:“在下陸昭,陽翟縣衙書佐,奉命前來,請問昨日王糧曹拜訪蔡先生之事。唐突之處,還望見諒?!?/p>
少女站起身,微微頷首還禮,聲音輕柔卻清晰:“陸書佐有禮。家父今日偶感風寒,不便會客。昨日王糧曹來訪時,小女子恰在旁邊侍奉,或可知曉一二。請坐?!?/p>
她便是蔡邕之女,蔡琰(也就是后世稱的蔡文姬)嗎?我心中暗忖,依言在石凳上坐下,盡量讓自己的姿態顯得不那么局促。
“多謝姑娘。”我道,“敢問姑娘,昨日王糧曹前來拜訪,所為何事?逗留了多久?期間可有什么異常言談舉止?”
蔡琰略作回憶,語調平和地答道:“王糧曹是為核對家父名下幾畝薄田的租佃文書而來,似乎是縣衙的例行公事。他大約在未時初(下午1點左右)抵達,逗留了約莫半個時辰。期間言談尚算恭敬,只是……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偶爾會望向窗外,神色略顯急躁?!?/p>
“心不在焉?急躁?”我敏銳地捕捉到這兩個詞,“姑娘可否細說?”
蔡琰想了想,道:“也并非十分明顯。只是他核對文書時,偶爾會停頓下來,目光飄忽,手指無意識地敲擊桌面。家父問及田租細則,他回應時也似乎慢了半拍,不似平日那般精明干練。我當時以為,他或許是有急事要辦。”
這與我的推測隱隱吻合。王糧曹并非無故耽擱,而是有心事,甚至可能是在等待什么,或者要去辦什么不便明言之事。
我將這一點默默記在心里,又問道:“那他離開時,可曾提及要去何處?或是與何人有約?”
蔡琰搖了搖頭:“并未提及。他告辭時只說了句‘公務在身,不敢久留’,便匆匆離去了?!?/p>
線索到這里似乎又斷了。但我并未立刻放棄,而是換了個角度:“姑娘博聞強識,家學淵源。在下斗膽請教,近日城中……可有什么異常的傳聞,或是……特殊的記號、符號流傳?”
我小心翼翼地措辭,避免直接提及“鬼面”或“太平道”,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或警惕。
蔡琰聞言,秀眉微蹙,沉吟片刻。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絲探究:“陸書佐所問,可是與近來城中發生的幾起……不幸之事有關?”
我心中一動,她果然聰慧,立刻聯想到了。我也不再隱瞞,點了點頭:“正是。在下在整理卷宗時,發現一些疑點,故而想多方求證。姑娘若知曉些什么,還望不吝賜教。”
蔡琰沉默了一下,輕聲道:“傳聞之事,虛實難辨。不過,近來的確有些關于‘符水治病’、‘歲在甲子,天下大吉’之類的言語在鄉野流傳。至于特殊的記號……”
她頓了頓,似乎在努力回憶,“家父前日收到一封舊友的書信,信封角落處,似乎印有一個……頗為古怪的圖形,非篆非隸,看似某種符箓,但具體是何含義,家父也未曾細究?!?/p>
“符箓圖形?”我的心跳驟然加快,“姑娘可還記得那圖形的模樣?”
蔡琰黛眉微蹙,凝神思索,然后伸出纖細的手指,在石桌上沾了點茶水,輕輕勾勒起來。
一個扭曲盤繞,似字非字,隱約透著幾分神秘詭異的圖案,逐漸顯現出來。
“大約……是這個樣子。”她輕聲說,“家父當時還說,似與早期道家某些煉養派的符印有些關聯,但又不盡相同?!?/p>
我凝視著那水漬勾勒出的圖案,雖然模糊,但其基本輪廓,與卷宗中描述的“鬼面案”現場留下的那些血字旁邊的符號,竟有幾分神似!
這絕對不是巧合!我強壓住內心的激動,盡量保持平靜:“多謝姑娘指點!這個信息……或許十分重要?!?/p>
蔡琰看著我,清澈的眸子里閃過一絲了然,也帶著一絲憂慮:“陸書佐……可是從這些細節中,看出了什么?”
我迎著她的目光,感受到一種無形的壓力,也有一種莫名的信任。這位才女的智慧,遠非尋常閨閣女子可比。
我沉吟片刻,決定坦誠一部分:“在下發現,王糧曹昨日的行程記錄與實際時間存在矛盾。結合姑娘方才所言,他當時的心不在焉,或許并非私事,而是與這流傳的言語、神秘的符號有關。這些看似零散的線索,背后可能隱藏著一個……不小的秘密。”
我說到這里,適時打住。蔡琰靜靜地聽著,沒有追問,只是輕輕頷首,眼神里多了幾分凝重:“陸書佐觀察細致,思路清奇,非同一般胥吏。若有需小女子之處,知無不言?!?/p>
她的認可,竟讓我心中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振奮。不僅僅是因為她提供的線索,更因為這份來自智者間的理解與共鳴。
“多謝姑娘高義?!蔽移鹕碓俅涡卸Y,“今日叨擾已久,在下先行告退。若有進展,或需再向姑娘請教,定會再來拜訪?!?/p>
“陸書佐慢走?!辈嚏财鹕硐嗨?,目光中帶著一絲探詢,也有一份淡淡的期許。
走出那方清幽的小院,午后的陽光似乎也明媚了幾分。雖然王糧曹失蹤那一個時辰的具體去向仍是謎,但蔡琰提供的“符箓”線索,無疑為我指明了一個新的方向。
更重要的是,這次初遇,讓我意識到,在這亂世的迷霧之中,我或許并不完全是孤獨的思考者。
那位才情卓絕、心思敏銳的少女,她眼中閃爍的智慧光芒,如同這沉悶春日里的一道清泉,讓我在追尋真相的崎嶇道路上,看到了一絲別樣的風景。
更新時間:2025-04-07 15:54:58